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是郁洁”

  机关办公楼就在我们宿舍楼对面。

  这是一栋浑厚庄重的古老建筑,前后各有两座漂亮的花岗石大门,楼内是宽阔的水磨石地面。据说是德国人占领山东时建造的,最初是教会学校,整个建筑共有四层,地下一层,地上三层。现在地上三层从下至上正好分别做了司政后三大机关的办公室。

  发现总机班有个叫郁洁的漂亮女兵以后不久,就轮到我值班了。

  司、政、后,都有值班室,由机关干部轮流值班。

  当值班员接电话自然比较多,我很快在电话中听到了郁洁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音乐的味道,既温柔又有激情,极富特色,以至于使我绝不可能把她和别人的声音相混淆,哪怕只要一个字,我也能听出是她。令我意外的是,她很快也能听出我的声音了。

  那天下午,我需要打一个电话。我拿起电话。

  “总机吗,”我说,“请接‘841’政治处。”

  “841”全称是“54841”,是295团的代号。295团驻守在东边的益都县。

  “好的——李——干——事!”话务员一字一顿地说,显然是在和我开玩笑哩——就是郁洁的声音。

  我心里暗喜,故意问她:“你是谁呀?”

  “我是郁洁。”她柔柔地回答说。

  “郁洁?”我装作不认识她,“我们见过面吗?”

  “……”她似乎不好回答。 我于是紧接着问她:

  “你刚才是不是来干部科修电话啦?”

  我刚才去宣传科里拿报纸时,曾看到她和王小真在干部科修电话的。

  “对!” 她说,似乎很高兴把话题又接上了的样子。

  “两个人,哪一个是你呢?”

  “高个儿是我。”她说。

  她的话就是与众不同,很有趣味的。

  接着,她为我要来了295团。

  一周值班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这天下午临下班时,我把看过的报纸送回科里,回值班室时,发现值班室门口立着一高一矮两棵小绿树,从背后我一眼就认出了是郁洁和王小真。

  显然,她们是想进值班室去。

  “报告!”郁洁对着半掩着门的值班室轻声喊道。

  “请进去!”我在她们身后说道。

  在多数情况下,对于“报告”的回答都是“请进!”或“请进来!”,而我这时却回答为“请进去!”这是实实在在但也有点幽默的说法,她们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由得笑起来。

  “你就是李干事呀!”郁洁说。

  “哦,你就是郁洁!”我说。

  我们都快活地笑了。

  进了门,我请她们坐,她们似乎有点拘谨,但还是在沙发上坐了。郁洁手里拿着一本卷着的棕色软面抄笔记本。她告诉我,她们是来征求意见的,问我对总机班这一周的工作有什么意见。我说没有什么意见,觉得她们工作挺好的。她也不勉强。

  她浅浅而又端正地坐着,和我说着话,显得既端庄,又有灵气。她属瓜子脸,肤色白皙,脸色红润;嘴唇和嘴角显得极其敏感;眉毛纯净而匀长,简直像是眉笔画的一样;眼睛清澈传神,眼仁黑亮得像宝石,眼白则白得带点儿蓝,呈现着梦幻般的色彩。

  我内心不由得再次为她的美丽感到惊讶,并感到兴奋和紧张。但我尽量控制住自己。我问她:“我以前怎么很少见到你哩?”

  郁洁微微一笑,说:

  “我们在教导队集训,春节前才回来哩。”


  5.魔井

  “不值班啦?”第二天上午,当我在科里打电话时,郁洁没名没姓地问我。

  “对,”我说,“已经换班啦!”

  因为郁洁在我心里的特殊地位,在和她见面之后,我对她的态度是格外关注和敏感的。从这没名没姓的“不值班啦?”四个字里,我似乎可以读出丰富的含义。第一,她对我的声音已经很熟悉;第二,她认为我和她的身份是平等的,因为你不能想象她对我们科长也会这样说话;第三,她很愿意和我说话。总之,我觉得这几个字里,已经包含了昨天和我见面的成果了。

  这使我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因为,当她这样说时,显然表示她对我的音容笑貌已经熟悉了。

  “什么时候我也这样没名没姓地对她说话,看她会有什么感觉。”我想。

  一天,我在在起草举办新闻学习班的报告,忽然想起了有件事情要和军区新闻处联系,于是放下笔,走到墙角,拿起电话。电话里又是郁洁的声气,我告诉她:

  “请要军区新闻处。”

  “好的。”郁洁说。接着,我听见她一阵动作,给我要通了博山军部的总机,但很快又听到军部话务员说:“占线了”。

  军区的电话一直不好打!

  “只好等一会儿再打了,”我想。

  可正当我要放下电话时,郁洁迅速叫住了我,说:“您别走,我再看一下。”

  果然,片刻之后,她又为我要通了。

  我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过,打军区的电话有两条线,一条通过军部转,绕道远,线路忙,很难要通;另一条是通过张店一个转换站转,但由于转换站是地方的,与部队不是一个系统,他们往往不情愿为你接,因此,我们的话务员一般不愿用这条线。我猜想郁洁刚才一定是为我用了这条线。

  我有些感动。我相信,郁洁对我的态度与她认识我是有关系的。

  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她在认识我以后,对我的电话确实是更尽心了。

  她好像是把我当作一个特殊的服务对象似的!

  可是,她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难道已经看出我对她有好感了吗?她看出了我对她的好感,不但不反感,反而也感到我们彼此可以成为朋友吗?她和我难道已经成为可以彼此关心的朋友了吗?我心里不断地猜测着。

  有人说过,女孩子是一口魔井,当男人想要去看井有多深时,他肯定要掉了下去了。

  是的,当我想猜测郁洁的心思时,我大概就已经掉进井里了。

  很快的,我觉得自己和郁洁好像已经成了知心朋友一样了。

  于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归属感。而且,有郁洁做朋友,我感到特别好,特别快乐,对生活也特别有信心。我对命运把郁洁送到我身边满怀感激,对郁洁也满怀感激。只要一想到郁洁,我就会感到非常兴奋。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很快地,我陷入了对郁洁的狂热的相思。这种思念似乎已经和我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从早到晚,无论我手头在做着什么,我对郁洁的感觉和思想总会像背景音乐一样地演奏着,盘旋着,等我手头上的事务一停下来,不需要任何提示或凭借,更无需刻意地寻找和呼唤,它们就会像潮水一样自然地漫上来……

  然而我更希望接近她。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电话上,只要看她一眼,或听她说几句话,我的心情都会变得十分明朗,十分优美,十分愉快。为此,我会想出各种理由让自己打电话,特别是发现郁洁在值班的时候;在大院里走动时,我的听觉和视觉的注意力总会像机敏的羚羊那样保持高度的集中,随时准备着迎接郁洁的出现。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总机班女兵们回连吃饭时,竟要到我宿舍下面的甬道上重新整队的。原来我宿舍下面有一间是收发室,负责拿报纸信件的两个男兵也是通信连的,要和她们一起回连吃饭的。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如获至宝。于是,每当快到开饭时间,我就提前跑回宿舍,等着郁洁的到来。我站在走廊上,一边做着给花浇水,或者用抹布擦拭晾衣服的铁丝,以及晾衣服和收衣服之类事情,一边“无意地”看看她。

  当我这样看她时,郁结脸上常常会出现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她总是微笑着,很自然地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似乎并没有注意我,可眼风留情,当我目光掠过她的脸时,她的眉头会迅速向上微微一跳,整个表情随之一醒,那意思似乎是说:“我知道你在看我啦!我也看到你啦!”这个表情十分快捷,不到百分之一秒,别人绝难觉察,但却像闪电一样,让一股快乐暖流直达我的心底。

  一天午饭前,我早早回到宿舍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待郁洁到来。忽然,我听到了楼前有女兵说话声!原来她们竟提前过来了!我从房间里隔着走廊栏杆看下去,隐约看到了郁洁的身影。我很想清晰地看看她,但深感给花浇水等花招已经耍尽,再也没有理由到走廊上去了。

  怎么办?真是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了房门顶上的摇头窗。我想,只要把摇头窗玻璃调整到四十五度左右,说不定站在房间里就可以从玻璃里面看见倒映在里面的郁洁的。

  我为自己的主意感到鼓舞,连忙拿了马扎登上去看。可是,不知是角度没对上,还是玻璃的反光效果不好,我始终没有从其中看到楼下人影,更没有看到郁洁;慌乱之下,我不但被摇头窗上落下来的灰尘弄迷了眼睛,还差点踩翻马扎摔下来。

  懊恼之余,我突然产生了去总机班的念头。我希望到总机班去好好看看郁洁。因为我心里对自己这种偷偷摸摸偷看她的做法很反感。我对自己心里老想着郁洁的状态也感到不大好,因为这使我好像很难专心专意地去做任何事情。我希望到总机班去,一次把郁洁看个够,让自己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

  这有点像我小时候发现好吃的东西以后的情况。我小时候嘴很馋,如果发现有什么东西很好吃,经常想吃时,我就会想办法多弄一些,让自己一次吃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从那种老想吃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否则会一直很难受。

  我觉得自己现在想看郁洁的心情很像那种状况,感到自己可能只有一次把她看够,才会真正安静下来。

  我也很想了解一下总机班的环境以及生活和工作情况,特别是她们值班的情况。了解以后,再从电话上听到郁洁说话时,我就能够想象出她的状态了。我觉得这一点尤其重要。

  然而,我又感到阻力重重。首先,我去总机班看郁洁,其他女兵难免会有感觉。在我的印象里,女孩子之间是容易闹小矛盾的,我担心其他女兵看出我对郁洁的感情对郁洁不利。当然,如果女兵们反映给师首长,对我也是很大的危险。

  其次,总机班住在北招(路北招待所)后面那幢综合楼的顶层;那楼像高低柜似的,顶层孤零零的,像座桥头堡。按照不成文的规定,那里对部队男性官兵来说,基本上是个禁区。更要命的是,似乎是哪位有心计的领导考虑到了什么问题,这栋楼的楼梯竟然被设计和安装在了大楼的外面!这样一来,一个人如果到总机班去,简直就像天车工上工作间一样显眼,要想不让人看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旦有人发现年轻的没有直接工作关系的干部战士到总机班去,是很容易引起议论的,而受到这样的议论,那可不是什么“光荣的缺点”啊!

  想到这些,我几乎完全失去了勇气。

  我一连考虑了三天,踌躇了三天。在这三天中,我受着双重折磨。一方面,我实在抵制不住去看郁洁的念头的诱惑。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自己实在承受不了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

  第三天晚上,我换了一个思路,我对自己说:

  “到总机班去看看,并不就是谈恋爱呀。”

  我于是感到豁然开朗了。

  我觉得自己怕到总机班去,并不是因为问题真的有多严重,而是自己胆小懦弱。因此,为了把自己从困境中彻底解脱出来,我对自己采取了激将法,我对自己说:

  “我要用敢不敢到总机班去,衡量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如果不敢去,就证明自己过去做的所谓胆大的事情都是假的,其实是个懦夫。”

  我不愿被自己看不起,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去。

  “星期天去!”我狠狠地对自己说。

  说也奇怪,一旦下了决心,我的心情倒平静了,而且还发现了去总机班有正当理由,我对自己说:

  “总机班是军区红旗单位,我是新闻干事,也应该去了解了解情况的!”

  我突然想到,高少阳干事曾给总机班拍过一张新闻照片,照片上,总机班战士正围在一起学习,还上了前卫报,镜头前的主角就是郁洁。我对自己说:

  “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去了解一些情况呢?”

  高少阳,山东临清县人,早我一年当兵,在科里专门负责摄影报道。这家伙身材不高,但浓眉大眼,相当神气,而且滑稽多智。他曾当着我的面拿自己开涮说:

  “有人在楼下喊我:‘老高——老高——’别人听了,心想,‘老高’?那个子肯定矮不了。谁知我一出来,嗨!只有这么一骨碌。”他夸张地用手比了个两三寸长的样子。

  据说,别人给他介绍的女孩子很多,但不是他看不上姑娘,就是姑娘看不上他。我相信多数是他看不上。有的同志曾当着众人和他开玩笑,问他:

  “老高,怎么样,有一个连了吧?”

  “没有没有!”他忽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绝对没有一个连,也就是一个加强排!”

  结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高干事和我住在一栋楼上,房间在楼梯口的东边,他和我一样,到现在也还是单身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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