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建友谊

  1.又见郁洁

  自从郁洁暗示我她已经有男朋友,迫使我仓惶逃离148之后,大约有一个星期多时间,我都没有再看见过她。我估计她一定是回苏州休养去了。

  但是,这天傍晚,我去锅炉房打开水,却又意外地看见了她。当时我正朝锅炉房走,快到锅炉房时,下意识地向总机班的楼梯上看了看,竟发现郁洁正在楼梯上。

  她几乎和上次一样,已经走到了楼梯的顶部,我看到的是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显然是因为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康复的缘故;走到楼梯的顶上就进楼去了。

  “怎么,她没有回家去吗?”我感到有些奇怪。

  打水回来后,我心情矛盾极了。郁洁没有回家,我可以常常见到她,这是我所高兴的;可是,她已经拒绝了我的感情,今后对我肯定很冷淡,我的处境将会很尴尬,从这个角度说,我又希望她回家呆一段时间。

  “和不愉快的事情相隔的时间长一些,我们彼此也许会对待得好一些了。”我想。

  但我很快发现,郁洁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褊狭,她并没有把我看做魔鬼。

  也就在随后的一天傍晚,天空下着牛毛细雨,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最后竟下意识地沿着师部大院后面的那条斜街,从市中心来到了148医院前面的岔路口。

  我刚进入这片开阔的地面,就发现郁洁正和一位年轻护士共撑着一把绿色的雨伞,从148医院朝我这边慢慢地走来。我看到她们时,她们正好到了这片场地的中央,距离我大约三十来米样子。郁洁穿戴得很整齐,头上戴着无檐女兵帽,崭新的军衣,鲜红的领章帽徽,蓝色的军裙,黑色的塑料凉鞋。柏油地面黑亮黑亮的,有的地方还有浅浅的积水,相当清晰地倒映着她们的身影。

  “这护士大约是郁洁这次住院结识的新朋友,现在一定是带郁洁到她的宿舍去玩。”我估摸着。

  我看见郁洁时,郁洁也正好看到了我。

  这是我在遭到她婉拒之后第一次和她正面遭遇,而距离又是这样的近!我无从回避,只好沉着应对。

  “尽管被她拒绝,也不必掉头逃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于是,我像以前一样自然地看着她。

  她没有表示丝毫的厌恶,相反,倒是很斯文地笑了,并微微动了动嘴唇。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我知道,这是在向我打招呼,大概是在叫我“李干事”。手术刀口还没有痊愈,她只能是这样极轻地笑,极轻地说话的。

  我们友好地别过。

  对她的态度,我非常感激。

  然而,我并没有真正解脱。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院深处灯火辉煌,人声喧闹。原来是警卫连和工兵二连在进行师直篮球赛最后的决赛。灯光球场上,穿着白色背心和绿色短裤的运动员们正龙腾虎跃,激烈交锋;球场的四周,绿森森地围坐着两三层看球的连队官兵。还有一些机关干部也在观看,他们没有带马扎,而是自由零散地站在连队的背后。

  我也过去看了看。按习惯,这种场合,我至多呆个四五分钟,看出个基本阵势就要走人的。可是,现在我却不想走了,因为我发现,郁洁也在看球。她和总机班另外三个女兵一起,整整齐齐坐在观众队伍的第一排。我在靠着甬道的这一边,她们在球场的那一边,正好和我隔着球场正面相对。

  我想看看她是怎么看球的,怎么惊讶,怎么激动。

  我已不是在看球,而是在看她。每投进一个球,或两个球员争球,或某个球员传球失误,我就迅速捕捉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然而,我一边这样做,一边又深深地感到不安,担心这样会影响她看球的兴致。因为,看球的人虽然不少,但她还是能够发现我的。而因为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在发现我之后,她就可能更多地注意我。发现自己所拒绝的人这样老看自己,大概是不愉快的。我真担心她发现我在观察她以后,突然起身离开球场。

  “那样我可就尴尬了。”我想。

  我于是就强迫自己专心看球。

  可我怎么能专心看球呢?在这里,我就得看她。否则就离开球场。

  我内心烦乱,焦躁不安。

  最后,我实在经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提前悻悻离开了球场。

  痛苦的经验逼得我不得不想点解脱的办法。

  “我得改变这样的处境!”回到房间,我对自己说。

  我决定找个机会和郁洁好好谈一谈,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有男朋友了?”或者,“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假情况来疏远我?”我觉得,把话说明白,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我将要求她和我保持纯洁的友谊。

  我相信自己会一如既往地对待她。

  我觉得,不应该爱不成恨终身。

  当然,要得到这样一个谈话的机会,并且创造出一种能让我们很自然很坦率地谈话的气氛,我和她现在的这种关系还不行,还必须再亲近些。

  于是我决定重新恢复和发展双方的友谊。

  “为了恢复和发展我和她曾经有过的友谊,我应该做一些能够密切双方关系的事情,但又必须不让她误解为我还在继续追求她。”我想。

  为此,我决定首先对她拒绝自己的事情抱最大的宽容态度。我对自己说:

  “我要装作毫不在意,不在意到使她怀疑是她自己过敏了的程度。”


  2.她为什么不主动提起呢?

  郁洁开始重新上机值班了。我于是着手实行自己的计划。在电话上碰到她时,我总是把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表面上则装得平静如水,从来不让自己说什么多余的话。这大概叫她挺佩服。或者说,她或许会怀疑是自己多心了。因为我感到,在开始时,碰到我打电话,她总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但渐渐地终于就自然了。

  她对我打电话却似乎总是表现出较高的热情,当时没有要出来的,稍后也会主动为我要来的。295团的电话由于距离太远,非常难打,因此,如果师机关有哪个部门把295要出来了,讲完之后,郁洁常常会主动留住295团的总机,然后问问宣传科有没有需要打295 那边的电话。我相信她主要是问我,因为我要电话最多,包括295的;这给我的工作提供了很大方便。

  我觉得自己和她的关系在慢慢修复。

  一个星期六下午,军区纪委办公室的龚宜洪干事来电话告诉我,他在前卫报编辑部看到了我的小说《故里亲友如相问》,说是已经编了,稿子上还注有“副刊急用”字样。

  这是一篇鞭笞假电报现象的作品。

  “估计很快就会发出来的。”龚干事肯定地说。

  转眼到了星期一,上午八点来钟,我就去收发室拿报纸,想看看那篇小说是否登出来了。

  我来到收发室,发现郁洁也在里面,正站在柜台前。我走进去。报纸还没有分好,收发员正在忙着分,但郁洁已经拿了报纸在那里看了。她拿着前卫报在看,手臂下压着解放军报。我于是无声地把她手臂下压着的解放军报拿过来看了看,但很快就还给了她。

  她还在看前卫报,我没有向她要。

  “没有这么快的。”我想着,离开收发室,上楼去办公室。

  在办公室前的走廊里,我遇上了群联科朱科长。

  “你那篇小说写得不错啊!”朱科长说。

  “什么?哦,我还没有看到哩。”我说。

  “不错,挺有功力的。”

  朱科长是搞文艺创作出身的,看作品喜欢看功力。

  我立即下楼,跑到收发室,把宣传科的报纸拿回来。

  我边走边打开前卫报看,果然发出来了,几乎占了整整一个版,还专门制作了题图和插图哩!

  在楼梯上,我碰上了刚上任不久的政治部薛主任,他也高兴地对我说:

  “小李那篇小说写得不错!”

  下午四点来钟,我正在办公室里写一篇新闻稿,郁洁忽然走进门来。

  她告诉我,她到三楼军需科修电话,碰上休息时间,军需科的人锁了门,下楼做操去了,她先到我们这里来看看报纸。

  我就“自然地”忙自己的事,让她自己在一旁看报纸。

  大院上空响着广播体操的音乐声。

  我又想起她早上在收发室很认真看前卫报的情景。

  “你看到我那篇小说了吗?”我忍不住问她。

  “看见了,”她说,“挺长的。”

  我不明白她怎么不会说其他话,偏只说“挺长的”。

  而且别人看了都主动向我提起,她为什么不主动向我提起呢?

  我相信,我到收发室时,她已经看到那篇小说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


  3.钉被子

  转眼又到了年底。为了以新面貌迎接新的一年,元旦前一天,我把被子拆洗了。

  为了和郁洁有更多的接触机会,让她了解我,我很愿意为她效劳,譬如借书给她看。同时,在可能的时候,我也会有意请她为我做点事情。我决定请郁洁在元旦期间帮我钉被子。

  我在电话上告诉了郁洁,她爽快地答应了。

  她问我在哪里钉,我说在政治部会议室里吧。她说好的。

  元旦放假,大楼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上午十点,郁洁来了,带着个王小真。公务员小耿在会议室里看电视,见我要钉被子,就拉了一张椅子离开会议桌,远远地坐了。

  电视上是电影武打片《少林弟子》,小耿看得津津有味。

  郁洁和王小真就开始在一边的长桌上钉被子。

  我从宿舍里拿了两个雪梨到宣传科办公室,削好了放在桌上,然后再回会议室,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她们忙活,一边陪她们说话儿。

  她们很熟练的。先把被套里面翻过来,铺平,接着把白棉絮牵着,对准了,轻轻放在上面,然后把棉絮翻入被套内,再把整床被子弄平整。在王小真穿针的时候,郁洁则伏着身子很仔细地把被套上的一些小小的旧线头扯掉。她的手胖胖的,可能是天冷的缘故,手背红红的。她那样子好认真,显得很贤惠。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不久前的一天午饭后,我陪单友德副政委和张克己副主任到296团政治处马长庚主任家去——马主任家就在铁路南边不远的缫丝厂宿舍区。单副政委四十多岁,中等偏矮的个头,四方脸,看上去倒比张副主任还年轻些。在十字路口附近,我们看到总机班几个女兵列队回连,单副政委就谈起总机班的事。

  “小洪服务态度不好。”单副政委带着很重的山东口音说,“特别是对外单位和下面连队的,你要个电话,‘没人接!’——‘啪!’电话就扣了。你想说第二句话都来不及。”

  单副政委似乎有亲身经历,讲得非常生动。

  洪丽娟是前不久从济南调过来的。据说她父亲是周村区委副书记。

  我半开玩笑地对单副政委说:

  “你以后从外面打电话进来,首先就自我介绍:‘我是单副政委’,然后再要电话。”

  单副政委和张副主任都开心地呵呵笑起来。

  我于是想,可能就小洪态度不好,其他人不会的。

  我尤其觉得郁洁的态度好。

  可单副政委竟马上说到了郁洁的问题。单副政委说:

  “那天下午,我从296招待所打电话过来,准备叫小车班派车去接我回来。郁洁接的电话,她好像料到我是小战士找老乡聊天一样。我说:‘要小车班’。

  “郁洁说:‘没人接,他们睡觉了’。

  “我说:‘现在都两点半了,该起来了。’

  “郁洁回答说:‘他们不起来,我有什么办法!’——态度很硬。

  “我就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竟回答说:‘你问这个干吗?——我不告诉你。’

  “我气得了不得,说:‘你给我要通信科!’

  “她还是说:‘没人接。’

  “我说:‘那你给我要司令部值班室——那里该有人接!’

  “我向司令部值班室反映了总机班的问题,要他们告诉通信科。

  “我知道郁洁肯定要偷听的,就问她:‘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不说?’

  “她回答说:‘有规定的,除了首长,谁也不能告诉的。’

  “我说:‘我是单副政委。’

  “她这才告诉我:‘我是郁洁’。”

  单副政委说完了这整个过程,久久沉浸在激烈的语言交锋所引起的激动和兴奋之中……

  看着眼前温顺贤淑的郁洁,想想单副政委的故事,我禁不住乐起来。

  我问郁洁,有没有这样一回事,并把单副政委的话模仿给她听。

  郁洁一边钉被子,一边听着,有时激动,有时乐。

  “当时我一个人值班,听出是个很有来头的人。但是,他态度不好,我故意和他顶的。”郁洁说,忍不住想笑。她显然并不害怕,只觉得有点好玩儿。

  电视上的故事已经放到“塔林决斗”一段了。我觉得这是这部电影中最精彩的一段,于是对她们说:“到好看的地方了,看看吧!”

  她们不看,对武打片显然没有什么兴趣。

  可是,很明显,从电视上的武打让王小真联想到了陈龙干事。

  “陈干事工作挺积极的。”王小真说,“他说话好快哟。”

  这年下半年,宣传科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动:赵干事下团任职去了;张毅干事调回老家江苏Z县人武部了;同时,文化科合并到了我们宣传科,文化科陈龙干事也划归到了宣传科。王小真所说的陈干事就是他。

  陈干事是周村当地人,三十二三岁样子,个子很瘦小。他最初是师文艺宣传队吹唢呐的演员,两年前宣传队解散时,被提拔当了文化干事,已经结婚,就住在小车班旁那栋小楼上。

  陈干事仍然保持着文艺兵的作风,外向,活跃,讲话特别快。

  我想起了陈干事的一件趣闻。我说道:

  “一次,陈干事送一份申请购买放映机的报告给分管财务的丁副师长审批。丁副师长顺便说了一些什么问题。陈干事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在等着他,一心只想让丁师长早点批。因此,丁副师长说些什么,他并没有认真听,只是一味地答应;丁副师长每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同时应承说:‘好,好,好来。’丁副师长看了好笑,瞪起眼说:‘我还没有说好,你好什么?!’最后,丁副师长终于批了,陈干事又是‘好——来——!’扬长而去……”

  我说完了,郁洁低头咕咕笑;王小真乐得直跺脚。

  “宣传科的都会说话。”王小真说,想了想,又说:“齐干事也特能说。”

  “齐干事傻乎乎的。”郁洁说,她在缝被口,已经是最后几针了。

  她把“傻”说成“撒”,把“乎”说成“夫”,“傻乎乎”三字说得很有特色。

  “别的科也有会说的,”我说。

  “对了,”王小真想了想说,“还有保卫科的毛干事,也特能说。”

  “毛干事也是傻乎乎的。”郁洁说着,笑着趴下去咬断了线头。

  我谢了她们,递给她们一人一个削好的梨……

  回到宿舍,我仔细品味着刚刚过去的一幕。我发现,给我印象最深的,竟是郁洁和王小真谈论齐干事和毛干事的事。齐干事和毛干事都是刚从院校毕业不久的“学生官”,目前还是排职干部,才从团里借调来机关帮助工作的,小齐在宣传科,小毛在保卫科。小毛是河北人,个子挺矮,皮肤很好,胖乎乎的,平时很少说话,看上去挺斯文;小齐是周村当地人,瘦高个儿,皮肤黝黑,辩才无碍,经常雄辩滔滔。据说他们两人是军校的同学。借调到师部后,两人都住在我们那栋楼上。小齐到科里以后就被安排在“文化科”那间办公室上班,主要是协助张庆春干事抓文化教育。看来,小齐和小毛都喜欢和总机班的女战士说话,而且表现得“撒夫夫”的。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很不是滋味,还好像对小齐和小毛产生了反感。我知道,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怪——我爱郁洁,我不准别人再去爱她。此外,我体会到自己还有个怪毛病,总希望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特殊的,是别人做不到的。我觉得自己是不平凡的,自己对郁洁的爱也是不平凡的,而小齐小毛现在也傻乎乎地去表现自己,我觉得这或许就把我对郁洁的感情也降低到了常人的水平上了。这似乎是我不能容忍的。

  但转而一想,我又高兴起来。因为从郁洁的口气里,我听出她对小齐和小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如果她对他们有好感的话,她是不会这样说他们的。同时,她把小齐和小毛在她面前表现得“撒夫夫”的情况对我说,说明她对我是了解的,信任的,不反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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