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给你读一首诗吧”

  我看了看手表,刚过十一点。

  我知道她要到十二点才下班,怕她坐在那里寂寞,于是对她说:

  “郁洁,我给你读一首诗吧?”

  “好的,”她说,轻轻的,充满了温柔的感情。

  “我给你读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吧。”

  “好,”她说。

  我于是打开手里的书,给她朗读这首我自己很喜欢的长诗: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了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了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看到了雪使我想起了你。

  ……

  郁洁静静地听着,似乎沉浸在一片温馨的气氛里。有时候,电话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由于看不见她,我每每担心她可能已经没有在听了。因此,朗读一段之后,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感觉一下郁洁是否在听。我问:“郁洁,在听吗?”“在听。”她说,声音很轻,很温柔;有时候几乎听不到,我不得不叫她:“郁洁,回答我!”或“郁洁,大声一点儿!”这时,她才会略略大声一点儿,但也仅仅能容我听到而已。

  偶尔也还有电话。来电话时,郁洁就不得不中断听我的朗读去接。她去接电话时,我一般都能感觉到,于是就停下来等她。她接完电话,又回来听,并轻轻地招呼我:“嗯”,或“好”,表示她又在听了。那神情,好像她是大人而我是孩子。

  有一次,她去接电话,我没有感觉出来,一直往下读。读着读着,忽然听到轻轻的“嗯”的一声,我这才知道她刚才去接电话去了。我于是又把这一段重新朗诵了一遍。

  朗读完这首长诗,已经快到十二点了。

  我于是说:“那我再给你读一些短诗吧?”

  “好的,” 她说。

  我于是先后又给她朗诵了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浪淘沙》(窗外雨潺潺);辛弃疾的《水龙吟》(当年万里觅封侯),《南乡子》(何处望神州);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

  这时是一个电话也没有了,我们没有受到任何打扰。我每朗读完一首,见她没说要下班,就说:“再给你朗诵一首吧?”她总是说:“好”,或“好的”。她显然是很喜欢诗词的。

  “古诗不太好懂。”我说。

  “年代久远了,”她说,似乎表示,即使不好懂,也不怪我。

  “有些诗我往往感到莫名其妙,却觉得意境很美”,我说,“你呢?”

  “我心里明白。”

  已经十二点了,我问她:

  “你该下班了吧?”

  “还有一会儿。”她说。

  我们又谈了十来分钟。显然,她也不愿这样的交流马上结束哩!

  我一直相信,激情如火的人,也就是柔情似水的人!从郁洁身上我再清楚不过地证实了自己长期以来的这个猜测。郁洁平时看起来是多么有激情啊,有时候甚至给人以火辣辣的感觉,但今天晚上当她听我给她读诗时,竟变得多么温柔啊!我简直有了和她在耳鬓斯磨的感觉了。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啊!

  夜深人静,我回到值班室,久久无法入睡。

  正在欲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郁洁笑着在窗外叫我:“快下来呀!”

  我于是连忙起床,飞下楼去。

  在一片树林前的幽静的草坪上,我和郁洁甜蜜地相会了。

  晚风习习,吹在脸上和身上,清凉如水,非常舒服。

  郁洁的脸上闪烁着银色的月光。原来和郁洁在一起的还有张晓薇。

  我和她们一起围坐在如茵的草地上。

  我听到张晓薇问我说:“你的对象在哪里呀?”

  “在总机班啊!”我大胆地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张晓薇起身走了。我于是和郁洁激情而温柔地拥抱在一起。

  我解她的衣扣,她并不反对,还帮着解。

  最后,我百般怜惜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她圣洁的胸前……

  然而,正当我沉醉在幸福中时,我忽然听到郁洁忧郁地叹息着说道:

  “唉,南京医学院……”

  “她说的是那个可恶的讲师吗?”我想。

  从郁洁的口气里,我听出郁洁显然是出于无奈才答应他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无疑是悬在我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想到它就不能不令人胆寒。

  我感到非常不解,万般热情如烟消散,心里充满了悲哀和凄凉。

  ——我醒了过来。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那个讲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问自己。


  5.表达爱情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宣传科办公室里,一边看书,一边等郁洁。

  根据昨天晚上的经验,我一直等到十二点二十分才拿起电话。

  果然是她值班了。她对我直到现在还没有休息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

  我心血来潮,想听她唱歌,我说:

  “郁洁,唱首歌给我听听吧?”

  她笑起来,说:“我不会唱歌。”

  我反复请求,她再三推辞,我于是说:

  “那我给你唱一首吧?”

  “别。”她说。

  “为什么?就这样坐在那里吗?” 我问,同时想象着话务室里的情景。

  “我在看书。可看不进去,一看就打瞌睡。不想考了。”她说,似乎想笑。

  “值班能看书的吗?来电话了怎么办?”我觉得不明白了:“值班不是必须看着信号灯的吗?”

  “晚上有信号铃的。”她说。

  随即,果然听到“叮铃”一声——她接电话。

  “好了。”接过电话,她说,表示我们又可以继续聊天了。

  我问她在看什么书,她说是:《化学》。

  “读点给我听听。”

  “这有什么好听的呀,”她笑着说,“又不是诗。”

  “我想听哩!”我说。

  她于是就给我读道:

  “第一章:硫的性质……”

  但她只读了这一句,再没有读下去,说是太枯燥了。我于是告诉她说:

  “我今天有两件事要办,一是陪你度过这段时间;二是把要给你的东西给你——我到你那里来吧?”

  “不,不好。”她简洁地说。

  “我也知道不好。”我说,“我准备把东西给你以后,就不再打扰你了;我也要复习。我们比赛吧?”

  “我怎么比得过你?——你考什么?”

  我告诉了她,并对她说:

  “我吃不下饭,一点也吃不下,你呢?”

  “我没什么。怎么啦?”

  我笑而叹息。但我终于说道:

  “郁洁,你是不是骗过我啊?”

  “什么事儿?”

  “你还记得吗,在你住院期间,我去看你,你曾拿出一封信来?”

  她想了一下,回答说:

  “噢,那是苏州大学一位讲师写给我的。他是我哥哥的同学,毕业后留校了。他很关心我,经常给我写信的。”

  我感到气紧,但还是觉得要把问题搞得更清楚些,于是怯怯地问:

  “他喜欢你吗?”

  郁洁停了片刻没有说话,忽然回答说:

  “——他是女的。”

  什么?“他”是女的?!那个讲师是女的吗?

  我差点站起来,高兴得简直想蹦高!

  “啊呀!郁洁,”我说,“你知道吗,我当时是多么痛苦啊。”

  “她是女的。”郁洁又强调似地说。

  “郁洁,以后的事会怎样,我不知道,”我动情地说道,“但就为这件事,我也要深深地感谢你。”

  “怎么啦?”她笑笑地问道。

  我叹息,欲言又止,但是,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郁洁,你知道吗——我爱上你了。”

  “啊哟!”她说,“那你爱错人了!”

  “为什么?”形势急转直下,我吃了一惊,根本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她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在部队不会考虑的。”

  “考上学校也不考虑吗?”我问。

  “那就不一定了。”她说,“反正五年之内不会考虑。”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等你十年。”

  “没有必要。”她说。

  我感到一切都完了,但心里却还有许多许多话想说。

  “郁洁,”我说道,“你现在的态度对我来说是很严重的。不过我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勉强的。对此,我充分理解。因为要我勉强自己屈就于谁也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我们能够一致。没想到竟不是这样。”

  “人生是多么神秘啊!”我继续说道,“一个很偶然的因素,把我的整个人生都给左右了。郁洁,我知道,我在这方面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以后,如果你还能看到我笑,那也是痛苦的笑。坦率地告诉你吧,郁洁,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我以后再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姑娘了。”

  “你应该站得高些,看得远些。”郁洁说,“你还是接触人太少。有句古话:‘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是这样的!”我几乎叫起来,“至少,我对你的认识不是这样的。”

  她叹息。我说:

  “看来你家里对你要求很严是吗?”

  “还可以。”

  “不然怎么会让你出来当兵呢——就你一个宝贝女儿?”

  “我自己想当兵。”

  “能让你出来当兵,可见家里对你还是不溺爱的。而且,看上去你的自立能力也比较强,不是那么娇滴滴的。”

  她轻轻笑。我问她:

  “你妈妈是不是对我反感?”

  “没有啊。”

  “她可能觉察到我对你的感情了吧?”

  “她没有说过。”

  “你是不是觉得一定要回苏州去?”

  “那倒不一定的。”

  “你如果退伍的话,会做什么工作?”

  “那就由他们安排了。”

  “我觉得你如果干商店售货员之类工作就委屈了。”

  “我不会干那些的。”

  “你当记者倒挺合适。”我说。

  “我妈妈倒希望我搞文学。”她说,想了想又说:“当记者要有文凭的。”

  “可以考的么,”我说,“我曾经想过,如果你今年没有考走,我准备让你学新闻了。”

  她轻轻笑。

  “你的头脑挺健全——对,是头脑健全——思想方法比较好。”我说,“郁洁,你知道吗,生活中确实有些人头脑不健全的。”

  “是的。”

  “坦率地告诉你吧,郁洁,我觉得我的头脑也是很健全的。在其他一切问题上,我都游刃有余,惟独在感情问题上,我觉得自己把握不好。理,我胜任;情,则很糟糕。”

  “那你必须正确对待这件事,否则说明你目光短浅,成不了大器。”她说。

  我知道这是为我好的话。我告诉她说:

  “我对生活中的大多数家庭都持怀疑态度,我很怀疑那些夫妻之间的感情。我不相信他们的一方对另一方、或相互之间,有我对你这样的感情。我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没有和我结合,而是和别人结合了,我如果一旦当了皇帝,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夺回来。”

  “哟!”她很惊讶,笑着。

  “我高兴的是,不管怎样,我们的友谊是不会结束的。”我接着说道,“看来,我这一生只有这样来处理才会是幸福的:集中精力干事业,同时,对你抱着永远的怀念。”

  她似乎颇为感动,说:

  “你把问题讲得过于严重了。”


  6.失恋的感觉

  开始,在听到郁洁说了“这是不可能的”之后,我虽然感到意外,但我在事实上似乎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对于自己的真实含义。趁着原先的兴奋劲,我居然还讲了这么多话。但是,就在我说这些话的过程中,我发现一种情感的危机正像涨潮的海水一样自下而上地漫上来,而当我讲完上面的话之后,它就完全淹没了我的头顶。我不但再也不能说什么,而且觉得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是多余的,荒诞的,毫无意义的。它们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它们根本改变不了我的境况。我的心已经破碎,而我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维系它。我感到自己已经非常虚弱了。我知道,郁洁大约两点半换班,但到两点十几分,我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住了;再坚持,将要失态了。于是我说明了情况,提前告退了。

  出了办公室,过道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猛烈地震动着胸腔。我展开双臂慢慢地向前走,以免撞到墙上。走了一段,我觉得应该到值班室门边的墙壁了,伸手向前去摸,却又摸不到。我又继续向前走。最后,我感到面前的空气有点异样,有些沉闷的味道。我知道,现在自己是已经抵近墙壁了,一摸,果然是了。

  我沿着墙壁摸到了值班室的门,进了门,没心思拉灯,在黑暗中摸到床上躺下。

  我很快发现,真正可怕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当我确定无疑地知道郁洁已经拒绝了自己时,我发现地动山摇了。我发现,我在爱郁洁时,实际上是把她当作整个世界来看待的。她拒绝了我,也就是这个世界拒绝了我。我于是怀疑自己长期以来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是错误的,我一直生活在一个自己虚构的虚幻的世界里。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荒唐的人。我相信我身边的人可能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们不愿说破,他们一直在敷衍我,欺骗我,就像郁洁在今天之前敷衍我、欺骗我一样。我觉得我的这种危机,总有一天要彻底爆发,就像我对郁洁的感情的危机今天终于爆发一样。我理解不了郁洁,我也理解不了这个世界。对于郁洁来说,我是多余的;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也是多余的。所有的人都在和谐地生活着,唯有我被排除在外。我事实上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权利,更没有获得幸福的权利。我希望学会了解这个世界,学会和它打交道,但我同时感到,我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这个世界,永远也无法适应这个世界,就像我很想了解郁洁,很想和郁洁和谐相处,但事实上却不可能一样。这一切可能都是我的生命本身所决定了的,我深感自己无法改变。我走到了自己的极限。我感到这个世界好陌生,好奇怪,也好无情。我找不到一方踏实的土地,没有安全感;没有幸福;甚至没有安宁。我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运。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真正存在,一个与外部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一个无法承受的痛苦的负担,一个没有任何寄托的毫无意义的空虚的自由状态。我感到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经常做的那种可怕的噩梦中,我在悬崖上攀登,在即将攀上崖顶的时候,竟失了手,而下面是无底深渊。我觉得自己处在失重状态,永远在向更深的陌生的远离家园的地方掉下去,掉下去……

  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生理上也发生着很可怕的变化。我的一直非常平和的身体,内部似乎忽然出现了飓风般的严重冲突。我似乎感觉到,人的血液在人愉快时和痛苦时流动的方向是不一样的,一种是顺时针,另一种是逆时针。近日来,我一直陶醉在和郁洁的关系的顺利发展里,浑身的血液好像山路上举着无数小旗子的游行队伍,在向一个方向欢快地奔跑,虽然显得热烈,但由于井然有序,倒使人兴奋和愉快。但是,现在发生的挫折,却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山路迂回曲折,前面的队伍已经接到了坏消息,已经掉过头来,它们要朝相反的方向去,然而,后面的队伍却似乎迟迟没有得到消息,甚至是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消息,继续往前拥去。于是整个队伍就发生了可怕的冲突。我感到,我的生理秩序已经陷入一片混乱。我浑身发热,胃脏在翻滚,肠子在抽搐,臂部和腿部的这里那里的肌肉竟然会没有任何规律的跳动,简直令人恐惧。

  据说,当年在流行绞刑的欧洲,如果一个人被从绞刑架下赦罪时,必须马上给他放血,否则他就会猝死。我以前不理解这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那种情况和我现在的情况似乎正好相反,我是由极喜转到极悲,而那是从极悲转到极喜,但道理是一样的,都会造成生理的紊乱,如果不用放血的方法减轻生命内在冲突,严重时,大约真能致人于死地。

  我仰躺在床上,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匹倒地的行将毙命的被无数野狗撕扯着的斑马。

  我对这个世界毫无办法,对似乎眼看就要被肢解的身体也毫无办法。我既不能思想,又不能不想,脑海里一片混乱。我让自己去承受。我迷迷糊糊睡去,又被一些惊扰的梦吓醒。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结束,会不会结束……


  7.隐秘的希望

  早上起床后,我觉得精神还好,甚至是很好。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呢?

  刚到上班时间,大楼还没有完全进入办公状态,郁洁就独自一人悄悄溜进了值班室,说是来收集意见。她竟显得那么高兴,春风满面,光彩照人。公务员小陈在抹桌子。我竟发现自己和郁洁丝毫没有生疏之感。我打开意见簿,要给她的一栏里打勾,她又是眨眼,又是摆手,说是她来拿的,不好。但我还是打了;同时,一边征求她的意见,一边给王小真和张晓薇也打了勾。

  我发现我们相互之间好像倒是更了解,更随便了。

  上班不久,炮团的报道员小孙和小邹就来了值班室,说是来看我。这是两个很好的新战士,通过上次培训班,在报道工作方面有了很大进步。他们身上有我的心血,看到他们,我很感安慰。

  同时,我还收到了297团陈永良排长的一封信。原来小陈是山西人,他正在老家休探亲假,这封信是他在山西家里写的。他在信中写道:

  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我确有这样一种感觉,我遇到了一位难得的好老师。从你身上,我不仅学到了业务知识,而且学到了做人的道理。这对一个刚进入社会、阅历极浅的年轻人来说,可谓大有裨益。可惜的是,去冬团里不让我写报道了。不过也正像你所教导的,处处留心皆学问。我已经下了决心,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都要正确把握自己,朝着政工方向发展,把基础打好,以胜任部队工作。

  这使我感到幸福,也受到鞭策。我知道,自己在去年的新闻学习班学员中,可谓“流毒深广”。一些报道员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有个别战士甚至见到我就激动。我那时是用自己的知识、道德和工作热情影响了他们的。我愿意自己能继续这样下去。我深知,那样是高尚的,有价值的。我由此感到自己的生活环境还好。我的心情也因此比较愉快起来。

  上午快下班时,郁洁打电话过来,说是她问齐干事借一本书,她让齐干事放在我这里,等下班以后,她到我这里来拿。我说行。小齐随后把书送来了。我把书放在抽屉里。下班不久,郁洁打来电话说:“我马上就来。”我到楼梯口去接她。从楼梯拐角处的窗子里,我看见她匆匆地从大楼后面来了;进了大楼竟小跑起来,一直跑上楼梯来。我叫道:

  “慢一点,别摔着!”

  “哦,”她发现了我,微微喘着气说:“她们快回来了。”

  她急得什么似的!进了值班室就说:“快把书给我。”

  我想叫她吃点东西,她不肯,颦着眉,跺着脚,叫道:

  “我不吃啦——她们快回来了!”

  “好吧,我拿给你。”我看她是真急,就把书给了她。

  我送到门外,她就哒哒哒地一路跑下楼去了。

  我不明白,郁洁怕什么呢?借一本书有什么可怕的呢?

  还在午睡哩,就来电话了。我迷迷糊糊拿过电话听着。

  “下午是18号、19号值班,请多帮助!”郁洁说。

  “哦,好的。”我勉强地回答道,一是没有睡好,二是痛苦还没有排解掉。

  郁洁听了竟笑起来,还是那种我熟悉的愉快的笑声。

  我又高兴起来,发现自己和郁洁的友谊仍然存在,至少“精神恋爱”的主动权还存在。

  我担心她或许会像有些傻姑娘似的拿男人对自己的感情去向人炫耀,于是,傍晚,在郁洁一人值班的时候,我叮嘱她说:

  “我有什么苦,就对你诉; 你有什么情,就对我抒——请千万不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啊!”

  “我怎么会呢!”她说。

  “像我这样的情况是不是不少?”我问她。

  “不知道,”她温和地说,“不过你是第一个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

  这叫我高兴,我是不愿意步人后尘的,和别人一样我也不愿意。

  令我惊奇并且感到高兴的是,我发现,自从我向她袒露情怀之后,在她一个人值班的时候,她已不再称呼我“李干事”,而总是直接称“你”。这使我感到特别亲切。

  我觉得她和我的关系事实上竟是更亲近了。

  渐渐地,我竟发现自己的希望其实并没有破灭的,因为经过仔细分析可以看出,郁洁实际上并没有说出什么叫我不能继续追求她的话。她一再声明苏州大学那位讲师是女的;她再三声明她母亲对我并不反感;她又说以后也不是非回苏州去不可,这一切都是希望。因为她如果真想拒绝我,这些都正好是借口。她完全可以说:“对,我有男朋友了”;或“是的,我妈妈对你印象不好”;或“我不会在外面找对象的”。

  “许多姑娘不都是这么顺水推舟的吗?”我想。

  “她没有答应我,但她对我的拒绝是无力的。”我认为。

  “她只说她现在还没有事业,这只能说她现在还不能答复我罢了。”我对自己说。

  想到自己感情上经历的挫折及面临的困境,我似乎十分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尖在一滴一滴地流血,而整个心在萎缩,并感到口渴胸闷。然而,发现自己已经向郁洁公开地表达了爱情,无论如何已经使自己和她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又使我感到一阵轻松。及至想到自己好像还存在着希望,则令我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欢畅。然而,走过的路显得很短,要走的路却显得漫长,谁知将来究竟又会是怎样?我因此对前途又不能不感到渺茫。这种种感觉汇合在一起,竟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压抑的激情和美丽的忧伤。

  我的男高音本来不错,在中学时还唱过独唱的,但入伍以来很少唱。现在我却感到非唱一唱不可了。于是,下班之后,人去楼空时,我就在办公楼里放声歌唱。我让歌声在大楼里婉转回荡。

  我发现唱歌之后,我读书和说话的声音都要美些,声带似乎带了金属的声音。

  晚饭后,我正在值班室唱歌,来电话了,公务员小陈接。还是郁洁值班,她问小陈:谁在唱歌?小陈叫她猜。她笑了。

  她没猜——她当然知道谁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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