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彭志刚又陷入了矛盾
彭志刚自从那天上午出去以后,一直都没有回来。按说他不会就这样走掉的,因为我告诉他走时说一声的,而且我的一把钥匙还在他手里。
但我怀疑他可能真的已经走掉了,因为他不可能这么多天都不回去的。
这天下午,我给南山弹药库打电话,看他是否回去了。
电话通了,电话里分明就是他的声音。他居然真的回去了。
他嘿嘿笑着,解释说:
“我不好意思到你那里去,孙献珍要送我。”
“她送你回博山的吗?”我问。
“不是,送我到汽车站。”
“哟,发展挺快的嘛!”
“老实说,她是爱我的。”彭志刚说,显得很满足的样子,“我觉得这样也行,看来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过,”他补充说,“我对她的长相还是持保留意见。”
我不能多说什么了,只好说:
“只要幸福就行……”
彭志刚忽然叹息似地说:
“我不如你啊!”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从他的口气里,我感到了他现在心情很复杂,似乎既幸福又痛苦。我觉得他这种情况是因为受了韩枫打击的结果,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造成的。这使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谈恋爱和打仗一样,打了败仗一定要休整,千万不要急着投入新的战斗。否则,你就可能完全失去行动的方向,乱了阵脚。
我想起那句俗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我相信,这些阴差阳错的现象背后,一定都隐藏着“好汉”与“花枝”的各种悲剧爱情故事。我于是提醒自己:
“做人一定要防止走极端,凡事都要冷静思考,太浪漫固然不好,太悲观也是不好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办公室看书,彭志刚从弹药库打电话过来,说:
“前天下午我给你打电话,你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宿舍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宿舍里?”我感到奇怪。
“郁洁叫人到你宿舍去找你的,”彭志刚说,“也没有找到。”
我想了一下:“噢,我们到师医院体检去了。”
彭志刚果然后悔了,他告诉我说,这几天他越想越感到不对劲, 内心非常痛苦。
“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结婚,一辈子打光棍哩!”他说。
“那也不用着急的,”我说:“你也有重新考虑的权利嘛!”
“可我现在感到压力很大,我怕孙献珍她……”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说,“孙献珍是个坚强的姑娘,你用不着过分为她担心的。”
“她给我打了几个电话,说明天还要让金营长来博山找我谈。我真感到怵头,万一得罪了营长……”
“你不要太紧张,”我宽慰他,“事实上,营长并不能因为你和孙献珍成了就给你更多的帮助的,到时他会说:‘别人怎样怎样,我一个人说也不好’;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你们没谈成,他也不至于欺人太甚,因为他也要考虑,别人会不会说他是恼羞成怒,打击报复。”
“可我总感到……”他欲言又止了。
“关键在于要自立,”我接着说道,“自己没有能力,就是靠营长帮助提一点,也是有限的;有能力呢,去路很多,前途光明,用不着害怕什么。”我劝他:“你有空还是要多看点书,在学习上多下点工夫。”
“我已经下决心结束和她的关系,准备明后天到周村来,”彭志刚说,“就是不知道怎么对她说,我怕她说我不道德……”
我有点为他着急,因为他如果这样考虑问题,是很难解脱的。我于是告诉他:
“首先是要问心无愧,接着就是要讲效率。问题越拖越复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道德问题是复杂的。不要拘泥于一隅之见。其次,我们考虑问题,还要善于利用别人的思想成果。不要把别人首先应该考虑的问题提前考虑了。思维要有点跳跃性,有些问题让别人去补充。这和打猎一样,要根据野兽的心理,算定它的运动路线,跑到它的前面去站坝,等它。”
“我明天、最迟后天过来,”彭志刚说。
“请别太痛苦啦,”我说,“等来周村时我慰劳你。”
“喝二两吗?”
“对,喝二两。”
郁洁在值班。和彭志刚通过电话以后,我问她:
“他前天来电话的吗?”
“对,”她说,“我叫人到你房间去找,没有找着。”
“我们体检去了。”我说,同时告诉她:“我们快要考试了,21号,到淄川考。”
“是吗,哦!”她说,显得很兴奋的样子,也好像还有对我的一丝关心。
“怎么,你不复习啦?”我问她。
“我要值班,不能去听课。”
“那就自己复习吧,”我说,“好好复习噢!”
“好的。”她说,又是一副很温顺听话的样子。
4.郁洁来拿试题
那个阶段,部队的自学活动如火如荼,大量干部都参加了自修大学的学习,希望通过自学获得文凭。部队经常组织地方学校老师到部队上课辅导;干部们前往考试地点进行考试也是由部队统一组织来去。4月21日和22日,我和许多机关干部一起,到六十里外的淄川参加了考试。头天考完之后,就住在军高炮团招待所,第二天上午接着再考。
考试结束回到周村,我立即到文化科准备打电话到296找彭志刚。他在我们考试之前已经来周村这边来了。我想了解一下他和孙献珍的最新情况,,也是想看看是不是郁洁值班。我拿起电话。“请要296二营。”我说。
“考试回来啦?”郁洁问我。果然是她值班。
正在这时,王道林干事在门口叫我,说是297的陈永良找我,已经在值班室等我很久了。
我于是告诉郁洁:“暂时不要了。”
原来是王道林值班。我于是和他一起来到值班室。
陈永良告诉我,组织科想调他来帮助工作,今天是来和他们见面的。
我听了很为他感到高兴。
我们正谈得高兴,忽然听到文化科的电话响了,声音很大,值班室里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于是在值班室接。原来是郁洁找我的,她问我说:
“你们考什么题?有哪些内容?”
我不想让王道岭和陈永良看出我和总机班女战士有交往,于是对她说:
“等我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有事哩。”
为了把我们的考题全面正确地告诉郁洁,这天下午和晚上,我进行了认真的回忆,最后把我参加考试的哲学和大学语文的题目基本上回忆齐全了。
我把这些题目在纸上写了下来,准备找个什么时候给郁洁。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甚至也不希望其他女兵看到这些试题,至少不想让她们知道是我给郁洁的。所以我想把题目直接交给郁洁。
第二天早上出操时,政治部的大队伍和总机班的小队伍在马路上迎面相遇,我留意了一下,总机班的队伍里面没有郁洁。
“她肯定在值班。”我想。
收操以后,我就到门卫值班室去打电话,果然是她在值班。
“我知道是你,”我高兴地说,“早上好!”
她熬夜了,从声音听得出来,没有睡醒似的,也说:“早上好。”
“你上午后两小时来拿试题吧!”我说。
“后两小时?”
“十点以后吧,”我说,“前两小时我们要开办公会。”
“好的。”她说。
我在科里开办公会的时候,彭志刚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在三楼——战勤科。
我让他等我,我开完会就给他打电话。
办公会准时结束,我于是给彭志刚打电话,带他去我的宿舍。进了房间,我就问他:
“怎么样啦?”
“呵,总算了结了,”彭志刚说,很疲惫的样子,“下午回博山去。”
“那我去叫炊事班炒几个菜,中午喝两杯。”
“还真搞啊?”彭志刚笑着说。
“那当然。”我说着,立即去食堂打招呼。
从食堂回来,已经十点半了,我担心郁洁快要到办公室去拿试题了,可这边,食堂的菜还没有端回来,也许还没有炒好,我还真有点忙。所以我想告诉郁洁,我暂时有点事情,让她改到开饭时来拿试题。我于是马上到门卫去打电话。值班的是王慧。我告诉她:
“请叫郁洁接电话。”
“郁洁睡觉了,”王慧说,“她值夜班,上午睡觉。”
我有点不相信,因为郁洁答应过我,她十点以后来拿试题的。所以我反复问王慧,郁洁是不是真的在睡觉。王慧回答说郁洁确实在睡觉,并说:
“今天是几号,23号,以后你问问她,23号上午,她睡觉没有睡觉。”
我只好作罢,没有叫她,决定还是按原来计划执行。
十一点多钟,我坐在文化科里等她,齐玉洲也在这里看书,坐在我的对面,背对着门;我一边等,一边把试题又抄了一遍。刚刚抄完,忽然来电话了,我拿起电话。
原来是295团王立友干事找我的,他告诉我,他们团两个报道员报考军区新闻干部培训班,被军区干部部给卡住了。
“为什么?”我问。
“他们说档案里年龄有涂改现象……” 王干事说。
“档案又不在报道员手里,他们自己怎么能改?” 我说,“而且董建国才第三年兵,年龄根本不可能超的。你问董建国他们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问过他们的,”王干事回答说,“他们说他们根本没有改,要改也是入伍的时候带兵的填错了,带兵干部自己改的。”
这是两个很好的报道骨干,我非常希望他们能够报考。这种机会很难得,几年才一次哩!因此,听说他们被卡住了,我内心很有些着急。
正在我和王干事讨论着这件事,门轻轻地开了,郁洁来了。而且有齐玉洲在一旁,我觉得非常不方便。郁洁已经来到了桌边。
“就是那部电话。”我对她说了这一句,一边继续打电话,一边示意旁边的那部分机。事实上,我前天是发现过这部分机有问题的,老听不到对方讲话。我的意思不过是告诉小齐,郁洁是来修电话的。郁洁也理解我的意思,便伸手也去摸那部电话,但刚拿了拿电话线即停下了,并轻轻地说了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
郁洁是来拿试题的,总不能因为有齐玉洲在这里就不给她吧?
我于是把刚刚抄好的那份试题往一旁推了推,说:
“你看看,这些题目你能不能做呀?”
郁洁于是就走到我身边,拿过去看起来。
没有多余的凳子,郁洁只好站着。她站得离我很近,看题看得很专注。我几次打量她,她也不动声色。我想站起来让她坐,她说她走,便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我。
我还在打电话,对着电话里大声说:“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改的,就请团里尽快出个证明,不要糊里糊涂就把他们的一生耽误了。必要时我到军区去一趟。”
这是一个重要的电话,从295打过来又特别不容易,我实在无法放下,只好看着郁洁走了。
5.“我能说是找你吗?”
机关的学习还在继续推进。
第二天晚上,我到总机班下面的游艺室——现在改成了教室——听古汉语辅导课。我坐下来以后,陆续还有人进来。我坐在中后部的位置上,很快发现郁洁也进来了,坐在我左后方不远的地方。女兵只来了她一个。但是,老师开始讲课不久,我再回头看她时,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那老师的课讲得也确实不怎么好,我也决定回去自习。
我走出游艺室大门,发现外面夜色很浓,四下里很安静。我于是又想起下午王小真问题目的事。原来郁洁把我给她的试题给王小真看了,王小真曾在电话里问我一些题目应该怎么答。我感到有些意外,之后还问过郁洁:“不要紧吗?”她回答说:“不要紧的。”
想到王小真问我题目的事,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去总机班的理由。
我于是打定主意,顺着楼梯向上走,来到了总机班。
进了门就看见了张晓薇从话务室里出来。她翘起右手大拇指,从肩头上向背后戳戳,分明是告诉我:郁洁在值班。
我走到话务室门口,郁洁回头笑笑,算是打招呼。我回头问张晓薇:
“王小真呢?”
“回连了。”张晓薇说着,走进了西边的房间。
我于是走进话务室,在郁洁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连里点名,她们都回连了。”郁洁说,“你找王小真吗?”
“不,”我轻声说,“我能直接说是找你吗?”
她问我拿的什么书?我把封面给她看:《列宁传》。
斜对面的机务室里有个男兵在修机器,好像就是我第一次到北招看望郁洁母亲时碰上的那个会抽烟的男兵。我问郁洁:
“把门关上?”
她微微摇头,轻轻说出一个字:“不。”
我经常迷恋地注视她,她很安详地接受着。
“那个老师讲话那么呀。”她说。
电话挺多。忙过一阵,她就和我说话,又说道:
“齐干事毛干事以前挺逗的,我说他们是从和尚庙里出来的。现在好了,毛干事出差了,齐干事找了对象了,精力不往这边用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坦率呢?”我说。
“这有什么呀?!”她说。
“你怎么知道齐干事有对象了?”我问她。
“我听她们说的,齐干事和下面的同学打电话瞎扯,所以知道了。”
我问郁洁:
“齐干事和毛干事以前怎么逗呢?”
她还没有开口,先自笑起来,说:
“他们打长途电话,刚要的,电话还没有来,按说应该把电话扣下,等回叫的,可他们却拿着不放,还一再地问:‘怎么还不来呀?怎么还不来呀?’”
“呵,那些试题看了怎么样?能做多少?”我问。
“我都不想复习了。考不上的。也不想考。想回家。今年就回家。家里每次来信都叫我回家。”
“你回家会被埋没的。”
“学不进去。”
“这可是没有出息呀!”我说,“还说别人成不了大器哩!”
她笑笑,问我:
“听说有专门考写作的?”
“我没听说过。其实搞医学是搞文学的好途径,医学很唯物,也很精密,不但研究人的肉体,而且也研究人的心理。这是搞文学的重要条件。很多优秀的作家都是学医的,譬如鲁迅先生。”
我觉得,她如果考上军校,肯定是学医,既然她又想写作,所以我就这样鼓励她。
“可我不能学医,”郁洁微笑着说,“我见血就害怕。”
“会适应的。不过,你如果真想学写作,应该养成记日记的习惯,把一些有意思的事情随时记录下来,譬如我们这样的谈话。”
“我也记日记的,可我不敢记这些……”
“文化大革命还会来吗?”我稍稍提高声音说,“我也想过的,把日记集中起来放进一个山洞里去,‘打死也不说!’”
她轻轻笑起来。
我想起前不久她和张毅在电话里的一次对话。
那天下午,张干事从江苏Z县打电话到宣传科,我接的电话,他让我告诉科长,把答应给他的大学自学教材寄给他。然后又叫我找组织科王培干事来接电话。
我把电话放在桌子上,去叫王培,我回来时,无意中听到郁洁和张毅在电话里说话。
“……你现在在Z县哪?”郁洁问。
“对,回老家来了。还得感谢你们哪!以前联系的时候,你们帮了不少忙。” 张毅回答说。
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张毅那小眼小嘴但雪白干净的脸。
“那是应该的,没什么。”郁洁说。
“现在不用唱高调啦!”张毅说。
“这是真的。”
“将来回家到我家来玩吧!”
“……”郁洁没有回答,我觉得她好像在警惕着什么似的。
我重新拿起电话,告诉张毅,王培不在。
张毅于是请我转告王培,王培给他的信收到了,因为他最近要出去训练,比较忙,就不回信了。
我当时就想过,这似乎倒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张毅和郁洁以前的关系很好,而现在郁洁对他感到陌生,这说明郁洁是很高尚的,表明她对纨绔子弟和走后门之风是鄙视的。因为在我看来,张毅走后门调回老家是贪图安逸、胸无大志的表现。
但郁洁究竟是怎么看待张毅的呢?我想了解一下。
“你觉得张毅干事怎么样?”我问。
“他像小孩子一样,”郁洁说,“奶声奶气的。”
“对他调回老家,你们怎么看?是觉得他有办法,是无所谓,还是反感?——请坦率告诉我。”
郁洁回答说:
“我给他要过不少电话,但对他调回去无所谓。我们有条件也会调回去的。”
“你在我的想象里可不是这样的。”我说。
她回答说:
“我现在很想家,在爸爸妈妈身边总要好些。”
我问她:“山东去过那些地方啦?”
“哪里也没有去过,也不想去;就是想到青岛去一趟,可又没有机会,看来只有等回家以后再去了。”她说, 看看墙上的钟,轻轻说:“她们快回来了。”
“那我走了。”我说。
“噢,”她说。
出了话务室,我到张晓薇的房门口张了张,她正伏在床上学习。我问她:
“我的试题在王小真那里吗?”
“不知道,”她说,抬头对我笑笑。
我一边下楼一边想,看来小张对我对郁洁的感情有察觉,不然她怎么一见到我就示意郁洁在话务室?而且后来一直不来换班,也不去话务室,这不是怕打扰我们谈话么?
想想小张向我示意郁洁在话务室的神情,真叫人受用,好象我和郁洁的关系已经得到她们公认似的。但是,发现这一点,我又感到有些不安。
彭志刚给我打电话,说是孙献珍妹妹给他写了一封信,把孙献珍和彭志刚没有谈成的原因完全推在他身上,而且无理地骂他,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彭志刚说完在电话里呵呵直笑,虽然生气,但仍然感到轻松,因为一件烦恼的事情总算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