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她要把我带走

  我终于在八里沟见到了彭志刚。我们边喝酒边交谈。

  我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近况,他也向我介绍了和小朱关系的最新发展。

  他告诉我说,去年十月份,小苏又来过部队一次,住了几天。这时,他已经把要求离婚的想法告诉小苏,到最后两人在一起时已经没有任何话说了。

  小苏回去以后,给他来信,说:“看来我们的关系已不可能和好了,那就早些办吧!”之后,她先后给彭志刚打了两份电报,叫他回去,后一封是加急的,内容是“病重”。于是彭志刚就请假回去了。他在宁国住了三天,然后再去W市,在W市一下火车竟又碰到了小苏。

  但他没有到自己家住,而是住在姐姐家。小苏说第二天就上法院。

  第二天一大早,小苏就来叫彭志刚。彭志刚连忙起床,跟她去法院。但到了法院门口,小苏又不进去了,问彭志刚:“关于财产问题你想好没有?”彭志刚一想,确实还没有想。小苏于是说:“那不行,你得先想清楚。”当时围观的人很多,彭志刚又穿着军装,觉得这样影响不好,于是说:“我们回去说吧。”

  第三天,小苏说到街道办事处去办。但到了门口,小苏又不肯进去,说:“你想好没有?”彭志刚很坚决地说:“想好了。”小苏又问:“写下来没有?”彭志刚说:“没有。到里面,我说,有人记录的。”小苏说:“那不行,你得先写好。”又回去了。

  就这样,几天过去了,彭志刚的假期都快用完了。彭志刚这才意识到小苏没有诚意。彭志刚姐姐也主张主动起诉。

  彭志刚回到部队时,听到有人议论说不该给他开允许离婚的证明的。他感到奇怪,一打听,原来是小苏已经写信到团里和师里,把他给告了,要求部队领导为她作主。

  “我算认识了这个苏雅芬。”彭志刚说。

  晚上,我就住在彭志刚处。我希望换换环境,使自己尽快振作起来。

  我把《裂变》的故事梗概讲给彭志刚听,他认为很好。

  此后我就坐在那儿和彭志刚说话,上天入地地谈。

  我在彭志刚那里整整玩了一天,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师部。

  在彭志刚那里,我似乎已经恢复元气,甚至准备回去就动手写《裂变》。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回到师部以后,我很快就故态复萌了。我常常觉得没有什么事的,很愉快的,但冷不丁地,竟会莫名其妙地惊恐起来。我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对自己也有些丧失信心,特别是对《裂变》,我也不像原来那么自信了。为了写《裂变》,我又把《小路》翻出来重新看了一遍,觉得痛苦极了,也写得糟透了,而要改,我又觉得无从下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这篇作品,在南京看了,觉得很不错,在这里看了,会让我这么不满意。

  “也许是因为转业问题没有敲定,我心里不塌实,情绪不好吧。”我想。

  可我在彭志刚那里时,情绪又为什么会那么好呢?

  “可能是那天天气比较暖和的缘故。”我对自己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等天气暖和起来以后我就会好起来的。”我想。

  同时,我也想,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我的心里的伤口结了痂,也许就行了。

  “伤口还是血淋淋的,是不能在荆棘丛里穿行的。”我对自己说,“再等几天,等伤口结了痂,即使伤没有完全好,穿过荆棘丛也不会那么痛了。”

  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赶快过去呀,即便是虚假地过去哩!甚至只要给我半个月时间,我也许就可以把《裂变》写出来了。

  对于自己回到师部就消沉起来的问题,我以前一直弄不清原因,还以为是在于天气的变化,也怀疑是情绪的反复。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根本原因是因为师部大院到处都是郁洁留下的影子,使我睹物伤情,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在过去,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福祉,而这时却变成我痛苦的渊源了。

  想起来还真有点神秘,这似乎是郁洁布下的一个什么神秘的兵阵,她自己虽然不在这里了,却仍然可以对我产生巨大作用,就像当年诸葛亮在鱼腹浦布下的八阵图似的,看上去只是一片乱石堆,却可以围剿陆逊的大队将士一样。郁洁布置的这个阵似乎并不是要杀我,而只是要逼迫我赶快离去——她走了,也不让我在此久留,她要把我带走。

  一辆大卡车在济南城南的马路上奔驰。

  这是给宜洪搬家具的车子。我跟车去看宜洪。

  昨天我就打电话告诉宜洪了,我今天去看他。

  同车去的还有小田的弟弟等三个小伙子。

  我们到时,宜洪从四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扭头看到了他,急忙向他挥手,大声喊道:“宜洪——”

  车到了院子里,小田弟弟等都叫我先上去。我于是提着两张椅子先上去了。

  宜洪在门口迎接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比以前胖了一点,但脸色不好,似乎是灰色的,没有血色,也没有了光泽。接着发现他耳朵上面的以及前后的头发都剃掉了。再接下来又发现的是他左眼竟然已经不会动了。

  我几乎不敢和他对视,心里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

  “你并没有瘦。”他说,情绪竟还是很好的。

  “我没有瘦吗?”我想,“他是拿夏天做比较的吧。可现在是冬天,我冬天比夏天要胖许多才对的啊。不过,无论如何,说明我还没有瘦得不象样子。也许是经历的折磨多了,比较适应了。”

  我把各种礼物拿出来给他:两斤从老家带来的山核桃,一瓶鹌鹑罐头,一小塑料袋麦芽糖,还有一个从老山前线带回来的药盒。同时,我还把《谈人生的榜样》的校样给他看。

  他看了,显得很高兴,说:“你是个猛士。”

  他还是乐观的,说他下一步准备研究人生问题。

  “我不能象你那样去做了,”他说,“那些事情留给你们这些猛士去干。”

  我因为要跟车子一起回来,总想抽时间和他多谈谈,基本上没有帮助搬家具。小田做饭,我就和宜洪一边帮着拣韭菜,一边交谈。韭菜拣好后,我们就专门谈。谈当前的形势,谈中国的出路,谈对某些国家领导人的看法。宜洪对政治问题还是非常感兴趣。

  他没有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因为他不能喝酒;不但不能喝,看上去也不能闻。我们喝酒吃饭时,他就躺在对着客厅的一个房间里休息,床前的铁丝上挂着好几件大衣,看过去他就躺在“大衣丛中”。宜洪告诉我,他现在还在住院,今天是请假回来的。他告诉说:

  “我3月5日出院,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再过来玩。”

  “好的,”我说,“你注意休息,我有机会就来看你。”

  我们乘车离开时,宜洪又出现在那个窗口,笑着看着我们,我又向他挥手。


  4.“我想回家”

  这天午饭后,我在礼堂前踱步,忽然看到单副政委从大门口方向过来,向办公楼走去。他也看到了我,还挺远哩,就边走边大声和我说话:

  “观宝,别走啦!再干几年吧!”

  我一听,口气不对,觉得情况不好!

  “不行,政委!我要走!”我焦急地边说边径直从花圃上插过去:“再不走怎么行呢?!”

  “你说你有什么问题吧?”单副政委已经走到我身边,亲切地说,“不就是找对象吗?我给你找,保证给你找个好的。”

  我一看,似乎是真的了,于是一直跟到他的办公室。

  “政委,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坐在沙发上,问他。

  “真的,”他微笑着说。

  “你这就算是和我谈话了?”

  “对,给你下点毛毛雨——好好干吧!”

  我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单副政委还在说他的:

  “我给你找。你告诉我,什么标准?你现在也不要找太小的。二十二三岁的,像哄孩子一样!找个二十五六岁的,老实,稳重,能干,人品好一点……你相信不相信我?”

  “我现在想回家。”我说。

  “职务问题也好办,现在就可以让你下去当股长。”

  “我想回家”。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黑包,说:

  “我到295去,跟我一起去吧!”

  “我不去。”我说。

  上班以后,我立即找到张庆春科长。他也犯了愁,因为他也听到了一点消息,说是我走不了,政策卡。我想给军刘政委打电话(军刘政委就是原来的我们师的刘长乐师长,现在已经由副军长改任政委了)。张科长让我先在师里问一问到底怎么样,然后再打。他带着我到处找干部科的邢科长,最后找到了胡政委办公室。仍然没有找到,只有一位新上任的周副师长在里面和政委在谈什么事。我于是决定干脆问政委。张科长看出了我的意思,说了声“那你在这里”,就走了。

  稍后,周副师长也出去了。

  沉默良久,政委突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

  “你那个事还要说吗?不用说啦!”他说。

  “怎么,行了吗?”我疑惑地问,有些高兴。

  “不行——不让走啊!”他说。

  “怎么啦?”

  “卡掉了么。”

  “谁卡掉了?”

  “政策,”胡政委说,“卡得很死。侦察连连长指导员眼睛都不好,想给他们配个副连长也不让配。”

  我怔住了,命运似乎一定要毁灭我,葬送我。

  “不管你能不能走掉,我觉得有个问题你还是应该考虑的。就是和郁洁的关系问题。我觉得是不现实的。”胡政委接着对我说道,“她是苏州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年龄的差距倒不大要紧,大个三岁五岁也不是不可以。”

  我仔细听着。

  “郁洁走之前,曾和我谈过这件事,她请我帮她分析分析。”政委接着说道,“我就问她:‘你能不能离开苏州?’郁洁说:‘我当然不能离开苏州,爸爸妈妈不会让我离开他们的。’——郁洁开始也是不同意的。”

  胡政委喝了一口茶,沉思了片刻。然后告诉我说:

  “还有个王兴,扬州的。小伙子长得也不错,年龄也差不多。但他父母就这样一个儿子。一个离不开扬州,一个离不开苏州,也不行。”

  我对政委说:“我和郁洁的事,事实上和我回家找对象困难也是有关系。我并不是没有回家找过,但有个姑娘竟面都不肯见,怕远,又怕打仗。于是我想,干脆冒冒险。事实上,我也觉得我和郁洁的关系是不现实的。”

  政委沉默不语。

  电影队的队长王小丹也是学生官,年龄比较轻。我从政委办公室回来后,来到电影队,向王小丹打听王兴的情况。王小丹告诉我,王兴原来是通信营的书记,后来先后当过司务长和警卫连副指导员,现在以副顶正在工兵二连当指导员。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想转业,想回家。我觉得可能是自己对部队、对社会、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我对婚姻也失去了信心。我如果结婚,却又是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那我在这里就孤独了。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如回家去,因为那里至少有我的兄弟姐妹,我不会孤独的。我想到了“异土”二字。

  在婚姻和事业都不顺心的情况下,“异土”似乎是非常令人恐怖的。

  我又感到自己像一个弄潮的船夫,风浪太大,把我的船给打翻了,打散了,我的面前好像正漂着一块块船体碎片。我现在正在打捞这些碎片,又好像是在打捞我自己。

  第二天上午,我又找到胡政委,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决心,说:

  “就是军里卡,要我说,你这个情况是可以放的。”

  第三天,星期天上午,我又去张主任家,并买了四瓶罐头:梨,苹果,鸡,鱼;不是行贿,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必须让他尽量为我做做工作。

  他的态度显然要积极一些了,但仍然觉得有危险。

  转眼到了三月初。一天早上,张主任在小巷里告诉我,转业人员名单已经确定,很快就会上报军里,师里已经把我放到里面去了。我问军里会不会出问题,他说难说,并叫我亲自到军里去一趟,再找一找薛副主任。

  我来到干部科。负责送花名册去军里的是刚从296团政治处调上来的包干事,这是一个老兵,个子矮矮胖胖的。我们熟。他说他下午走。

  “你先去吧,”他说,“先去一步还好些。”

  我于是就先去了。我先从周村坐汽车到张店,再在张店转车到博山军部。

  到达军部时,已经快要中午了。我决定立即去找薛副主任。

  军政治部单独一个院子。我以前来过,大方向是熟悉的。在快到政治部的时候,我在路边买了些礼物的东西,无非是麦乳精,奶油蛋卷,罐头之类。不是我喜欢搞这些东西,也不是觉得薛主任要这些东西,而是觉得为自己的事,到他家里打扰,不买点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我问门卫战士:薛副主任住哪里?他想了一下,指着告诉我,是一栋三层最西边的一家。

  我谢过他,径自走过去。

  我来到这家门前,抬头看了看门楣,一块小方铁皮上印着阿拉伯数字“18”。我侧耳听了听,里面似乎有人。我敲了敲门。没有动静。我于是怀疑刚才听的声音可能是二楼的。但还是敲。果然,听到里面有很迟钝的脚步声。“啪嗒!”门上的牛头锁响了一下,门慢慢地开了:在我面前比较矮的高度上露出一个老太太的脸,是薛主任的老母亲。

  “主任在家吗?”

  “不在,”她说,随即退回几步,走进了左边的房间。我进了门。这时从更前面的房间里走出来了薛主任的爱人。

  “哦,是你。快来,到里面来。”主任爱人说。

  薛主任家刚从周村搬过来,实际上,前几天她还去过周村,那天早上还和主任到师部政治部食堂吃饭的,她和我很熟悉的。

  这是一个挺大的客厅,东边一张棕色的人造革长沙发;沙发的对面并排摆着两张单人沙发,沙发上铺着大毛巾。单人沙发之间是一张木色油漆茶几。南窗前,摆着一个高高的绿漆的铁质的花架,一排一排地摆着三排花草,其中有吊兰,向下垂挂着小花。

  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来,见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大约是主任的孙女,便把皮包打开,把两合蛋卷拿出来放在沙发上,一边说:

  “呐,给孩子两盒蛋卷。”

  “她不要。”主任夫人五十来岁,客气地说。

  我这里已经把其它东西都拿出来了。

  “你买东西干啥?”夫人说,“不要买东西。”

  “不。”我笑着说,“如果搞得好,我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来了——我的事你听说了吧?”

  “那天听你们说的。”她说。大概就是指前天早餐时。

  她站起来,出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盘子苹果进来。

  “来,坐到这边来,吃苹果。”

  “我不吃。”我说。

  “吃。”她说着,拿起一个来削着,小女孩站在她的膝前,谨慎地抬起两只小手,像要帮忙的样子。

  削好了,夫人把刀子从苹果的后面插进去,然后小心地交给女孩:

  “来,拿给叔叔吃”。

  我连忙坐到那张单人沙发上去,接住她。

  “你吃吧?”我对孩子说。

  “我不吃,凉!”夫人在一边学着孩子的口气,替孩子说。

  夫人告诉我,这孩子可懂事了,只要削给客人吃的,她就说“凉”。她要吃橘子,就说橘子“甜”;如果是给客人吃的,她就说“酸”。

  一直到十一点四十分钟,主任还没有回来。我于是告诉夫人说,我走了,不一定见主任了。她留我吃饭,我说不用了。我让她转告主任,请主任对我转业的事关照一下。她说好的。

  我下了楼,从墙角一转过来,却又看到薛主任远远地走来,碰上了。

  我于是又跟他上了楼。

  “看来问题不大,我已经对干部处说过了。”主任说,“上次在师政治部饭堂之所以没有表态,是怕我如果表了态,师里研究时就会说‘薛副主任已经答应了’,那样不好。”

  “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说,“你当时虽然没有变态,但你对我面临的实际问题是肯定的,这就不妨碍师里研究了”。

  发现转业的问题终于柳暗花明,我感到非常高兴。

  “你不要到处找人了。”薛副主任说,“不然的话,人家会说:‘李观宝走不是没有位置安排,而是他自己要求走’——我们现在的说法是,没有位置安排,同时个人有些实际困难。”

  我对薛主任说:“这件事对我是很重要的,我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了。”

  “说什么客气话,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薛主任亲切地说。


  

  5.“两地分居太不容易了”

  第二天下午,我去296团三营找老教导员沈光进。

  沈光进是安徽肥西县人,曾在七连当过我的指导员,好像是临去前线时被提升为三营教导员的。听说从前线回来后,他也准备转业了。他爱人是合肥人,他自然是转业进合肥市。我想向他请教,怎样才能争取安排到合肥去。

  我到三营时,在营部值班室问通讯员,通讯员告诉我,沈教导员正和几个营连干部在营部会议室里打麻将。

  我让通信员暂时不要打扰他,让他们打——从战场下来后,部队打麻将成风。

  我又问,周茂林教导员在哪里。通讯员说,周教导员家属刚来队,大概在家属院。

  我于是就去东边的家属院找他,周教导员果然在这里。

  周茂林是我的老班长,和我关系一直很好。他是山东邹县人,他妻子是安徽滁县人。她下乡时下放到邹县,后来返城时又回到了滁县。但最后还是成就了这对姻缘。

  嫂子没有随军,现在还在滁县工作,这次是来探亲的。她看上去身体不大好,病歪歪的。

  我向周教导员谈了自己的近况,并告诉他,我已经决定转业了。

  “苏州那个姑娘呢?”他问,“还在谈吗?”

  “散了,”我说。

  “她是对的,”嫂子说,“两地分居太不容易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说要去找沈光进了解点情况。周教导员叫我回来吃饭,我说再看吧。

  我回到营部时,麻将摊已经散了,沈教导员正在会议室门口和几个干部说笑。他矮矮胖胖的,心思特别活络的。我说明来意,他就带我到营房前面发原野上绕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谈他的意见。

  “在合肥找个接受单位没有问题。”他说,“就看安置办能不能同意——省安置办。最好要和军区移交组取得联系,请他们配合。”

  听他的口气,事情并不是很好办。

  “还是回我的县城去吧!”我想。

  “要不赶快在合肥找个对象结婚,然后开证明把结婚的时间往前说说?”他问我。

  这显然是不行的。我认为。

  “现在办事真难。”他说,“报纸报道过,有的转业干部为了安排工作把转业费都花光了。”

  他说他过几天就回合肥去,我让把他家的地址写给了我,也把我老家的地址写给了他。

  和周教导员告别后,我就骑车回师部。一路上,我都在想周教导员妻子的那句话。我觉得自己心情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她说郁洁和我分手是对的,好像根本不理解我的痛苦,很难令我接受;但另一方面,竟又使我似乎感到安慰,因为既然郁洁是对的,也就意味着我得到的是人世间的正常待遇,我们的分手并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导致的,这倒叫我觉得有几分轻松了。

  这天晚饭后,我在师部院子里碰到了李卫东干事。

  他告诉我,他已经被安排第一批转业,现在正在办理最后的手续。

  因为上次听胡政委说他曾说过郁洁和我关系的事,我想他可能对郁洁的情况比较了解。

  我想让他介绍一下有关的情况,就请他到我的房间里坐坐。

  我很快发现,他和郁洁的关系还真不一般。

  “郁洁在部队时就对我说起过你,不过,那时她不想考虑。”李卫东说,“她住院时,你去看她,她已经感觉到了;她妈妈也看出来了”。

  “她妈妈说过什么没有?”我着急地问。

  “她妈妈没有说什么,因为郁洁是很成熟的,”李卫东说,“只是告诉她,接触人要注意一些。”

  “后来她还对你说过什么?”

  “去年十月,我回苏州探亲,郁洁到我家去玩,又说到你,对你的倾向很明显。说她父母很喜欢你,说你诚实,有才气。你在前线给她写的那封信也打动了她。郁洁走后,我爱人就对我说,郁洁和你的关系差不多了。当时的形势真的很好,我都很想写信给你的。”

  我想起了郁洁在去年十月底和十一月初给我的几封热情的信。

  “今年元月初,我又在街上碰到了郁洁。”李卫东说,“郁洁问我:‘您又回家干什么呀?’我说‘我要转业了,在跑工作安排的事哩。’郁洁问我:‘能进苏州吗?’我说:‘不让进哩!’我发现郁洁眉头皱了一下。我就猜,她肯定是在想她和你的事情了。”

  稍停,李卫东又说道:

  “郁洁是不错的,很成熟。当然,有些方面……”

  “——难免的,”我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好像不想让他讲郁洁不好的话,但我心里却在想,郁洁有什么缺点吗?

  “郁洁的脑子——按我们的说法——是够用的了,她想得很高的。”李卫东说,“你还是给她写写信,还是有希望的”。

  “我是这样一种人:写了信,总希望别人回信,”我说,“但郁洁对这里,恐怕不大有好感——这里曾经给了我们一些不愉快——她是不喜欢给这里写信的。”

  “你以后还可以去看看他们。”

  “那得等到我经得起的时候。如果我经得起,我是会常常去看她们的,但我现在经不起感情的冲击了。”

  “这么多年了,尽管以前没有答应,但也说明她实际上是一直在考虑的。”李卫东说。

  这对我倒是一个安慰。

  “你有时候要来点欲擒故纵就好了,”李卫东说,“女孩子就是这样,喜欢有人追,但你追得太厉害了她又不喜欢;一旦你不追求她了她又会想你。来这么两三次,她就受不了了。”

  “不。我现在处于不利地位。”我说,“我如果处于有利地位,如果相信自己能够给她带来幸福,我是会那样做的。但我现在正在遭遇厄运。时代停止了,卡住了我的脖子,我的价值实现不了。我的东西好像是准备给未来的时代的。而当我掉到井里的时候,是不应该向人去乞求的。”

  “那你以后个人问题怎么办?”

  “我对郁洁说过,我等她结婚以后再考虑自己的问题。”

  “唉,还是感情不深。”李卫东叹息说,“如果感情深了,进苏州这些问题是可以不考虑的。在部队又不是一辈子!”

  “现在这些政策,我相信过一些年就要取消的。因为这样搞对国家根本没有好处。”我说,“但我不能跟郁洁讨论这些问题。就说这次转业吧,我如果不转业,两三年之内应该是可以调到南京军区去的。但我不能和她商量。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主,一个人决定。因此我决定转业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我讲的大部分话是想让李卫东传给郁洁的。

  “你还是一个有自信的人”。李卫东说,“人只要自信,总能发挥的。”

  我在想着李卫东上面说郁洁“想得很高”的话。在他看来,那似乎是一个缺点。可我却不觉得那是缺点。我似乎就是喜欢郁洁那种很高的心气。这可能是因为我也想得很高。我敢去爱她也许就是一个证明。事实上,我一直把郁洁看成是自己的一类人,总觉得自己有一种极端宝贵的东西,好像必须交给郁洁,必须让郁洁来保存才放心。我们像是两架在蓝天上飞翔的飞机。我追逐着她,仿佛就是要像空中加油那样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她。我们穿越了一座座山峰,一片片云层,然而就在我们眼看就要对接上的时候,却遇上了更大的涡流……

  “我月底回家。”李卫东说。

  “你回去,碰到郁洁,代我问她好。”我说。

  真是奇怪,我竟觉得我和郁洁的事情也还没有结束似的。

  干部科骆副科长告诉我,我的转业问题已经正式批下来了,我可以先回老家去休息一段时间了。等到填表的时候再给我发电报。他对我说:

  “如果自己有路子的话,也可以联系一下接收单位。”

  我正要离开周村,接到总政联络部崔干事的电话。我离开北京时,他正在外地出差,日前才回来。他对部里让我回部队感到意外。听说我已经决定转业,他主动提出为我在合肥联系接受单位。他说他在合肥有个很好朋友,是安徽省外贸总公司的处长,很有神通。他说他先给他去个电话,有消息马上告诉我。他把那位处长电话告诉了我,处长叫刘中先。

  几天后,我回到了故乡。当我披着大衣,提着皮箱,走过村外的河边,走出河边的林荫小道,看到那栋白墙黑瓦的房子的时候,我内心竟是那么的感动,我在心里说:

  “妈妈,我回家养伤来了。”

  经过多年的奋斗和漂泊,我感到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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