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发情的麋鹿具有攻击性

  把班交给干部科陈林丰干事之后,我就去了市内中心商场。经过精心挑选,我买下了一双时髦的棕色皮鞋,并当场就穿上了。我自己倒不觉得有多么特别之处,但回到大院里,迎面来的人似乎都很容易注意到我的脚。到了科里,徐科长也马上看到了,他皱着眉头,半开玩笑似地说:“观宝,你出风头啊!”我笑笑,并不怎么在意。

  下午,刚上班不久,我走进办公室,发现徐科长在科里,薛主任也在这里,他就坐在科长旁边的椅子上。齐玉洲以及从296刚调来的王道林干事都在科里。

  我和王道林有多重关系:同年兵;同时做报道工作,我在296三营,他在二营;老乡——他是安徽宿县的;还是军区新闻干部培训班同学。

  我一进去,他们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我的脚上。

  我转了一下就出来了;过了几分钟,再回去时,薛主任已经走了。

  徐科长稍停了一下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到了门口,回头叫我:

  “观宝,你来一下!”

  “叫我上绞刑架了。”我笑着对齐玉洲和王道林说,站起来往门外走。

  徐科长带我到文化科,拉开门看看,陈龙干事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东西。退回来关上门,科长站在门外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我于是给他出主意说:

  “到值班室里间去吧。”

  科长于是带我来到值班室。陈林丰干事坐在外间办公桌前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干部谈话。我和科长径直来到里间。科长顺手把门轻轻掩上,然后坐在床沿上,我坐在床头的椅子上。

  “最近工作怎么样?”科长问。

  “还行,”我微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科长并不是为了向我了解报道工作上的事。

  科长看了看我的脚,我已经把那双新皮鞋换掉了,换成了部队的老土皮鞋。

  “今天叫你来,只为一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徐科长说,“现在不要穿,人家反映上来了,将来探家,要穿再穿。”

  “是!”

  “个人问题怎么样啦?” 科长亲切地问我。

  “等四月份以后再说吧。” 我回答说。因为四月份要参加自学考试。

  于是我们站了起来,开门出来。

  晚上,我一人在宣传科办公室里看书,薛主任开门进来。

  “小李看书啊?”他说。

  “对,主任有事吗?”

  “没事,随便走走。”

  我想起白天的事情,觉得应该向主任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于是说道:

  “薛主任,我不该买那双皮鞋的,我已经收起来了,不穿了。”

  “那就好,”薛主任显得很高兴,亲切地解释说,“群众有反映,要注意影响。”

  他回到首长办公楼以后,还专门给我打来电话,为我提供了一条报道线索。这是表示对我工作的积极支持,也有让我不要背思想包袱的意思。

  薛主任是个善良而细心的人。

  “坏事可以变成好事。”我想。

  在潜意识里,我仍然希望向郁洁展示自己,就像雄性园丁鸟渴望着向心仪的雌鸟展示自己拥有的各种漂亮宝贝一样;而且还很像一头进入发情期的雄鹿,浑身有使用不完的精力,这就使我的展示显得更加五花八门了。

  早上在大院外面的马路旁等着出操时,天刚蒙蒙亮,我就开始不停地锻炼身体,一会儿练劈叉压腿,一会儿又练拳;跑过早操回到大院后,我又来到总机班楼下的沙坑里上单杠双杠,从第一练习上到第五练习,直练得背心和裤腰都被汗水湿透。我走起路来非常迅速,可谓是行走如风。上班去和回宿舍,每到上楼梯时,我几乎从来都不是好好地走,而是并起双脚向上跳;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素质还真不错,爆发力和协调性都挺出色,其他人一般只能跳三级,我却可以跳五级;小齐等好几个年轻干部都和我比试过,没有一个人能够比过我。下班以后,我仍然常常在办公室里放声高歌,我的歌声的抒情性在整个机关里是早就公认的,现在我还发现自己的嗓子越来越好,一般难度的歌曲都可以轻松地唱下来。早晚的空余时间,我经常在门前走廊上或办公楼的顶上大声读书;有时候也去球场打篮球。我打篮球从来是不遗余力的,即使是一个人,也能把整个球场闹得响声震天,总机班的女兵们常常挤在窗口看。我特别希望郁洁看,我好像是在用实际行动对她说:

  “你看吧,我可是全面发展的啊!”

  我似乎觉得,整个大院,每个地方都有郁洁的影子,她的眼睛和耳朵则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我的一言一行。我整个人似乎就是为她活着的。

  在这个阶段,有时候我会很冲动,就像某些正在发情的雄性动物具有攻击性。

  一天早操后,我正在走廊上读书,李卫东干事出现在我面前,说:

  “还你这本书,再借一本。”

  说着,他像老朋友似的很随便地走进了我的房间,不一会就拿了另一本书出来。

  “就拿这一本。”他说。

  “好吧,”我说。对爱读书的人,我都尽量支持。

  但他忽然小声对我说道:

  “外面对你议论挺多的……”

  我听了,无名火顿时一冒三丈,把手那么一挥,大声回答说:

  “让他们议论去吧!”

  但我心里却在想:“人们议论些什么?倒要问问。”

  李卫东干事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态度,说说就告辞下楼去了。

  对于自己的这次冲动,事后想起来,我就感到惭愧,因为这完全不符合我的做人原则。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那样。

  事实上,直到很久以后,经过认真深入分析,我才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原因。

  原来,在当时环境中,虽然近在咫尺,我却很难接近郁洁,甚至不容易见到她,更谈不上放开手脚向她展开有效的爱情攻势了,因此我常常觉得自己许多内在的东西没有表现出来,这使我在潜意识里一直感到非常压抑,有时候就会迁怒到身边同志身上,好像是他们妨碍了我和郁洁交往一样。

  同时,这和我当时的生活环境和思想境界局限性很大也有关。那时,我对李卫东干事根本不了解,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就不理解。此前,我和他接触不多,对他并不熟悉,只大致知道,他是炮团政治处的,早我一年当兵,江苏人,最初是乒乓球运动员,参加过军区的比赛,后来提了干。我当时对他感觉也不是很好,因为觉得他只会打乒乓球,其他事情好像干不了,特别是他经常在师部跑来跑去,似乎很少在炮团呆着,更给了我这种印象。我觉得我和他不是一类人,一直不怎么愿意和他接触。不料去年夏天的一天,他竟突然来到我的房间,说是想向我借本书看。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但还是拿了一本书给他。没想到他这天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直到两年以后,我才知道,李卫东之所以这样对待我,背后其实是另有原因的,还和郁洁有关。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当时在我看来,他的话显得很冒昧,所谓交浅言深,有些反感。再加上我正处于发情期,特别心烦,攻击性极强,差点让他受伤。

  也是后来,在郁洁带给我的智慧的指导下,通过深入研究,我终于明白,我原来看不起体育人才的观念也是很不对的。其实,包括体育在内的娱乐活动,乃是人类生活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从事体育,同样需要聪明才智,也同样可以帮助人提高聪明才智。何况李卫东还很热爱读书。显然,我当时对他的态度完全是由我的局限性所造成的一种偏见。

  如果李卫东能看到本书,我很愿意为自己当时内心对他的不敬郑重地向他道歉!


  2.什么东西让我忧愁?

  一天下午,彭志刚忽然来到我的房间里,他显然是刚从博山过来。他微笑着对我说:

  “金富江营长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让我今天晚上去见面。”

  “哪里的?”

  “说是296已故孙副团长的女儿,叫孙献珍。”

  “哦。”我说。

  “你认识她?”彭志刚问我。

  “是的,我认识她。你知道她多大了吗?”

  “听说和我一样大,二十六岁。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斟酌地回答道:“她是一个不太一般的人,很有毅力,在女人当中是不多的……”

  事实上,我觉得孙献珍不但年龄偏大,长得也不太好,配不上彭志刚。可是因为以前296团马主任曾经给我介绍过她,我就不能直说,否则无论是在孙献珍还是在彭志刚面前,我都可能显得不够厚道。万一他们真的谈成了,彭志刚又把我的话传给了孙献珍,那就更令人难为情了。但我也不能欺骗彭志刚,所以我并没有说她长得多么漂亮。那只有请彭志刚自己去判断了。

  晚上,彭志刚去了296,直到第二天上午他才来到我这里,告诉我说:

  “我和孙献珍成了。”

  “是吗?”我感到非常意外。

  “还是实际一点吧。”他说,“孙献珍还是很欣赏我的,她对我说:‘你有现代军人的样子’;又说:‘你长得还是蛮漂亮的——美男子’;还说:‘你能答应我,我感到很满足了’。”

  说到这里,彭志刚突然脸红了。

  “怎么回事? ”我敏感地问他。

  “她主动靠在了我怀里,我们就抱吻了。”

  我怀疑他们是不是还有进一步的行动,彭志刚说没有,并说:

  “但她也坦率地告诉我说:‘你要找漂亮的姑娘可不要找我哟!——你要搞文学,我到可以帮助你,告诉你读那些书。’”

  “她在文学方面是挺有水平的。”我说。

  我曾看过孙献珍一首现代诗,写得确实不错。

  “不过,老当排长我是不结婚的。”彭志刚说。

  显然,他也想通过这件事和营长搞好关系,争取提拔哩。这个老彭!

  彭志刚坐了一会儿又要出去。我不知道他是去296 ,还是去找孙献珍(孙在周村农业局工作)。为了让他更方便,我把房间钥匙给了他一把,告诉他:

  “回博山时告诉我一声!”

  “一定。”他说。

  彭志刚走后,我认真想了一下这件事情。

  在我眼里,孙献珍在容貌上和彭志刚是差得太多了,我原来以为他们是不可能成的,谁知居然成了。

  赳赳武夫似乎特别看重别人主动给予的温情。我想。

  我真庆幸自己没有说过孙献珍的坏话。

  我的感觉是,孙献珍通过追求事业来追求爱情没有落空,她像一个魔女,练就了一身武艺,把个美男子抓去了。

  但站在彭志刚这边看看,似乎就有些可悲可叹:堂堂男子汉竟这样轻易地被降服了。

  不过,我也怀疑彭志刚还会有反复。

  一天午饭后,我送一篇稿件到周村邮局付邮,返回时,穿过中心百货大楼,在大楼的大厅里竟迎面碰上了郁洁。她和王慧一起,一直走到我面前,站住了。

  “有人回苏州,买点东西带回去。”她微笑着解释说。

  “想买什么?”我高兴地说,“这里我倒是认识一些人的。”

  她想了一下,回答我说:

  “等我将来自己回去再买——以后再对你说吧!”

  “你告诉我,我好有所准备呀。”

  “买点陶瓷。”她说。

  “这太好办了!”我说。

  “又是南山弹药库那个人吗?”她说。

  “不是,有个报道员,他有个叔叔在陶瓷厂工作。”

  “是吗?”

  “你想买什么陶瓷呢?”

  “想买点看盘。”她说,“上次我妈妈买了几个带回去,她们觉得好看,都想要。”

  “买什么样式的呢?”我说,“最好你自己去看。”

  “可以的。”她说,不知道是说买什么样的都可以,还是可以和我一起去看。

  商场里人来人往,发现三个年轻的男女军人站在这里谈话,其中一个女兵长得那么神气,许多人都站下来围观;柜台上的服务员似乎也在看我们。我有点紧张,担心碰到熟人;郁洁也很不好意思,通红了脸,嘴都笑歪了。于是我们匆匆分开,我回来,她们继续往前走。

  在百货大楼里碰见郁洁,真让我感到意外!

  郁洁常常会给我带来一些意外的感觉甚至惊喜!

  一天傍晚,我在首长办公楼前水池里洗衣服。我一边洗,一边想:“如果郁洁现在从大院外进来就好了。”这样想着,我不由得向大门方向看了一眼,令我惊讶的是,郁洁果然从大门外进来了:她显然是从澡堂洗澡回来,湿漉漉的头发散开来,披在肩上,腰里揽着个黄色的军用脸盆,脸色粉红,显得热气腾腾的样子,姗姗地向里走。

  还有一次,那是下午上班的时候,快进办公楼大门时,我脑海里闪现出郁洁的形象,于是又自然地想起她来。谁知一进大门,发现郁洁真的在迎面走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她很小声地叫了我一声:“李干事……”张晓薇跟在她身后,我没有吱声,用表情答应了她。她们进了通信科。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正因为如此,虽然部队生活往往非常单调,但我的精神生活却常常显得丰富多彩,并不寂寞和令人忧愁。

  但我很快发现了什么东西会让我忧愁了。

  一天晚上,郁洁值班,我打了个电话,电话结束时,我叮嘱她说:

  “好好复习啊!”

  “我不复习了。”她突然说。

  “为什么?”我感到意外。

  “没有时间。”

  “有的。”

  “我不想考了。”她说,好像是和谁赌气似的。

  非常奇怪的,放下电话以后,我内心竟感到异常的痛苦,像是有个什么特别令人难受的东西楔入了我的心脏一样,一直堵在那里。我很想给她再打电话,让她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又轻易地决定不考了,我似乎特别希望她能安慰我几句。

  但由于某种神秘的心理,我到底没有打这个电话。最后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几句话:

  “谁知道呢,也许我真正渴望的,并不是要你考院校。因为我知道,任何叫你烦恼的事情都是不应该勉强你去做的。我也许是觉得,你如果不考学,很快就会退伍的,那我们就要分别了,而我是离不开你的。我似乎也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即使是像现在这样,彼此生活在同一个大集体中,我也感到幸福!”

  我感到了真正的忧愁,而且体会到“五脏六腑都碎了”是什么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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