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堕落

  昆明,即使是在这个季节,也仍然是气候温暖,草木葱翠。难怪有春城之称!

  会议主会场设在昆明军区招待所,下飞机后,我们被直接接到了军区招待所。

  在飞机上,以及到达昆明以后,我的脑子里始终在想着郁洁。我怀里揣着她最近一封来信,反复猜测着信中的意思。她既然在信上清楚地提到我的“9月27日来信”,可见她又重看了这封信。她的信落款是10月23日。在近一个月之后又去看这封信,可见她还在想着我。她又说,因为学习紧张,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所以没有及时给我回信。

  “个人问题”?难道说给我回信是“个人问题”吗?这么说,她现在是在考虑“个人问题”吗?我真想让这个死丫头把“个人问题”这四个字给解释一下,她可不能随便写来,把我折磨得好苦!“个人问题”可是有特定含义的呀!

  我又猜测,也许她又给我来信了。所以我有点想早些回北京去。我觉得我回去会有她的信。如果她真的频频给我来信,那说明她是在实践跟我说过的,让我们“通一段信”再说的话了。

  我27日给她的信,可以说是结束语,并没有希望她回信的意思。而她竟又回信,并且还似乎认为应该及时回信,只是因为学习忙而没有做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又感到害怕,因为我发现我仍然没有变,我竟还是原来的我。自从经过那个高烧之夜以后,我已经告诉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要太虔诚了;要学会怀疑。可是,我现在却感到自己又走上了老路。

  我对自己的这种心理状态很讨厌。我难道吃的苦头还不够吗?!

  我觉得,自己在对郁洁的情感方式上似乎也应该改变。我觉得,我看问题的思想方法已经发生了改变,但这是一种内在的改变。为了要巩固这种改变,我似乎要举行一个仪式,通过一种外在的有形的方式,从里到外地对自己作一个彻底的改变。我想找一个机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和以前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而且是再也无法回归到以前去的人。我要把一匹白布染黑,使它再也无法变白;我要把一个坛子彻底打破,使谁也不能把它再抱回原来的地方去;我要把一棵树苗连根拔起,并将它连根带干加以粉碎,使谁也不能再去进行栽种……

  总之,我产生了堕落的渴望!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似乎可以使自己实现这个愿望的条件。

  会议工作人员中,有一位年轻女军医,她二十四五岁样子,中等个儿,长得挺匀称,一张聪明的瓜子脸,鼻子很挺,嘴唇很丰满,显得很性感。美中不足之处是鼻子两边长着一些雀斑。据说她叫姚琴,是云南省军区总医院的医生,临时抽来做会议服务工作的。可能因为我在会议代表中最年轻的缘故吧,她似乎很快注意到了我,并表现出明显的好感。我好像很愿意在她的帮助下,与自己的虔诚和纯洁告别。因此,当她表现出对我的好感时,我也不再回避。参观时,我们经常走在一起;乘车时,我也愿意让她坐在我身边来。

  她喜欢唱歌,一路轻声唱歌给我听,她特别喜欢唱那首正在流行的《月亮走我也走》。

  大概就是为了达到我的目的吧,一天,当她问起我的身世时,我向她透露了自己的一些深度秘密。

  那天,汽车正在云贵高原的高山公路上行驶,姚琴问起了我的生日,我悄悄回答她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在我的头上,母亲曾还生有两个小哥哥,小时候也都长得非常好,但长到三四岁时却都先后夭折了。母亲非常悲伤,也非常恐惧,开始迷信起来。她常常怀疑把时辰八字记下来对孩子可能并不好,因为她感到时辰八字也可以成为阎王追寻一个人的线索。于是,为了防止我再发生意外,她就把我的‘时辰八字’找出来烧掉了。就这样,我成了全家唯一一个不知道自己生日的人。”

  姚琴脸上流露出新奇的神情。我接着对她说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吗?小时候,我虽然长得白白胖胖,但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动辄不是咳嗽就是发烧,闹得母亲整天提心吊胆。在我五岁那年,母亲就让我大姐和三姐背我到附近高山上一座庙里去拜观音菩萨做亲娘,并让庙里的老和尚给我取个名字,我这名字就是老和尚取的,‘观宝’,意思就是‘观音菩萨的儿子’的意思。据老和尚说,观音菩萨姓妙,我如果跟菩萨姓,就姓妙;但也可以姓原来的姓。母亲觉得还是姓原来的李姓好。就这样,我的名字就成了现在的:‘李观宝’。”

  外文出版社的与会代表是个小老头,老编审,就坐在我们前排,显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你叫李观宝?” 他扭过头来问我,“前几天《光明日报》上发了一篇题目叫《开口讲钱的现象好不好》的文章,观点很新,很有思想,作者好像就叫李观宝。会是你吗?”

  “那就是我。”我说。

  “是吗,”他赞许地说,“没想到部队里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姚琴看着我,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敬佩之情。

  稍后,我悄悄地告诉姚琴:“我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

  她听了,脸忽然变得通红,此后好长时间不说话,眼里洋溢着笑意。

  我觉得对她已经有了一些把握。

  但是,要堕落其实也并不容易,因为郁洁事实上还是始终占据着我的心。

  一天下午,会议代表到靠边境的麻栗坡县参观,并在那里过夜。晚上的娱乐活动是看录象《卧底》,说的是一个女警官打入敌人内部收集情报的故事,有几个镜头非常惊险。我马上想到,郁洁将来肯定要当警官的,她如果接受了这样的任务怎么办?我十分为她担心。

  还有一次,我们到靠近越南的马关县参观,住在马关县城。这天晚上,我竟梦见郁洁。在云南边疆,感觉内地显得非常遥远,在那么远的边境上能梦到郁洁,让我感到特别亲切。然而我一方面感到满足,一方面又觉得很内疚,因为觉得从苏州到马关太不容易了,即使是在梦里,郁洁也显得太辛苦。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心情。我把这种心情写成了这样四句话:

  你自然知道我是怎样的思念

  于是不辞千山万水来到我的身边

  我多么想今晚能和你再度聚首

  恍惚中又觉得你的路途太过遥远

  这似乎有李白一首诗的意境: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我经常想自己和郁洁的事,但又不敢多想,因为一想就会想得很好。我觉得这对我太危险。我觉得内心有一种力量始终在催着我:变!

  回到昆明以后,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其他同志已经回京,只有我们处的几个同志留下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姚琴也还没有走。看来她要到我们走了之后再走。

  我觉得如果真的要变,这可能是最后机会了。

  但是,我仍然犹豫不决,似乎拿不定主意。

  我的房间在二楼。这天上午,我来到三楼找杨干事。杨干事是广西人,三十五六岁,留个三七开的大分头,后脑勺上有一撮头发老是翘起来,使我见了他,禁不住总想摸一摸自己的头发。他戴副瓶底般的近视眼镜,似乎怕眼镜滑下来,说话和看人时,脸都仰得很厉害,讲一口广西普通话,人很开朗,我们曾聊过几次,似乎挺投缘。我于是把郁洁的事透露了一点给他,希望他为我判断一下,郁洁的信表达的到底是什么一种意思。

  “那是和你‘拜拜’啦!”杨干事说。

  我很不情愿,又向他解释。

  “那是她怕你伤心。”杨干事又说。

  可是我仍然不满意,又找根据。于是杨干事终于说:

  “那是她拿不定主意。同意吧,天南地北!不同意吧,又实在爱你,舍不得。”

  我这才感到舒服一点。

  但是,看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郁洁并不是和我在谈恋爱。她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我,怕我太痛苦。因为我在27日的信中曾告诉她,写完那封信,“重读一遍时,我哭了”。她所以等到近一个月之后再来信,是有意的。刚好等我痛苦过去的时候。这样,一方面,免得我抓住她的信不放;另一方面,她又免去了良心的责备。

  “至于什么‘个人问题’,肯定是她说错了。在她看来,学习是公事,而给朋友写信是私事罢了。”我想,又一次感到失落。

  “变!”我坚决地想。

  我在石林参观时,攀爬过程中,左手食指曾被利石划破,姚琴迅速为我作了包扎。她当时曾说过,回昆明后,还要为我换一次药。

  “姚琴,”我回到自己房间之后,立即给姚琴打电话,“快来给我换药!”

  “好的,就来。”她说。

  两分钟后,她就来到了我的房间。不知道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她显得怯生生的,脸上泛着潮红,把药箱放在床头边的办公桌上,打开,给我换药。换好药后,她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和我说话。我则坐在床沿上。

  “姚琴,你很可爱的。”我说。

  “我有什么可爱呀!”她说,脸色更红了。

  “我挺喜欢你的,你知道吗?”

  “……”她不说话。

  “让我吻一下好吗?”

  “不要,我会反感的。”

  我脑海里浮现出在郁洁家客厅里的一幕,又觉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看来我还是个懦夫!” 我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毅然决然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把身子往一边让了让,我俯下身去,她一躲,头砰地一声碰在桌子上。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碰痛没有。她低着头说没有。当我再次俯下身子去吻她时,她似乎要逃跑,但不知道是怎么的,似乎被椅子拌了一下,竟摔倒在地毯上,我于是顺势抱住了她。

  接着我又把她抱到了床上吻她,她也用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热情地吻我,胸部几乎烫手。

  我想采取进一步行动,可是根本不行,最后一道防线不容突破。

  随后,我们坐好谈心。我把自己和郁洁的故事告诉了她。

  “你听说过《鱼翁与魔鬼》的故事吗?”我说,“一个魔鬼,被真主装进瓶子扔进了大海,不得出头。在第一个世纪,魔鬼发誓说:谁要是在这一百年里解救了我,我将用我的能力让他终身享受荣华富贵;在第二个世纪,他发誓说,谁现在救了我,我将用我的能力替他开发地下的宝藏;在第三个世纪,他发誓说:谁现在救了我,我将满足他三个愿望。但是整整过了四百年,始终没有人救起他。于是这个魔鬼生气了,发誓说:从现在开始,谁要是救起我,我就要把他杀掉……”

  “你能理解这魔鬼的心情吗?我好像真的很理解他的心情。”我接着说道,“我现在好象像就变成了魔鬼。我不会杀人,但是,在海底生活了四百年,我却感到不能不变了。郁洁一直不肯救我,但她现在如果再来救我,会发现我已经变了——姚琴,在我想变的时候,你帮助了我,我很感谢你!”

  我问她什么时候看出来我喜欢她的,她说是在我把自己生日和名字的故事告诉她的时候。

  姚琴也对我说了她的故事。原来,她在读军医大学的时候,曾与同班一个会弹吉他的男生内心相爱。但学校领导看出苗头后,找她谈话,说她是班干部,团支书,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不要过早谈恋爱。她于是想,既然如此,那就等一段时间再谈吧。于是就暂时中断了和那男生的接触。谁知那男生不懂她的心思,以为她变心了,马上就和另一个女孩谈上了,还故意带着那女孩到她面前来气她,弄得她很伤心。后来,昆明军区后勤部的一位助理员经人介绍认识了她,开始追求她,她本来不太喜欢,但由于当时正伤心,所以就答应了他。但后来她对他的感觉始终不大好。但发现那男的感情投入已经很深,怕伤害他,也就不忍心再吹了。还有一个原因,那男的曾向她保证,和他交朋友,可以把她留在昆明,不用分配到下面部队去。姚琴说,那男的很爱她,知道她和自己在一起是委屈的,所以曾经对她说,只要你真心喜欢的,你在外面交朋友,我也不管,只是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姚琴说她已经快要结婚了,而她之所以愿意和我交朋友,就是想平衡一下自己的心。最后,姚琴劝我说:

  “对女孩子要有耐心,你应该再等等看,也许郁洁会和你重新开始的。”

  我的这次行动,是我的所谓理性思想发展的一个结果。善良的读者一定可以看得出来,事实上,我几乎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做出这种事情的。而且,凭心而论,这件事之对于我,象征意义远远要大于实际意义。我只是希望以此来拯救自己,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后来事实上却似乎对郁洁造成了伤害。因为基于所谓的理性,我不但做出了这样荒唐的事,而且竟还基于所谓的理性,一再地去阐述我做这件事的所谓内在逻辑。由此可知,所谓理性,如果离开了对世界和生命的真正深入的理解,没有以对生命的尊重为前提,它会变得多么危险啊!

  在写作这部书时,当我认真地去回顾我的全部历史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我由衷地希望,那些喜欢以理性自居的朋友,能够从我身上汲取足够的教训。

  当然,从另种角度看,这也许正是我必然要经历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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