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她笑谁?

  三天后,我从博山回来了。

  郁洁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在这几天中,我总是思念着她。

  事实上,我这次到博山去,不是开会,而是给军里办的新闻学习班讲课的。我之所以对郁洁妈妈说是开会,不说上课,是因为我觉得,说去讲课好像容易给人是吹牛皮的感觉。我最怕给人这样的感觉了。

  临回来的前一天,军宣传处靳干事曾说要给我在军医院介绍对象。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开玩笑。但我谢绝了。如果是以前,我也许会去见见,但现在郁洁病了,正在动手术,我觉得绝对不能那样做了。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她。

  我似乎发现,人好像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当朋友遇到灾难时,立即跑开;另一种却会因为发现朋友遭遇困境时,迅速冲上去抱住他(她),给予他(她)更多的关心和爱护,和他(她)一起对付困难,即使双方的关系本来并没有那么紧密。我觉得我是后者。

  当然,我也是真正的爱郁洁,并没有如何勉强的成分。

  “我一定要等,等到向郁洁倾诉我的情怀。”我对自己说,“我不怕付出代价。代价越高越好,即使是时间上的。因为我将来可以说:‘希望你慎重考虑我的请求啊,我已经为此付出整整两年时间了哩!’”

  “是的,我一定要坚持下去,而且永不后悔。”我对自己说。

  我是上午11点来钟回到周村的。回来后,怎样去见郁洁的问题就很现实地摆到了面前。上午去显然来不及了;午饭后去也不合适,应该让她休息;午睡后去呢?今天是星期天,恐怕她连里的同志也会去看她,也不很好。

  我于是决定等吃了晚饭以后再去。

  吃过晚饭,我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前走廊上,正准备去看郁洁,忽然却看到了郁洁的母亲,她从大院门口往里走,回北招去。这么说,郁洁一人在医院里吗?

  我很愿意在郁洁妈妈不在的时候去看郁洁。于是我马上下楼,去了148医院。但尹干事的爱人却告诉我说,郁洁回招待所去了,还没有回来。原来郁洁也回北招去了。

  我于是又回来,去北招。天已经黑了,到了北招门口,我看见郁洁母亲的房间亮着灯。我没有立即进去。我从窗外看了一下,发现窗户里有一个女人的头影,既不像郁洁,也不像她妈妈。看来是总机班别的女兵。我担心房间里还有其他什么人。再说,我经常到郁洁母亲的房间去,招待员们也会有感觉的。我于是进了招待所的大门,就在招待所大厅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看书。我觉得,等郁洁出来时,能见她一面就好。

  我在沙发上坐了片刻,似乎按捺不住,又出了大门,在门前不远的一丛小竹丛旁站了站,忽然,看到总机班的王小真和今年刚入伍的新兵王慧从里面出来。她们没有注意到我,径直走了。

  显然,我刚才看见的那个长长的头影,就是王慧。

  我终于又进去坐在沙发上。招待所的司务长也坐在这里了。我认识他,但不是很熟,所以没有和他说什么,只顾看自己的书。我估计郁洁快要出来了。

  果然,郁洁随后就出来了,和她母亲一起,母亲紧紧地搀扶着她。郁洁穿着一件崭新的咖啡色衬衣,下身是深蓝色的裙子,她一手扶着母亲,一手轻轻按着自己的腹部,走动很慢,很小心。“她瘦多了啊,病痛是这样折磨人哩!”我想,感到十分心痛。但她的表情仍然很好,甜甜地笑着,没有丝毫痛苦的样子。

  我连忙站起来——旁边年轻的司务长也站起来。

  “怎么……出来了?”我问。

  “还没有,”郁洁微笑着轻轻说,并问我:“你回来啦?”

  郁妈妈接着告诉我说:“出来走走。”

  看着郁洁艰难的样子,我不想和她多说话。而且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于是没有再说什么,让她们从我面前走过去。

  “耶,她怎么这么高哩!”我心里说。

  走到大门边的时候,郁洁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依然是那种忍俊不禁的笑。

  “她笑谁,是笑我吗?”我想着,心里异常紧张起来,顿时感到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


  5.致命的信件

  第三天下午四点来钟,我顶着烈日,又去看郁洁。

  和此前的每次一样,去之前,我内心经历了一番希望和绝望的激烈斗争。

  “我对她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我仅仅是看看她而已。”我对自己说。

  因为郁洁比我小七岁,好像太小了点儿,又是她父母的唯一女儿!更重要的是,她是那么美丽!在她面前,我感到非常自卑和力不从心。

  在郁洁面前,我以前的骄傲和自负已经一扫而光。因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我感到自己处于明显的劣势。

  然而,正如长在绝壁之上的奇花异草特别能够激起大胆孩子的攀登欲望一样,令我绝望的郁洁反而又使我内心经常充满着创造奇迹的冲动。我想:

  “郁洁是那么聪明,那么善良,这些不仅是我幸福的根源,也是我通向幸福的途径,和获得幸福的保证——也许会发生奇迹哩!”

  这时,我的心情也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郁洁感到我爱她,因为这样也许会使她感到幸福,而且也可以成为发展我们友谊的基础;但另一方面,我却又怕她看出来我爱她,尤其担心的是我的感情被郁洁妈妈看出来。人们都说,母亲对女儿这方面的事情是最关心最敏感的。我觉得自己的感情是很容易被郁洁的母亲看出来的。我担心她在看出我的心思后,出于对女儿的关心,会去提醒郁洁的领导——比如通信科的领导——注意我,以保护她的女儿什么的。我想象着,如果那样,我以后不但不能经常看到郁洁,而且很快就会名誉扫地了。

  由于我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每次来看郁洁时,我对她和她母亲对我的态度都是特别留心、特别敏感的,就像是身体的所有神经都暴露在外面一样。因为我的命运就掌握在她们手里。

  我带着惊弓之鸟般的心情走进郁洁的病房。

  郁洁和她妈妈都在,两人坐在床沿上正在说着什么。郁洁穿着白衬衣,下身仍然是很新很翠的深蓝色裙子。我一进门,就发现了情况有了明显变化。两人都显得不大高兴的样子。郁妈妈淡淡地向我打了招呼;特别是郁洁,看也不看我一眼,而且显得有些紧张。我还是坐在尹干事爱人的床沿上。郁洁开始不停地收拾些什么。不一会儿,她从那边床上的帆布包里翻出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摸摸索索地从中拿出一个比普通信封稍大的牛皮纸信封,走过来,重新坐在妈妈身边。

  “某某来信了。”她虽然说得很轻,但我可以清晰听到,只是名字没有听不清。

  “他还没有毕业吗?”郁妈妈问,也是轻轻的。

  “他留校了,当讲师。”

  “他还在和你通信吗?”

  “嗯,他经常给我写信的。”

  “人家工作十九年了,才是个讲师;他才二十几岁……”郁妈妈说,不知道是怀疑呢,还是夸奖。

  我的头已经大起来了。

  “这一定是郁洁的男朋友。”我想,觉得坐不住了。

  “这肯定是她们母女俩商量好的,否则,郁洁怎么会当着我的面、即便是当作母亲的面看男友的信呢?!”

  可我始终以为郁洁不会有男朋友的啊!

  尽管如此,我曾经许诺过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做,我想。

  “郁洁”,我说,“什么时候回家,提前告诉我,我到张店给你买卧铺。”

  “还没有定下来,连里还没有请示,”郁洁说,仍然不看我,或许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吧,又说:“车票科里能买得到的。”

  我感到一阵烦恼——上次郁妈妈提到卧铺的事情以后,我当天下午曾专门去火车站作了了解,青岛至上海那趟列车,周村站确实不办理卧铺票。昨天晚上,我又特地去了一趟周村区人武部,找到人武部的宋志成干事,请他提前帮我联系一下,看张店能不能办卧铺。宋是我在军区新闻干部培训班同学,他以前曾告诉过我,他认识张店火车站的军代表,可以帮我买卧铺。我晚上九点来钟才从人武部回来,路上,天气突变,好大风啊,帽子都戴不住;地上的土都被卷起来了扬到空中,不但睁不开眼,连呼吸都困难了;马路边的路灯,俨然成了海雾中的航标灯。我的鼻子里塞满了土,身上也钻进了大量的尘土,头发呢,不但吹得像乱草垛,连头发根都象施上了草木灰!而现在郁洁竟说:“车票科里买得到的。”那意思好像是我在撒谎,想借此献殷勤似的。

  我满腹委屈却又无法解释,只有立即告辞的份了。

  “只会是这样的,不会是那样的。”我踽踽地走出医院,头大如斗,心乱如麻:“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强烈的太阳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马路上热气蒸腾。我匆匆往师部走去。

  路旁高高的白杨树上,蝉群在狂噪:命运……命运……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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