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郁洁大哥和大嫂都回来了,他们有一个小女儿,挺可爱,大约一岁多一点,刚会走路。郁洁叫她“佳佳”。郁洁显然很喜欢小侄女,在哥哥嫂嫂忙着做饭的时候,她就一边陪我,一边带佳佳玩,家里不断地响起她喊佳佳的甜美声音。我问郁洁:

  “你小时候是不是长得和佳佳一样?”

  郁洁蹲下身子,微笑着,双手捧着佳佳的小肩膀,端端正正看了看,回答说:

  “差不多,就是眼睛大一点儿。”

  一次,郁洁在一旁做什么事情,佳佳突然摔倒了,趴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正要去抱她,郁洁马上用眼色制止住我,意思是让孩子自己起来。

  “快,自己起来。”郁洁说,并模仿着孩子的口吻说:“哎得,我自己站起来了——”

  那孩子果然自己爬起来了,并自语般地小声嘀咕道:

  “我自己站起来了。”

  郁洁笑着告诉我说:

  “你如果拉她起来,她反而会哭的。”

  晚上全家团聚,坐了满满一桌子。又杀了一只鸡,还搞了好几个菜,皮蛋、冬笋、豆腐,等等。还喝酒。

  饭后看电视。到九点一刻的样子,我发现郁洁已歪在她父亲的肩上睡了。我相信,我只要在这里看电视,她是不会去休息的。我于是起身告辞。郁洁送到大院门口。

  “爸妈有感觉了吧?”我问她,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住的时间太长了。

  “没有”郁洁说,“爸妈对你印象挺好的”。

  “可我心里实在不塌实。汽车票?”我的意思是:怎么买?

  “那你明天上午去买吧……或者我明天下午去买?”她问。

  “不,我自己买。”我说。

  我问她去汽车站怎么走,她告诉了我。

  “都怪我。”她轻声说,“我本来想写信告诉你的,当时又太忙。”

  “不怪你,”我说,“你没有写信告诉我,让我有机会来看看你,这是我最高兴的。我是多么想更多地看看你呀!如果你写信叫我不要来,那我才痛苦哩。”

  说到买票的事,我就想到应该带上钱。我于是返回她家去拿钱。郁洁叫我把包提着,我没有提,只从里面把装钱的一个小提包拿出来提了走。她又提醒我提皮箱,匆忙中,我也没有多想,竟告诉她说:“暂时不拿,等明天再来拿。”

  离开郁洁几分钟之后,我才突然领悟到,也许是应该把一切都拿走的,应该不再到她家去了。

  而且郁洁显然已经提醒我这样做的,可我当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我感到自己脸皮也太厚了,羞愧得简直无地自容。

  我以前不是那么迟钝的啊,我现在是怎么啦?!

  我发现自己真是糊涂了。

  朦胧的夜色里,我走在大街上。天气依然很冷,街道上没有任何行人。我那低沉的歌声又不自觉地响起来了。这是我最近才形成的一种怪习惯。准确地说,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几天前在北京时,处长找我谈了话,我预感到将要失去郁洁之后的那天晚上,我到北海一带去逛,一边看着北海的夜景,一边竟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一种哀哀的歌子。就是那一次,我懂得了所谓“女愁哭男愁唱”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现在,当我感到自己已经真正地失去了郁洁之后,那种歌声竟又自然地哼出来了。那不是歌,而是类似纤夫号子的一种调子,好像带点湖北民歌“川江号子”的味道:

  “哎——哟嗬——,哎——哟嗬——,哎哟哎哟——嗬!……”

  痛苦与屈辱!呀!那个压得我的心哪!

  也是从我的切身感受中,我后来一直坚信,历史上一些从事繁重而沉闷劳动的人民,之所以会有自己独特的歌声,那不是为了娱乐,而是为了排解胸中的郁闷。他们是迫不得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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