十七  从武汉逃亡到重庆

  我在助产学校毕业的时候,日军已迫进武汉,武汉要沦陷了。同班同学王功珍说:我们快到重庆去,我们还年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又告诉我说,听她朋友讲,南京沦陷后的惨状,日军在南京野蛮放火抢劫,大肆屠杀妇孺老幼,惨遭杀害的中国人有几十万人。我听后惊心动魄,决心同她上重庆去。她还告诉我,她男友在汉口银行工作,有专船上重庆,今天就要开船,我们赶快收拾行李吧。

  当我们提着行李赶到码头,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挤满了人。有成千上万的流亡学生,有扶老携幼的人群,都想往船上挤。还有许多人群失望地等下一批船,还不知什么时候来。我俩看到这种情况,既同情又无奈。正在这时我们看见一只写着汉口中央银行的船缓缓靠近码头,王功珍说,船来了。跳板上还站着两个警察,手里拿着枪,非银行职工一律不准上船。这时一位男青年说:她们是我的妹妹和家属,这样我和王功珍才上了船。

  船内住满了人,每个人有卧铺。船上的气氛很沉闷,没有谈笑,有的在抽烟,有的拿着一瓶酒在喝酒,因为他们都是忍痛离开妻子、儿女、父母和家乡。还有两个男人站在船外栏杆边向东望,因他们惦记着要临产的妻子,患心脏病垂危的老父亲。在这一船里,每人都有牵挂和思念。这时听到一个女孩子带着哭声在唱:“我们永远相爱,天荒地老永不分开……”有人议论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她的母亲听到大家的议论,忙解释说:我的女儿神经受了刺激有些错乱,她的爱人在昆明西南联大上学,放暑假到武汉看她,不料在这里被炸身亡。本来小两口重逢特别高兴,没想到转眼生离死别,从那天起她就不停地唱这个“我们永远相爱”。大家听了她母亲的话,对这个姑娘深表同情和惋惜,更增加了对日寇的仇恨。

  船内还有卖零食小柜,烟酒茶糖糕点等,有饮水桶装水,伙食一日三餐是免费供应,每餐菜饭像宴席样的丰富。可是人们心情不愉快,没有胃口,每餐都剩很多饭菜,厨师们就向长江里倾倒。那边我看到一些民船上挤满了人,靠近一个小镇,河边有许多小贩卖各种小食品,有烧饼、馒头、煮鸡蛋等,都是一元一个。还有一碗碗的水,水是二元一碗,一会就抢空了。小贩又运来一批,供给船上饥渴的人群。我们乘的船与民船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想起杜甫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时是战争造成这种特殊情况。

  船行得很慢。因上海沦陷后,日本军机集中火力轰炸长江船只,船只能在夜间无月光的时候行驶,白天驶往江岸有树木地方掩护慢行,船顶上还布满了树枝树叶伪装。

  船内气氛太沉闷,王功珍说,上外面看看。这时我们有时间谈话了,我问她,你那银行的爱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她答时间仓促,来不及告诉你。她说,是昨天我们医院张医生介绍的,说是他弟弟在银行工作,是昆明支行行长,他们有船上重庆,昨天见了一面,两人还谈得很愉快。我不解地对她说,太仓促了,可靠吗?她说,没办法,现在家回不去,我又不想去工作,只想找一个靠山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像你,一心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依靠男人,那一辈子太辛苦了。我叹了一口气,心想人各有志,各走各的路,因在三四十年代,妇女参加工作不多。

  我们靠着栏杆,看见长江的水特别浑浊,有大量船舶的残骸漂在水面,还有人的尸体。都是载满了人的船,遭到日本飞机轰炸后,连人带船一起毁灭。战乱之中,人们的生命像蜉蝣一样,轻微,短促,朝生暮死。王功珍说,我们的船也随时都有被炸的可能,只有听天由命,活一天算一天。

  我们的船慢慢前行,经过十五天提心吊胆的航行,终于到达战时首都——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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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李宝常书法

  我要与王功珍分别了,我们同学三年,朝夕相聚一起,情同手足。我很同情她的婚姻不幸,她很美丽,天生丽质,人见人爱,真有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貌,可是红颜薄命。大约在我们上助产学校一年级时,她的爱人是中国飞虎队飞行员。那时抗日战争未爆发,谁也感受不到战争恐怖,而飞行员则是少女向往的英雄偶像,尤其是曾是在美国训练的飞行员。王功珍年轻美貌,那个飞行员也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当俩人走在一起时,人们都投以羡慕的目光,争看英雄美人。他们经一年恋爱,订婚成为未婚夫妇,并准备我们毕业后,就举行空中婚礼。可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她的爱人在一次空战中以身殉国,那时王功珍伤心欲碎,几次想自杀,被人发现相救,才终于活下来。

  王功珍要同她新交的爱人到昆明去。我们要分别了,我祝愿她幸福美满,她说,到昆明一定告诉我她的情况。她知道我三姐在重庆的地址,可是后来三姐搬迁了,我们从此失去联系,已经七十多年了,始终渺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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