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战友情事

  1.一对好兄弟

  宁国县是皖南山区东北方向的门户,它坐落在皖南山区和江南水乡的分界线上,东南西三面是高山丘陵,北面则是泱泱泽国。整个县城沿山边铺开,并以中间的一道土冈为界,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东边是一座古镇,是旧城区,俗称河沥溪;西边是新区,县委和县政府以及县人武部都在这里,称“城里”。横亘在县城中间的一道土冈叫英雄岭,大约是因为土冈的南端有一座烈士陵园而得名。千沟万壑汇集而成的一条大河从县城东侧流过,向北,向芜湖方向,向长江滔滔流去。

  我们应征入伍的青年是在各区体检的,然后也像小溪水似的从四面八方朝县城汇集。和我同年入伍的,全县共有两百多人。我们公社六人,先到在公社集合,然后用大卡车送到县里。

  在人武部旁的一个大院子里换衣服。二百多新兵,和送行的亲友,东一撮西一撮,站得整个草地上到处都是人。送我到县里的是我三姐夫张炳林,他也当过兵,现在是大队民兵营长。

  开始发衣服了。点到名的,走上前去;负责发衣服的是戴有鲜红帽徽领章的现役军官,他们打量着你的身材,发给你帽子鞋子,各种衣物,包括棉衣棉裤,此外还有被子,毛巾,刷牙缸等等,一大抱。

  大家似乎都特别兴奋,因为马上就可以穿上军装了,也真正意识到要离开家乡了。估计是去北方,只有在北方才会戴这样的大棉帽子的。马上换。本来大家的穿戴是各色各样的衣服,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了一片草绿色。所有的人都是鼓鼓囊囊的,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从背后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了。

  换装以后,我们还在县里住了一天多。很快,我发现我们队伍里有两个新兵特别显眼。他们不仅个子比较高——特别是其中的一个,看上去简直像个巨人;而且他们和大家不同,戴的不是大棉帽,而是和接兵干部一样,是草绿色的的确良单军帽,只是没有帽徽。大家都疑惑:他们为什么特殊?这是怎么回事?但很快就听说,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的头太大,戴棉帽必须戴特号的,而县人武部仓库里却没有这样大的棉帽,所以只好暂时先让他们戴单帽。

  两人长得也特别帅气:个子高些的那位,长着一副极其英武的脸: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坚硬的下巴微微向前翘起,使整个脸孔显得棱角分明,看上去气质高贵,神情刚毅,加上身材高大,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极其威武。个子稍矮一点的那位则皮肤白净而细腻,留着两个长长的鬓角,上唇竟蓄着一抹油黑发亮小胡子,目如点漆,唇若施脂,一派风流倜傥的样子。凡是新兵集合,接兵的军官总叫他两人出来指挥大家唱歌,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像是轮换表演似的。平时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行动总是在一起,简直像是一对亲兄弟一样。

  渐渐地,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名字,高些的叫彭志刚,留着小胡子的叫陶学新,两人都是城关人。

  第三天下午,我们终于登上了北上的铁皮兵车,开始向着更陌生的地方进发。列车开开停停。沿途有兵站供饭。下车吃饭。饭前还是彭志刚或陶学新指挥唱歌。大锅饭,大锅菜。刷牙缸当饭碗,牙刷把儿配上钢笔当筷子,吃起来直打滑。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排泄,然后上车。列车每经过一个兵站好像都要增加一批新兵。上车以后,我们就在地铺上或坐或睡,伴着车轮有节奏的撞击声不断往前走……

  “快起来,打背包下车——到部队了!” 年轻的接兵排长大声喊道。

  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铁皮兵车的地板上。

  这似乎已经是上车后的第四天了。

  一直奔驰着的列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稳稳地停住了。

  “到部队了?这是哪里?是新疆?还是西藏?”我连连自问。

  一路上没有谁问过去哪里。这似乎是机密,是纪律。

  昨晚刚睡下时,新兵们裹在崭新的草绿色军被里,从车厢一头排到另一头,像是陈列着一道道苍翠的山冈。

  现在大家正迅速起床——宁静而磅礴的山冈忽然变成了摇曳不定的灌木丛。

  背包带快速拉动时摩擦出“呜呜”的声音。空气中充满了灰尘,几乎令人窒息。谁还在使劲拍鞋子。有人打了个很响的喷嚏。我们背上背包准备下车,灌木突然长高,变成了森林……

  寒风飒飒。下车后,我们成一路纵队穿过一道小门来到了一个大操场上,汇入了一片更大的队伍。黑暗中只感到操场上人气很重,人很多。又听到那些正在大声说话的都是陌生的北方口音。等了一段时间,一个陌生口音突然开始大声而粗野地喊口令,又是看齐,又是报数,又是单数的向前三步走,又是看齐。不断地分解组合,一列队伍很快分成了几列。一些陌生的口音又在一旁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忽然一个人走过来,把这一列拉几个到那一列;数了数,又把那一列拉一个到别的列。我们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只是糊糊涂涂听凭他们拉扯就是了。

  忽然,过来两个老兵,叫我们跟他们走。我们就跟着走。

  “这是我们的车,”一个老兵说,“快上车!”

  原来操场附近的马路上就停着许多军用卡车,卡车的帆布车棚外面披着毛茸茸的伪装网。

  两位老兵熟练而敏捷地上了车,然后一边站一个拉我们上车。我们差不多把车厢坐满了。

  汽车亮起车灯向前开去,走出一段弯曲的小街,进入了一个开阔的交叉口,过了叉路口,向左进入一条宽而直的柏油路(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我们师部大院前面的那条大马路),然后在城西南划了一道弧线,从一座铁路桥梁下驶过,来到了城外,开始在郊外的公路上行驶。当我们的汽车刚刚从铁路下开过时,一列火车鸣着汽笛从桥上呼啸而过,车轮撞击着铁轨的接口,发出骇人的声响。

  一两分钟之后,汽车进入了农村。马路像水蛇一样蜿蜒穿过一座贫困的村庄。低矮的房屋,粗糙的土墙,大堆大堆的玉米秸秆。

  忽然,我们的汽车脱离开前面的车队,离开柏油大路,摇摇摆摆地向左开上了新修的土路。

  路两旁是大片的麦苗才寸把长的麦地。

  后面有三四辆车子尾随而来。

  车子又向左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接着放慢速度从一条小沟上驶过。忽然进入了宽阔而坚实的沙地路面。两边是高高的白杨树。树外是大片的菜地。终于到了一个大院子。宽大的红砖院门。一片整齐的红墙红瓦的房子,到处是灯光。 汽车停在一条甬道上(后来才知道,这就是296团三营营房)。月亮从云层中露出了大圆脸,清辉如水。

  一些呈夹道欢迎状的干部战士。

  我们到了连队以后,马上被带到连部吃饭。菜是白菜烧肉片,饭是白面馒头。还发给每人一套碗筷。大家打了饭菜蹲在地上吃。这时我才发现,彭志刚和陶学新也正蹲在对面的墙边。

  其他都是陌生面孔。和我同公社的几个人早已被搞得不知去向。


  2.小陶的艳遇

  我和彭志刚、陶学新虽是同乡,但在新兵训练阶段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这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训练紧张,没有什么时间会老乡。其二,我们的家庭背景不同,我是农村的,他们是城里的,双方在无形中似乎有一道界限,好像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知道彼此是老乡,但却谈不上有过什么真正的交往。

  我们之间的真正接触,是我在营部当报话员以后。原来,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即被调到营部报话班当报话员,然后就到团部参加集训,直到年底才回到营里;回到营里以后,就和通信班一起,轮流在营部值班室值班,守电话。全营五个连只有营部一部电话。经常有找彭志刚和陶学新的电话,我经常跑到后面去叫他们接电话,这样,次数多了,他们和我也就熟悉起来了。慢慢地才知道,彭志刚八岁的时候就被选入了W市文工团跳舞蹈,直到十八岁又回到县里应征入伍。他身高是一米八七。他父亲是南下干部,这时是县工商银行行长。

  陶学新身高一米七八,和彭志刚的姐姐是同学,比彭志刚大两三岁,入伍前是县机械厂工人,也很有文艺天赋,相声讲得挺好,曾参加过全县文艺会演。

  接触多了,我开始发现他们两人在性格上其实有很大差异,基本上是一庄一谐:彭志刚憨直诚实,端庄严肃;陶学新则能言善辩,滑稽多智。

  彭志刚在十一班,陶学新在十二班,两人经常还是形影不离,一个人的电话,几乎都是两个人来接;星期天外出,也总是出双入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之亲密,无疑令许多人羡慕。

  我在报话班干了一年之后,又被调到了营部报道组,并于这年五月,和报道组长朱有方一起,参加了团政治处举办的报道学习班,住在团招待所。

  不久,我发现彭志刚和陶学新也在这里,原来他们参加了团里的文艺宣传队。

  如果说,在这以前,我和老彭、小陶还是一般老乡关系的话,那么此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我们之间产生真正的友谊了。那是陶学新的一次艳遇。

  宣传队住在我们报道学习班斜对面的一个大房间里。一天晚上,彭志刚忽然来到我的房间,叫我到他们房间去。我去了。陶学新在房间里,脸色通红,太阳穴的青筋都微微鼓胀起来,显得异常兴奋。宣传队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彭志刚对我说,陶学新遇到一件事,想请我帮忙商量。我问什么事情。彭志刚就让陶学新自己告诉我。陶学新于是绘声绘色地说起他当天发生的一次艳遇。

  原来,陶学新昨天到军文化处送改一个节目,今天回来,在博山等汽车时,遇到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这是一个停靠站。小陶先来,姑娘后到。那姑娘的视线很快被小陶的形象和风度吸引了。小陶马上注意到了,并不失时机地主动和她攀谈起来。车来了,他们一起上了车,而且坐在前后排,继续谈,谈得非常投机。小陶问她去哪里,姑娘说是去南定;她是南定一家工厂的化验员,现在就是去工厂。车快到南定时,姑娘准备下车。小陶本来是要到张店转车的,但他急中生智并当机立断:在南定下车送她。他于是也下了车,帮姑娘提着大提包,一直把她送到工厂。姑娘颇为感动。小陶离开时,姑娘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留给了他。那姑娘叫方欣。

  小陶回来就把这件巧遇告诉了老彭(彭志刚因为个子高大,为人又比较严肃,同乡战友们都习惯称他老彭),老彭也为小陶感到高兴,鼓动他给方欣写信,追求她。这正合小陶的心意。但他们认为,第一封信特别重要,如果第一封信没有写好,关系还没有开始就断了,再也没有发展的机会了。他们反复考虑的结果是,决定让我来帮他们写这一封信。

  成人之美,何乐不为?我于是商商量量地,当场就帮小陶写了这封信。

  小陶和方欣后来曾经保持过一段时间的联系,还见了第二面的。但不知什么原因,两人的关系最后终于没有发展起来。可这件事无疑增进了我和彭陶二人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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