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要求转业

  回到周村后,王道林又让他妻子做了几个菜请我吃饭。席上,他向我介绍了一些人的近况,又说到了杜平,说杜平已经安排转业了,安排得比较好,破格安排的,因为他参加英模报告团在江苏巡回做报告时,和地方一些领导建立了关系。

  “可他自己并不是什么英模啊!”我说。

  “地方上那里管这些呢?”道林说,“在他们看来,参加英模报告团的,就是英模了。”

  我说过,杜平是很聪明的。从他的许多事情里,你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生活的精心策划。

  道林告诉我说,现在上面又下来了一批转业指标。杜平他们是第一批,现在是第二批。因为在前线打仗时,提了很多干部,许多连队差不多都是两套班子。

  “也许接着还有第三批。”道林说。

  我于是马上想到转业。而且这个念头一经产生,我就形成了很强的决心。这主要有两个方面原因,一是我已经感觉到,我对思想和理论问题的研究,目标是社会的普遍问题,我要在那方面有所发展,必须到地方去工作,更深地了解和体验社会生活;而部队是社会中一个很特殊的部分,它的问题在社会中往往是不具有普遍性的,在社会上可以进行讨论的问题,在部队里却往往是没有必要讨论,甚至是不应该去研究和讨论的。二是我对自己和郁洁的关系还抱有一线希望。但我感到,在周村,甚至在山东,她都是不愿和我联系的,我得尽量到离她比较近的地方去。她是在合肥出生的,而且在那里长到七岁,我相信她对那里还是有感情的。只要我能转业到合肥,搞得好,我们的事情就仍然是有希望的。所以,无论是从事业上考虑,还是从感情上考虑,我都觉得应该争取转业了。

  离开道林家后,我就来到了师政治部徐副主任、也就是我的老科长家里。部队从前线返回周村后,他已经被调回师里当了政治部副主任。我告诉他,我想转业。他对我的情况是很清楚的,很理解,并告诉我,如果真想转业,那我的关系现在不要纳入编制就是了。他同时要我找宣传科张庆春科长说说。

  我立即就去找张科长。张科长和我关系一直很好,很热情地劝我留下,说是科里现在正缺骨干人手,希望我和他一起干。但我去意已定。说到最后,他也同意了。但他告诉我,薛主任已经调军政治部当副主任,张副主任现在提为主任了,要转业,得跟张主任说一下。

  “他那里是关键。”张科长说。

  我于是又爬到后一栋房子的四楼,来到了张主任家里。张主任正在睡午觉,迷迷糊糊的,我坐在他的床沿上,把我的要求告诉了他。

  有些比较急的事,必须早点在领导那里挂号,深入的工作以后再做。

  当天晚上,我就来到了胡政委家里,并带了一条“大重九”去。胡政委才四十多岁,身形瘦硬,络腮胡子刮得趣青,左眼下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看上去文气不足而武气有余。

  “政委,以前我有些事做得不好,请您多谅解啊!”我说。

  “没什么,”政委说,“其实是你太急了,要是晚一点……”

  他的意思似乎是说,只要郁洁退伍了,我再给她写信,也就可以了。

  “现在怎么样?”他问我。

  “散了。”我说。

  “我听李卫东说……那个打乒乓球的……”

  政委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李卫东对他具体说过些什么。

  我于是说出我想转业的要求。政委沉吟着。

  这时我已经隐约知道,原来李卫东的妻子是苏州人,曾经当过兵,也是打乒乓球的,李卫东就是在打球过程中和她谈上的。

  第二天傍晚,张主任在路南小巷里叫住了我。说是他感到突然,并说胡政委也已经找他了,政委还说“我倒是同情观宝这个情况的。”张主任说,“师领导看来会同意放你走,就怕政策卡。”我问什么政策?他说政策有规定,从院校毕业的,不满两年一般不让转业。

  我让他帮我做做工作,特殊照顾一下。

  张主任沉思良久,感慨地说道:

  “你可是一个干事业的人呀!”

  夜里,我想起张主任的话,不禁也感慨万千。我承认,我这个人事业心是很强的,而对生活上的事是马虎的。我在爱情问题上那种孤注一掷的做法,其实也是这种马虎的一种表现。不在乎。

  但现在看来是太马虎,太不在乎了。

  可人在不同的阶段显然是有不同任务的。我现在就感到很焦急,急得夜里常常睡不着觉,觉得一辈子可能就这样虚度过去了,30,40 ,50,快得很啊!

  我似乎突然意识到人的一生其实是很短暂的了。

  “我要转业了,终于彻底失去你了。”我在心里对郁洁说。

  而这又是我一直不肯相信的。

  即使是现在,我还想,也许我告诉郁洁我已经确定转业,她可能会产生和我结婚的念头。结婚后,我就可以到苏州去了。

  “会有这样的奇迹吗?”我问自己,但又告诉自己:

  “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只不过是我不愿最后失去她的一种心情罢了。”


  2.软弱的心

  第二天上午,我到干部科看了军区政治部干部部编印的《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接收转业干部的有关规定》。编印时间是这年1月份。显然,这是最新的政策!我先看了进合肥市安置的条件,然后又找苏州的;没有苏州的,只有江苏省的。进江苏省安置的条件为:

  1.军人同时转业,其中一方是江苏人,并在江苏入伍的;

  2.转业干部的配偶是江苏人,并在江苏工作,1982年底前结婚的;

  3.转业干部的配偶在江苏工作,是国家统一分配的大学毕业生,当地工作需要的;

  4.转业干部的配偶亦是外省籍人,1970年底以前随军或随同调来江苏的;

  5.部队驻江苏的双军人一方转业,不转业的一方符合当地随军条件的;

  6.全家迁来江苏的未婚转业干部,或父母、岳父母身边无子女的。

  进苏州肯定会更难。而根据我的条件,我不仅进不了苏州,甚至即使郁洁马上和我结婚,连江苏省都仍然进不了。

  从合肥市的政策看,我也进不了合肥。

  看来,命运的狂涛巨浪将冲得我离郁洁越来越远……

  我陷入忧愁的泥潭不能自拔。我还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消沉过哩。以前使我感到苦闷和沉重的日子,连续的一般都不过三天的。但是,这一次,如果从离开郁洁家算起,到现在也已经有一个来月了,我却仍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是那么的阴郁。我很想写《裂变》,却就是提不起精神来;想读书,但常常看了半天,却不知道书中说的是什么。

  我几乎完全颓废了。常常是,晚上上床前,简单洗了一把脸,却不洗脚。天气又冷,夜里冻得我缩成一团。我觉得自己大概很像个露宿街头的叫花子了。早上起来,用暖壶里剩的最后一点水洗洗脸;几天前就没有牙膏了,就用牙刷刷刷就了事了。总想去买,但天气太冷,冷得我都不敢出去,而终于就没有上街。一晃就天黑了。我已经感到自己身体很虚弱了。

  这天上午十点来钟,我骑了自行车到296二营去,想去看看彭志刚。我说不清是为了安慰他,还是让他安慰我。天刮着寒风,下着雪籽,零下五度哩(电视上天气预报说的)!我的脚都冻僵了。到了毛巾厂附近,前面有个十字路口。我感到场景有点陌生了。刚好,后面上来一个身后带着孩子的中年人。

  “到八里沟是从这儿走吧?”我问他。

  “是的,照直走。”他说。

  过了十字路口,有两辆自行车从后面飞快地赶了上来并超过了我。我一看,是两个战士,因为他们的帽檐上没有红圈。一个是空车,另一个货架上架着铁丝菜篓,里面装着蔬菜。他们骑得很快。我猜想他们是二营的上士。

  他们知道路,我想。为了减少问路的麻烦,我狠劲蹬动车子赶了上去。

  “你们是二营的吧?”我赶上他们,问。

  他们是并排的,中间的距离比较大。我这时已经差不多是在他们中间的样子了。

  “是的。”带有菜的扭头看了看我,说。

  “几连?”

  “四连。”

  “哦,那我跟你们一起走。”

  “你到几连?到营部?”另一个看了看我,问。

  “不,到二机连。”我说。

  有篓子的那个说:

  “今天干部都不在家。”

  “到哪里去了?”

  “到团里开会去了——整党。”

  “都去了吗?”

  “都去了。”

  “那我就不去了。” 我说,并立即放慢了车子的速度,我的车子像突然关掉马达的小船从正在快速前进的船队中退了下来。

  我在路上转了个圈掉过头来,再回头看他们时,他们的背影已经很远。

  我于是往周村走。往回走风更大,顶着吹,脸上像刀割一样,我不得不眯起眼睛……

  晚饭后,我到政治部会议室里看电视打发时光。我发现自己现在似乎很需要用别人的不幸来安慰自己,以证明我和许多人实际上一样,并不特殊。我似乎常常找到一些。比如,刘宾雁就当过二十年右派,这次学潮中,又遭到批判,到处都在传阅着供批判用的《刘宾雁言论汇编》;从电视上,还看到那么多罪犯,那么年轻就劳改;还有脸色憔悴,表情木然的农民,我觉得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是很幸福的。还有两个毒贩子被判枪决,另一个被判无期徒刑;在《检察长在行动》的纪实节目中,一个医生用剧毒的银环蛇咬死了自己的妻子,被判了无期徒刑,他和他的妻子都是不幸者吧?

  后来看电视连续剧《水浒》。我本想换换脑子的,但这个电视剧根本吸引不了我。我无时无刻不想到自己。我恨恨地想,中国文学就会编造这类虚假不实的故事,没有真正的人!

  回到房间里,我因为想找个什么东西,又打开了那只咖啡色皮箱,翻里面的东西。于是我又看到了郁洁退还给我的那套红套裙,心就绞痛。很奇怪,我只要一看到这套衣服,心就会绞痛得不行。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去乱翻东西。我希望自己今后再也别看到它,再别让我想起那些事。

  过去了,就让它永远地彻底地过去吧!

  但是,那套衣服该怎么处理呢?没有人能穿。我也无法拿给别人穿。可我只要保存着,就总有一天要看到。我真想把它烧了。但我觉得烧了之后应该告诉郁洁。但没有证据她会以为我在骗她。因此,似乎应该把烧过的碎片寄给她。但那似乎又很残酷,也许还是不礼貌的。她会生气吧?我如果故意要她生气倒也罢了;我本来没有这个意思,而她却生气了,这是我不愿意的。

  我觉得最好还是把衣服寄给她,她能穿就穿,不能穿就送给别人。怎么处理都行。

  我体会到,一个人在爱里是多么软弱。我连一套衣服都没有办法处理啊!

  天气很冷,而国家的政治气候也很冷。战后的部队,也是一片消极颓废情绪。我的情绪和部队的情绪混为一体了。

  我现在已经没有说话的兴趣,也没有走路的兴趣,更没有写东西的兴趣。要在以前,我也许会把随时想的这些话写下来寄给郁洁。但现在我不会那样做了。我觉得我对自己的虐待已经够了。

  人生是多么危险啊,我落在灾难里了。

  追求卓越就是追求毁灭。我似乎就一直在追求毁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可算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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