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告别

  这是我离开郁洁家的日子。

  早上七点来钟,我洗漱毕,即到到郁洁家去。

  我已经决定,早些把行李拿出来,即使买不到车票,不能离开苏州,也要离开她家了。

  我推门进去,郁伯伯正在做饭。我他那篇文章放在茶几上。

  我告诉他,文章已经整理好了,前半部分我已经抄过,后半部分请他再叫人抄一下,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

  郁伯伯很热情地招呼我坐,并带我到他的房间里去坐。

  “她不大舒服。”他说。

  “谁?”

  “小洁她妈。”

  我跟郁伯伯进了房间,发现郁妈妈还躺在床上,连头也捂在被子里面。

  我告诉郁伯伯:“我今天走。”

  他很快到楼上去了。我猜想他是叫郁洁去了。

  我在房间里坐了片刻,又出来,到厨房前的空地上站着,看着厨房旁边的那些植物,心里则在唱着悲歌。我等着郁洁下来。然而她却久久地没有下来。

  我先吃饭了。稀饭,馒头,昨晚没有吃完的菜,皮蛋、雪里红、酸菜、花生米等。

  吃完饭,我回房间去,在房间门口碰到了刚刚起床的郁妈妈。她的脸色显得很憔悴,看来身体是很不舒服。

  “身体不好啦?”我问她。

  “病了,”她轻声说。

  我于是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郁伯伯给我泡了茶。

  “今天不要走,多玩几天。”郁妈妈对我说,“公园你还没有去过吧?又没有人陪你去。今天天气暖和了,你去逛逛公园。”

  看得出,她是实心实意的。但我哪里有心思逛公园呢?

  “不了”,我说,“以后有机会再来。今天要走了。”

  郁妈妈坐在床前,竟十分慈祥地看着我,反复念叨:

  “今天别走!”

  她又问我母亲多大年纪了?跟谁一起生活?我如实告诉了她。

  我对他们说:“这几天打扰你们了,我心里很不塌实。不过,客气话我就不讲了。”

  昨天晚上我曾想过讲两句话:“麻烦了——对不起了!对你们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

  我想好了的,说完这两句话,马上告辞。因为我相信郁洁昨晚的态度反映的是她父母的意思。

  但从现在情况看,他们并没有希望我早些走的意思。他们对我并没有任何反感。

  郁妈妈竟对我谈起老二的事,她说:

  “老二身体不好。你别看他长得那么高,去年坐飞机到广州,飞机降落时,吐得很厉害。他现在谈了个对象,比老二大一岁。她父母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老二的对象也是老二。他们挺好。她父母希望老二到他们家去,但老二不肯去。我也觉得,老二身体不好,在家是受‘优待’的,到女方家去,日子长了,难免不发生矛盾。所以现在老二另外找了一份房子住着,既不在家里住,也不到女方家去住。”

  “你们三个孩子都挺好的。”我说。

  他们于是又赞扬老大,觉得他做人塌实,能吃苦。

  但他们没有提到郁洁。郁妈妈说:

  “……孩子不听话。”

  我感觉出她好像是在说郁洁。

  “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也好。”我说,“你们家挺民主的。”

  正说着,郁洁下楼来了。

  “你把菠萝带回去给你妈妈吃吧。”郁洁对我说。

  “不行了,快要坏了。你们也得赶快吃掉。”我说,“我妈妈我已经给她买了东西了。”

  郁伯伯站起身来,走到床前的小桌子边,把压在云烟上面的几样小东西拿掉。

  “你把烟带回去。”他说,“春节回家,需要用烟的。”

  我连忙站起来。

  “不。我还有的。这是给你们的。你们又不大抽烟……”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紧紧抓住郁伯伯的手腕,轻轻但很坚决地把他拉回到沙发前。

  他呆呆地看着我的眼睛,不再坚持了。

  他可能已经看出,他再要坚持,我会受不了。

  郁洁父母都出去了,郁洁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但我们还没有说话,她妈妈就在外面叫她:“小洁——”

  郁洁出去之后,郁洁的父母又进来陪我。

  我想等郁洁回来再和她讲几句话,然后就告辞。但她出去之后一直没有进来。我猜想她可能出去干什么事情去了。

  我终于坐不住了:“我走了!”

  我说着,站起来就去提行李。我提起皮箱,再去提皮包时,被郁妈妈的手挡住了。

  “坐一会儿,急什么!”她笑着说。

  如此反复几次。

  我猜测郁洁是给我买什么东西去了。

  我真不想让他们送东西,然而我又确实脱不了身。

  快九点了,郁洁回来了,提着六盒苏州糕点,我只好呆呆地看着。

  “给他装上吧?”郁洁问父母。

  他们就为我装,把我的大提包塞得满满的。

  我也没有过分客气,因为不要显然是不行的。

  我终于告辞,走出他们家。

  “以后再来玩!”郁妈妈说,并抱着佳佳送出来。

  “好的。”我说,“我只要来苏州,一定会来看望你们的。”

  我说我自己走,郁伯伯又一定要用自行车送我,把我的皮箱放在车上推着。

  大院里有一些战士在干什么事,所以,出门的时候我就告诉郁洁:

  “你就别送了,别出来了。”

  但她还是送出来,直到大院门口,才止步,说:

  “那你以后来玩,我不送了。”

  我竟看到她的眼里含着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心爱姑娘的眼泪,但我却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别送了,”我站住,回过身来,说,“按我的话去做,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她好像轻声说道:“记住了。”

  “保重!”我说。

  她已经转过身去。

  “保重啊!”我再次叮嘱道。

  郁妈妈抱着佳佳一直送到大街上。佳佳还一直哭闹着,要跟爷爷一起去。可郁妈妈哪里抱得动呢?!

  “小李呀,”郁妈妈和我们拉大了距离,跟不上了,在后面大声喊道,“以后来玩啊!”

  “好的,我会来的。”我一边回答,一边小跑着赶上郁伯伯。

  “孩子不听话。”郁伯伯说。

  “谁?”我以为他在说佳佳。

  “郁洁呗,她妈就是让她气病的。”

  “怎么啦?”我感到奇怪。

  “为你和郁洁是事。”他推着车子只管往前走。

  我几乎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们到现在才知道我和郁洁谈恋爱的事吗?这是不可能的!那郁妈妈怎么会为此生气呢?

  “小洁妈很看中你的,” 郁伯伯接着说道,“说跟你不会生气。可郁洁就是不听话。郁洁的想法是怕两地分居,这里一些人的情况她看到了。”

  “你们也别生气。”我劝慰他说,“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主好了。郁洁是有道理的,她条件很好,我有许多不足之处。”

  “我们也跟她讲,从各方面的素质看,小李是不错的。”郁伯伯接着说,“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不要生气。小李对你了解。其他人,什么研究生,博士生,那有什么用!到时候争风吃醋!”

  呵,原来郁洁说她爸爸妈妈对我印象好竟是真的!

  天哪!老两口竟是这样看重我!谢谢你们!亲爱的爸爸妈妈,即使我不能成为你们的女婿,我也为你们对我的友善态度而永远感激!

  事实上,郁洁父母对我的态度,对于我在此后的困难时期一直能保持健康的人格是起了重要作用的。正因为如此,我从内心里永远感谢他们。

  “老二身上有很大的优点,但也有致命的缺点。”郁伯伯说起了郁洁的二哥,那个天马行空似的人物。“一般人他是根本看不起的。他在那个厂工作,厂长书记到家里来,他连睬都不睬。但他对你的印象却很好,他对郁洁说:‘你不同意,我另外给他介绍……’”

  这对我确实也是个安慰。郁伯伯接着说道:

  “我对郁洁讲:‘小李可是真心实意的,他了解你’。郁洁却说:‘人是会变的。’她妈对她很生气,说:‘你的事我们以后不管了!’没有公婆还好说,有公婆恐怕就不好办,郁洁那个脾气……”

  我在想着郁洁说的“人是会变的”那句话。我觉得那是郁洁把我关于“裂变”的话误解了,并且用来抵抗全家人对她的劝说。这使我格外难过。

  显然,郁洁昨天晚上的态度,也是因为姚琴的事情生我的气!

  郁伯伯一直把我送到招待所。

  他走后,我即到南门汽车站买了第二天6时30分开往杭州的票。

  晚上,我独自住在招待所里,不断地想着郁洁的话,越想越伤心。

  我变了吗?变了我还会告诉你吗?你也许为我和姚琴的事情生气,但你为什么不想一想,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才做出那件事的呢?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哭出声来,但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出声。

  夜里,泪水横流入耳。我迷迷瞪瞪睡去,恍恍惚惚醒来,醒来发现,枕头潮湿冰凉,原来泪水几乎把枕头湿透了。

  早上起来,我整个人就变呆了,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第二天中午,当我在杭州汽车站前面的人群中走着时,车站广场的高音喇叭播出了一条重要新闻,中央一位重要领导人,因为学生运动问题辞职了。

  根据经验,我知道,以后发表有价值的理论文章将会更难了。

  这对于我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觉得自己的路被堵住了,生活完全失去希望了。


  6.“我是为你而老的”

  那两天,我在形象上的变化是巨大的,至少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的大姐家,原来住在我家西边,和我家只有一山之隔,但在我当兵的前一年,他们家向下迁移了三十多里,来到了宁墩镇下面的一个村里。她家住在马路附近的一个山坡上,我从部队回去探家,进出就要从她家下面的马路上经过。但我自从当兵之前去过她家,以后已经十多年没有去了。这次回家,我从杭州到宁国汽车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种,开往双河口的最后一班车也早走了,只有到宁墩镇的。我于是决定先去大姐家。

  由于我多年没有去过大姐家,他们村子里的人几乎都不认识我。

  那天晚上,大姐全家都聚在灶屋里。大姐已经五十来岁了,她个子瘦小,人很能干,不停地在灶上灶下忙着。大姐夫和两个大的外甥和小外甥女等都围坐在门后的火盆边烤火,我则穿着军大衣,坐在饭桌边的火桶上喝茶,离火盆四五步距离。

  我的外甥挺大,老大全贵比我还大两岁,老二全德则比我小两岁。全贵已经成家并已经有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已经七岁,小的女孩也已经三四岁,他们就住在房子的另一头。但现在他们一家人也都聚在这边灶屋里。

  全贵和全德在谈大学生游行的事。他们小时候都曾和我一起读过书,全贵读书很聪明,直到现在也算得上是农村的知识分子。他好像对大学生的事很关心。

  正谈着,来了两个串门的男人,显然就是本村的,也坐下来烤火,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来岁。三十来岁的那个,是个饶舌鬼,特别喜欢讲话。这饶舌鬼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了我的身上来了。因为他们开始猜测我的身份,是干部呢,还是战士,以及以后是退伍回乡呢,还是转业到城市里去。

  “他呀,”饶舌鬼说,“他不会回来的,一看他的年龄就晓得了。”

  “你看他好大年纪呀?”大姐一边往锅里舀水,一边笑着问道。

  我感到非常紧张。因为此前我已经感到,自己最近形象差多了。我甚至有些反感大姐为什么要问他这样的问题。

  饶舌鬼仔细看看我,准备发表意见了。我决定变被动为主动。

  “四十来岁吧?”我笑着说。

  “四十是没得的,”他煞有介事地说,“也就是三十八九岁。”

  我的心凉了半截!

  “哪里哇?”大姐笑着说,“他还不满三十岁哩。”

  饶舌鬼停了一下,很郑重地对我说:“那说老实话,你出老。”

  我笑着,好像是同意他的话,但我的心却似乎在流泪。

  我的心情已经完全坏了!但我不能马上离开,否则会搞得别人不自在。大姐也附和着饶舌鬼说:“他是出老哎,嚯?”

  于是他们又开始讨论我在外面是不是操心。他们一致认为我操心。饶舌鬼问我:“操心不操心?”

  我笑着回答他:“是有些操心。”

  等这个话题过去之后,我终于提出我想先去休息了。临离开时,我还是笑着向他们告别的。我到正屋的一个房间去休息,走出灶屋以后,还听到那两位客人在议论我。那个不大讲话的年龄比较大的男人认为我为人和气,“没有架子”;饶舌鬼则说,他看得出来,我“有两下子”,意思是我有点本事。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释怀。

  为了把自己从烦恼中解脱出来,我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最近路途辛苦了。”

  “当兵的年龄别人看不准的。”

  “电灯不亮,他没有看清楚。”

  “他看我很成熟,很有气质,所以无意中把我的年龄估计大了……”

  但是,我终于不能不承认,自己肯定是不年轻了。这些天来,我连胡子也不刮,衣着也不讲究,人一下子确实变得邋遢和老态了。

  “李干事老了,”我在心里对郁洁说。

  经历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怎么会不老呢?我想到一篇小说的主人公说过的一句话:已经老得跟世纪一样了。

  最后,我安慰自己说:思想者都是显老的。尤其是在求索的开头,皱纹在脸上爬得特别快,因为他们要解决各种各样人们难以想象的难题,经受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一旦思想找到了出路,真理之河在他的面前舒展开来之后,他就会变得年轻,或者会减缓衰老。

  我脑海里浮现出诗人艾青和作家刘宾雁以及德国诗人歌德的摄影肖像。特别是艾青和刘宾雁,那几乎就是一片皱纹,一堆痛苦,一部沧桑。没有任何虚假做作的成分。它真实地记录了它们所代表的生命在面对这个世界时,在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所留下的全部感受,全部印象,全部的欢乐和磨难啊!然而,人们却认为那是智慧,那很美。

  在这个意义上,我倒希望自己变老,老得不成样子,成为一个智慧老人。

  “郁洁,我是为你而老的啊!”我在心里说,内心感到无可比拟的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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