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堂鸟的故事

  我开始玩命了!

  现在,绝大多数时间,大院里已经难得看到我的身影。我不在礼堂三楼的房子里,就在家里,反正是很少在地面上活动了。

  但是,我还是经常看到郁洁。因为,我现在经常所在的这两个位置,都是最容易看到她的地方。礼堂和总机班比邻,紧挨着,而我的宿舍,众所周知,郁洁是经常要到下面来集合排队的。

  需要说明的是,我讲的玩命,并不等于一点空闲都不给自己。实际上,越是紧张,越是专心投入某种事情,越要有意识地抽空放松一下,调剂一下,否则,神经绷得太紧,就会绷断。所以,一个读书人,再忙,也应该抽时间喝喝水,看看外面的风景。这是完全正确的。郁洁其实就是我经常要喝的水,要看的风景。没有真心爱过的人可能不知道,实际上,这种真心诚意的爱,并不会打乱一个人的生活,倒是可以使人经常保持在一种高度宁静的心态中,因为你心中有一个坚定的目标;而在这样的心态里,干事情的效率就很高了。

  总之,我并不反对偶然看看郁洁,特别是在她已经走入我的视线的时候。

  而且我很快发现,我现在竟能发现一些原来没有发现的东西。

  一天下午六点来钟,我站在礼堂上面的窗前,看到郁洁和小洪等几个女兵从外面什么地方回来。她们已经在上楼了。其他人走在前面,郁洁和小洪走在后面。我就开始喝我的水,看我的风景。我的目光跟着郁洁。郁洁也看见我在这里了,大概因为有小洪在,她便不看我。后来,她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和小洪拉开了距离,小洪已经进楼了,她还在外面。这时她才看我。但是,窗框就要档住我们的视线了,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突然,她很自由地绽开一个妩媚的笑脸。笑声是听不到的,大概也不会有笑声,她经常可以这样无声地笑的。

  实际上,郁洁一天之内往往变化很大。早上,特别是出操的时候,她好像还没有怎么睡醒,往往会做出一种愤世嫉俗的样子,愁着脸儿,倒也别有一番美的;到了白天,她可就活了,一对好看的精致乳房把胸前的军装高高地撑起,掖下的衣服竟被拉出上中下三道向乳峰汇合的棱子。脸上的水色又那么好。这样的一种美,是任何事物都不能比喻的。因为,正如我在后来所揭示的,人其实并不是因为像什么别的事物才显得美;而是相反,有些事物之所以美,倒正是因为它们在某个方面相似于人的生命。郁洁,作为一个出色的少女,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美本身。

  这使我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的一个关于天堂鸟的故事。

  说是有个小伙子,家里穷得过不下去,只好卖身给地主家当长工。那地主有一个女儿,绝对是美似天仙。这小伙子虽是穷苦出身,心却很高,竟偷偷地爱上了东家的小姐。而小姐哩,由于发现小伙子很聪明,对他也很有好感,但她知道,她父母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和小伙子相好的,因此也常常苦恼。

  一次,地主家遇到了一件非常大的麻烦事,大概不比崔莺莺家遇到的麻烦小,老地主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按我们民族的传统,把美丽女儿拿出来做赌注,宣称:谁要帮他家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就把女儿许配给谁云云。毫无疑问,这小伙子凭智慧把他们家从绝境中拯救了出来。但是,老地主并不想兑现诺言。可是,直接变卦是要遭到世人唾骂的,所以,老地主并不想直接变卦,他想给小伙子再出一道难题,如果小伙子再解决了,他就一定兑现诺言。如果小伙子解决不了这个难题,过去的一切也就一笔勾销。当然,他希望自己出的难题应该是小伙子绝对解决不了的。地主掌握着法律,你跟他辩论是没有用的,小伙子只好同意。

  于是老地主把小伙子叫到面前,告诉他说:

  “后面高山上有一只天堂鸟,你如果能把它捉回来,我就一定把女儿许配给你。”

  天堂鸟是我老家高山上的一种鸟,形似黄鹂,非常美丽,还总是显得十分欢乐。

  这小伙子也是个痴心人,他明明知道那有翅膀的天堂鸟是根本不可能捉到的,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上了山。因为,大概在他的心里,除了捉到天堂鸟,他也就没有真正的生活了。到山上以后,他很快发现了那只天堂鸟。他于是就不顾一切地开始追赶。鸟飞到这山,他就追到这山,飞到那山,他就追到那山,就是一直不停地追。说来神奇,那天堂鸟还真的被他追得受不了了。

  同样神奇的是,高山上竟有一座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石狮子,张着一张大嘴,显得很威武。那只天堂鸟最后实在是飞不动了,走投无路,竟飞进了石狮子的嘴里去藏身。小伙子看得真切,冲上去就到狮子的嘴里去捉,并真的把天堂鸟捧在了手里。谁能料到,这石狮子原来却是个神物,好像还就是那天堂鸟的守护神,当小伙子捉住天堂鸟的一刹那,竟一下子把大嘴合了下来,把小伙子的一双手给牢牢地咬住,致使小伙子再也无法脱身了。

  话说地主家也还有别的长工的,发现小伙子天黑了还没回来,就打着火把上山去找,最后终于在石狮子前找到了他。大家问小伙子怎么办,小伙子回答说,既然这石狮子是个神物,凡人自是奈何它不得的。而我虽然为了小姐历经千辛万苦,而且最后竟还要死于石狮子面前,但我死而无憾。我最大的愿望,是请小姐上山一趟,让我看她最后一眼,也不辜负我真心爱她一场。

  那小姐本是菩萨心肠,听说自己的情人遭此奇难,早已是柔肠寸断,既然他想最后见自己一面,哪有不允之理?她于是连夜上山。一行人簇拥着小姐灯火通明地向小伙子走来。却说那石狮子虽属神物,到底也懂得些人间烟火,看到如此美貌的小姐登上山坡,向自己姗姗走来,竟由不得咧嘴笑了——小伙子趁机捧出了天堂鸟……

  看到郁洁的美丽形象,我就想,只要有她在,我也完全可以捉到天堂鸟!


  6.情愿相思苦

  郁洁到现在似乎还不知道我这些天在干什么。

  我这人做事,不喜欢过早暴露,尤其不喜欢把自己面临的一项严重挑战告诉可能为你担心、却又很难真正帮得上你的人。所以,我一直不愿告诉郁洁我在准备迎接考试、一场难度很大的考试。但是,由于我的行动有了很大变化,特别是和她接触和纠缠的时间少了,她对我感情似乎倒更好起来。

  清早,我在机关办公楼的楼顶背政治,她从她那栋楼上下来,出操,我们就见面了,尽管很远,但我觉得自己能从她的表情和步态里相当清楚地读出她的心情。

  早饭时,她们列队来我楼前集合,准备去吃早饭,我正在走廊上看风景,郁洁在队伍中竟非常大胆地向我看上来。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我只好退避。我离开走廊,进了房间。

  我现在只能是偶然喝点水,当大水向我冲过来时,我又必须回避。

  晚上去打开水,她又从楼梯上下来,一直定定地和我相视着,微微有点笑——这是不能明显地笑的,因为注意她的决不是我一个。小洪在前头,竟拉着脸不看人。走到下面拐弯的地方,郁洁脚下似乎有点儿乱了,急急忙忙地向下跑——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吗?谁知道!她也许是自己突然激动了。不过我知道,当我带着这样一种心情去看她时,我的眼神肯定是有些古怪了。

  准考证发下来了,我们的考场在军部,时间是七月一和二日。

  只有十来天时间了。最后的冲刺我准备到军部弹药库去完成,一是那里离考场近;二是弹药库乃军事重地,少有闲人,绝对清静;三是彭志刚在那里当小皇帝,又欢迎我去,到那里以后,我就可以真正做到除了复习,万事不管了。

  当然,走之前,有机会时,我得对郁洁说一声。

  这天晚饭后,我在北招给彭志刚打电话,告诉他,我明天到他那里去。郁洁值班。给彭打完电话后,我问郁洁“你一个人值班吗?”她简单地回答一个字:“不”。可我放下电话不一会儿,她竟又来电话,说:“现在我一个人值班了,你有事吗?”

  记得她前两天曾问我“你的书不要啦?”我于是告诉她说:

  “《复活》是别人的;要是我的,我就送给你了”。

  “我家里有的,买了,就入伍了。”她说,“我明天还给你吧?”

  “不行。我明天不上班。没有时间。”我告诉她:“我明天到博山去”。

  她沉吟了一会,问我:

  “你认识陶瓷厂的人吗?”她说。

  “我不认识,但有人认识,” 我说,“最好将来让他陪你去买。”

  “那好吧,等以后有机会我去看看再说,”她说,“也可以先叫军部小车排的给带点过来。”

  回到宿舍,我心里竟不是滋味。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买来,而不要让小车排的给她买。

  “哪怕为此辛苦高立海专门去跑一趟哩!”我想。

  我于是又来到文化科,告诉她:

  “如果要得急的话,我就叫高立海去一趟。”

  “不用了,”她说,“我已经告诉他们了,叫小车排带了。”

  我不信:“骗人!”

  “是真的。一个电话就挂过去了。”她说,“因为最近连里有人要回苏州。”

  “好吧,”我很遗憾地说,“等我将来为你买一套好的。”

  她竟突然不高兴了。

  “你看你这人,”她说,“我以后再也不托你……”

  这给我的心上扎了一刀。我又感到异常烦恼。一种不能描述的失落和痛苦。我发现,这是我的生命最薄弱的地方,她只要表现出否定我的希望的倾向,我就受不了。

  不过,现在决不是可以多愁善感的时候啊!

  过了一会儿,我很“干脆”地要了一个296团的电话,并不想和她多说什么。然而郁洁竟又很主动而且亲热地跟我谈话。她告诉我说:

  “我从齐干事那里借来了一本《一个世纪的忏悔》。”

  我听了,忍不住想笑,纠正她说:

  “是《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她掉了其中的“儿”字;一个世纪的忏悔,时间也太长啦!

  “齐干事说,《忏悔录》没了。”她说。

  “《忏悔录》是应该看看的,”我说,“至于《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不看倒也罢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谈这些。最后,她竟问我:

  “你能给我放大一张照片吗?”

  这还要问吗?——可是,上帝知道,现在她提得还真不是时候。

  根本的问题是我感到她好像又要得很急。

  “郁洁,”我很认真地说,“我要批评你一句了——行不行哪?”

  她轻轻笑。

  “——你为什么不早点拿给我洗呢,非要把事情办得那么被动?!”

  “是同学来要照片的。”她说。

  “要得很急吗?”

  “我本来准备今天晚上写信的。”

  “听说你昨天盼谁的信盼得很急?”我突然想起来,问她。

  “你听谁说的?”她感到奇怪。

  “收发室左左右右的人说的。”我说。

  其实,是余建中偶然听到并告诉我的。

  “那是我妈妈的信——还不来!”

  她告诉我,她家里每周给她来一封信的,可是上个星期竟没有来。

  “我猜这两天一定要来的。”她说,“看明天来不来。”

  “一星期一封信?也太多了些吧。”我说,“家里不是要忙死吗?”

  她笑。

  我说:“也许是你当兵时间长了,家里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吧。”

  终于又说到照片问题。她问我叫谁洗——多年以后,我才更深的理解到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那事实上可能是出于一个骄傲的少女对自己照片的慎重吧?

  当时我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只是答非所问地回答说:

  “你不要急于写信,我尽量叫人洗得好一些。”

  “好的。”她说。

  然而,这天夜里,回味着白天的谈话,我又陷入了最近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内心斗争。

  “我多么希望能够不爱她呀!”我躺在床上,心里在说。

  因为我似乎越来越清楚地看出来,我爱她确实是很不实际的。确实是像她说的那样:爱错人了。我终于看出,尽管她显得很成熟,实际上却仍然是很娇气的女孩子。我有时候几个月才给家里通一次信,而她竟每周必须收到妈妈的信才会有内心的安宁!这简直叫我吃惊。显然,她是离不开父母的,而父母又怎么能允许自己掌上明珠的生活伴侣不在她身边呢?!

  可是我又知道,我又是不能不爱她的。于是我幻想着,爱情是会使人变得成熟和坚强的。她父亲是一位军人,这种出身决定他应该是会同意女儿找一位军人作为终身依托的,特别是当他发现这位军人竟如此真挚地爱着他的女儿的时候。同时,作为一个军人的后代,作为一个自小从军营里成长起来的姑娘,无论郁洁在某些不顺心的时候曾经说过些什么,但她骨子里对部队是有很深的感情的。由此,我又觉得事情其实也还是大有希望。

  我深知,只要自己继续爱她,除非到咬破她脖子上的皮肤为止,我将始终不可能摆脱这种深夜的深刻的怀疑和焦虑。而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是,我同时也清楚地看到,只要有一线希望,无论这种希望是多么的渺茫,我就决不会放弃这种希望,就不可能不爱她,即使可能要为此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我甚至预感到,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彻底离我而去,我也许还会仍然悄悄地爱她,直至自己生命的最后,而且无怨无悔。我甚至发现,事实上,即使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可我事实上却仍然又感到幸福。

  我于是看清楚了,自己所谓的“我多么希望能不爱她”的理性表白,在自己的感情面前,竟然显得如此的软弱无力。

  哲学家胡适先生有一首诗,可以用来刻画我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非常贴切。那首诗是胡适先生在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爱情的过程中写下的,看来他对此事也是深有体会,他写道: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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