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重新出山

  在一座悬崖勒马般的山峰前,从其两侧奔涌出来的两条河流汇聚在了一起。这就是著名的双河口。

  双河口外面是一个更大的喇叭形的山冲,河两岸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稻田。

  一辆公共汽车就停在河西山脚双河口村村头上。

  我和彭志刚坐在车内,坐在汽车中部一个座位上。原来,昨天我收到地区人事局的来信,要我去面谈工作安排的事,恰好彭志刚要回去,我于是决定送他回家,然后再到地区人事局去。

  汽车座位差不多已经坐满了。

  我们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聊天,很自然地又聊起了韩枫和郁洁。

  “韩枫是那年的国庆节结婚的,事后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彭志刚说,“我回了信。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看得出,在所经历的几个女人中,他最难忘怀的还是韩枫。

  我告诉他说:“我觉得自己和郁洁的故事已经完成。这应该是一部不错的书,比原来构思的《裂变》更好,包含了裂变,又超越了裂变,上升到智慧的境界了。”

  “但你和郁洁最终还是散了,”彭志刚说,“这会不会让人觉得太悲伤了呢?”

  “有些人可能是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但那是他们对我的哲学及其价值没有充分理解。否则他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我回答道,“如果他们对我的哲学有充分理解,他们就应该为我、为郁洁、同时也为他们自己感到高兴。因为,事实上,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为了不影响他人,我们尽量把说话的声音压低些。

  “这是最好的结局吗?”彭志刚显然感到疑惑了。

  “是的。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至少包含着这样两层意思,第一是说,道这个东西,是极其宝贵、价值无限的。因此,人如果闻了道,就是获得了人生最高享受,也就不应该再有别的奢求了;第二是说,闻道是非常困难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在一般情况下是难以想象的,一个人闻了道,就称得上超凡入圣,也就可以藐视死亡。志刚,你相信吗?《精质论》揭示的就是道,或者说,它本身就是道。我竟闻道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为了这个奇迹,经历再多磨难和痛苦、失去任何东西难道不都是值得的吗?!事实也正是这样的,我对自己经历这样的命运,不但不感到遗憾,还感到非常欣慰和幸运。我常常感到奇怪,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发现这一哲学?!我有何功德,值得命运如此垂青啊?!”

  “你能这样想,倒是让人感到轻松和高兴了!”彭志刚亲切地说。

  一个背黑包的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上了车,看前面的位子都坐满了,就往后排走去。这应该不是当地人,而是跑供销的外地人。他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看了看手表。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当我回顾自己和郁洁关系发生发展的整个过程时,我更感觉到我的命运似乎还真的存在着某种神秘性。”我转过身来,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我能发现并写出《精质论》,和郁洁是分不开的,《精质论》就诞生在我对郁洁的那种‘不能退不能遂’的关系中,是这种关系推动着我不断向前走,并在最后把《精质论》揭示出来。你知道,我和郁洁的关系持续了整整四年,正是这四年,一方面让我在情海里越陷越深,另一方面,也让我逐步孕育了揭示《精质论》的思想能力,因此,当命运迫使我最终离开郁洁以后,我就必须要、同时也有能力把《精质论》揭示出来。我现在似乎已经看得很清楚,这四年是我必须要经历的磨练,而且最后还必须和郁洁分手。”

  “你这样感觉吗?”彭志刚看看我,似乎又感到疑惑了。

  “是的,这似乎就是我的命运!”我说道,“我常常像站在高山之巅回首自己上山走过的道路一样回顾自己所经历的生活,特别是我和郁洁的故事,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我感觉,似乎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操控着我的生活,让我在和郁洁的关系上必须一直是‘不能退,不能遂’。”

  彭志刚把拿烟的手稍稍放到窗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先说‘退’的问题吧。我虽然执着和固执,但平心而论,我并不是一个完全不知‘退’或不能‘退’的人。但你如果深入体会我和郁洁的关系,就会发现,不是我不愿意‘退’和不能‘退’,而是命运一直不肯让我‘退’。我应该是有过‘退’的机会的,而且不止一次,但被命运把它们给改变了。”

  “是挺奇怪的。”彭志刚说。

  “就‘遂’的方面来说,似乎有三次机会,”我说道,“第一次,是在我考上军校以后,张松堂找郁洁谈话,为我做媒,应该说,郁洁当时的表现出的态度是不错的,可以看出,她对与我发展关系是有思想准备的。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就可以通过通信建立和发展起感情,为最后的结合打下基础。第二次,我从南京政治学院毕业时直接调联络部,如果不出现意外,她和我的感情也会顺利发展,要不了多久,我们大概也就可以成为真正的恋人了。第三次,是在我到周村‘完善手续’重新回到北京以后,特别是在我连续在报上发表了几篇有影响的文章之后,她对我有了更深的了解,并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我相信,只要正常发展下去,不出现意外,到春节我休假时,我们的关系就可以确定下来了。但是,每一次都被意外的挫折给破坏了。第一次,有人把我写给她的信交给了师首长。这无疑也使郁洁受到一些伤害,她后来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这大概也是她复员以后很长时间不肯给我回信的一个因素。第二次,是联络部把我原来的正式调动改为借调,并让我回周村完善手续,这肯定引起了郁洁的某种怀疑,从而就引出了她发往周村,后来转到北京的那封信,结果导致了我的‘裂变’。这虽然推动了我思想的进步,但也给我们的关系埋下了隐患。第三次,则是一个更大的厄运降临,让我不能不最后离开她!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候发生意外呢?!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意外呢?!命运如此作祟,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甚至感到,即使我再创造出更好的机会,命运之神也一定会将它破坏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命运有它自己的安排!它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在经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揭示出世界的真相。——既然这就是我命运,我又有什么可以遗憾和悲伤的呢?!”

  “这可是宿命论了。”彭志刚丢掉烟头,微笑着说,“你也相信命运吗?”

  “命运是一个很神秘的问题。”我说道,“人在青少年时,还没有多少经历,一般都不会相信命运。但到了中年,老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往往就会变得相信命运,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似乎是有内在逻辑关系的,从这种逻辑关系中,你可以感受到事情的某种必然性。就像我创立《精质论》与我和郁洁的关系之间似乎就存在着某种必然性一样。在这个时候,人就常常会变得会倾向于相信命运。”

  “你不是有自己的哲学了吗?”彭志刚说,“以你的哲学,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呢?”

  “你想要一个简单的答案,是吗?我的哲学不会提供这样的答案,但可以提供一个思考问题的思路。”我说道,“正如我在《精质论》中指出的,宇宙既有物质的一面,也有精神的一面,而这两个方面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这就使命运问题和对命运的认识问题显得非常丰富而复杂。从物质方面看,一切事物都的现实的,确定的,可知的,也就是可以用科学的方法进行认识和研究的,因此,它认为宇宙是不应该有任何神秘性的,人也不应该存在什么命运。用这种观点,也可以对一些人所感到的命运现象做出科学的解释,那就是,人之所以感觉有命运,只是人的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不过是人的心灵对自身经历中所包含的创伤和缺憾进行自我修复并寻求心理平衡的能力及其发挥的作用。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命运乃是一种假象。人的成功或失败,仍然可以从主观上找原因,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归之于命运。但从精神方面看,精神本身就是抽象的,神秘的,不可知的,不能证明给人看的,它所理解或感觉到的许多事物也是神秘的,不可知的。因此,面对某些问题,当从正面,即从物质、科学、可知论的一面解决不了、或解释不了(当然,也不排除是人不愿意接受这种解决和解释)时,人们自然地就会从反面,即从不可知论的一面去寻求问题的答案。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人的这种寻找不可知因素的欲望和能力本身,也就证明了人自身具有神秘的不可知的一面,同时也就向人证明了宇宙具有神秘和不可知的一面。既然宇宙确实具有神秘的不可知的一面,在这个领域里,人倒也有了更大的自由,你觉得事情怎样合理,怎样能让你生活得幸福,你就可以那样去信,甚至去实践。因此,如果相信命运有利于你的生活,你当然就可以去相信。所以,命运本质上反映的是世界的不可知性。因此,人最好不要用理性和科学的方法来研究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领域本身就是不可知的。而且,对这个领域来说,理性,或说科学,并不具有高人一等的地位。”

  “这两种观点不是相互矛盾和冲突的吗?”彭志刚问,“究竟应该怎样处理它们的关系呢?”

  “是相互矛盾的,但却未必是相互冲突的。”我说道,“事实上,这两种观点是各有利弊的,需要并可以相互补充的。不仅每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整个人类的命运,都必须妥善处理这两种观点的关系,即必须把二者有机统一起来。简单地说,科学和可知论在认识和改造世界时,要能够理解,从现实看,或从短期看,世界是可知的,可以掌控的,但事物是发展变化的,而发展和变化的结果却往往是不可知的,难以掌控的;因此,对社会和自然,特别是对事物的发展,要有一份敬畏之心,要谨慎。但同时,另一方面,人在对待宗教信仰等问题时,也应该引入科学和理性的精神,注意面对现实,坚持以人为本,以生命为本,做到更明智,更清醒,以防陷入愚昧和邪恶。显然,把二者有机结合起来,人类将会有更美好的生活和更光明的前途。”

  “我明白了。”彭志刚说,“但你说人们也应该为郁洁感到高兴,这话怎么说呢?”

  “郁洁也可以说是一语成签哩!”我很开心地说道:“她曾对我说过,她希望从名人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以此为自豪。她可能是开玩笑说的,但我敢肯定,她一定会在名人录上看到这个名字的。她不仅可以看到这个名字,她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千古流芳了……”

  彭志刚笑起来,说:“你们如果能结合就更完美了。”

  “世界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情的呢?”我说,“能这样就算很好了……”

  还有人在上车,又上来一个带着扁担和箩筐的中年农民。

  没有座位了,他就站在过道上,并大发牢骚,说是河水不知道怎么的了,突然涨起来了,把“墩步”都淹没了,害得他差一点过不来。

  旁边一位妇女告诉他,这是因为上面的几座水库都在放水。

  于是一些相互熟悉的人又热烈地谈起了鱼价以及修水利的事情来,车厢里闹哄哄的。

  已经人到中年的胖司机笨拙地爬进了驾驶室,他把大茶杯放在发动机旁一个圆形小铁篮里,又顺手拿起发动机盖上的抹布擦拭着仪表盘和前面的玻璃。

  “这么大灰!”他自语似地说。

  “能不能早点开啊?我到下面还要转车的!”一个带浙江口音的人在后面大声问。

  我听出来,这就是那个背黑包的小伙子。

  我看了看表,离开车时间还有三四分钟。

  司机并不作声,继而又下了车,并重重地摔上车门,那样子像是被惹生气了似的。

  又过了十分来钟样子,汽车终于开始发动了。然而正当汽车即将起步之际,坐在车门旁的妇女突然大声叫起来:“河那边有个人在喊哩!”

  原来竟是国华!我一眼就看清楚了!河水滔滔,他被挡住了。我连忙下车。

  “有你一封信!”国华挥着手,大声喊道,声音盖过了哗哗的河水声。

  为了一封信,难为他竟追到这里来!

  “哪里来的?”我大声问道。

  “苏州——苏州来的!”国华回答说,“我大大叫我一定要送给你。”

  “噢……”我说。

  “你叫车子在前面等一下,我从下面桥上过来!”国华说。

  “不用了,”我说,“你先带回去吧,我过几天就回来的。”

  “哦。”国华说。

  我于是回身上了车。车子开动时,国华还站在那里看着这边。

  “苏州的信?”彭志刚问我,“会是郁洁来的吗?”

  “不知道,”我说,“也可能是老和尚或者苏州哲学研究院来的吧。”

  “看来,你和郁洁的事还是有希望的。”彭志刚说。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郁洁的形象,往事如歌,轰然响起……

  汽车已经穿过双河口村子,正沿着山脚蜿蜒的公路向山外开去。

  渐渐地,两边的群山似乎越来越矮,视野越来越开阔,天空似乎也越来越明亮了。

  “是的,无论如何,我对生活都是充满希望的。”我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心里想着。

  我觉得自己心灵的天空似乎也正回荡着一首优美的歌曲,歌曲唱道:

  永恒之女性

  引导我们走

  凡是自强不息者

  到头我辈均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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