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女兵的生活

  星期天终于到了!

  这是多年来第一个我真正准备当作假日过的星期天。

  早上九点左右,我擦得干净雪亮的皮鞋踏上了综合楼的露天楼梯。

  我尽量让自己心情保持平静,然后扶着铁栏杆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去。

  每到拐弯处,我都停下来,领略一下大院的风光。但事实上,我主要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看人,我想看一看,究竟有谁在注意我!如果有的话,让我预先好好看看这未来的议论发起人到底是谁!我好像是在做接受挑战的准备工作似的。

  球场上高高的篮球架默然相对;小车班的车辆都已入库,门前空空;旁边那栋坐东朝西的小楼,一层是车库,楼上几个房间,房门紧闭,走廊上没有任何人,只有两件衣服飘着;连楼梯脚旁边的锅炉房也是火熄烟消,整个大院显得是非常安静。

  是的,星期天,家在附近的回家了,家属随军的陪老婆孩子上街玩儿去了,单身军官和战士们则在睡懒觉、洗衣服或看书。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平时盯着总机班的眼睛似乎在打瞌睡了。

  此时已是仲春,大院处处都显示着春天的生机与活力,办公楼后面的那片树林,呈现出各种艳丽色彩;小车班前面的那棵常青大树老叶外也披上了一层新绿;大院甬道两旁的小樟树更是吐出了一蓬蓬鲜嫩的叶子,油光闪亮。还就是一片美丽风景!

  我胜利到达总机班!

  这层楼面积不是很大,只相当于下一二层面积的三分之一。楼梯口接着北墙正中央的一道绿漆木门。进了门,是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的那头也有一扇门,开着,可以看到门外是一个大大的灰白色的水泥平台,平台上拉着两根铁丝,上面晾晒着女兵们的衣服。总机班事实上只有四间房子,靠门的两间是宿舍,再往里,左边的是话务室,右边的是机务室。

  我进了楼,听出左边的房间里有女孩子说话声。我敲敲门,门开了。有三四位女兵在里面,包括班长小胡。她们见是我,都站起来,热情地接待我。房间的四边各靠墙放着一张单人木床。内务搞得挺整洁,被单雪白干净,被子整得方方正正。她们让我坐,我于是就在进门左边的床沿上坐了,她们这才坐下。小胡给我倒了一杯水,又拿了张小方凳摆在我面前让我放杯子。大家脸上都笑笑的。

  没有看见郁洁;但很快听到隔壁话务室里传来她接转电话的声音,她在值班。

  班长小胡是河南人,我们早就认识。其他女兵也都见过的,王小真和张晓薇曾到宣传科去修过电话,已相当熟悉,所以大家都挺自在,不紧张。

  我于是很随便地问起她们的训练、工作及生活情况。

  从她们介绍的情况看,训练是紧张而艰苦的,但一般是在入伍头一年,而且至多是四五个月时间。她们现在的工作就是保障机关的电话通讯:值班,修线路。主要是值班。一般情况下,值班白天两人,夜间一人;白天半天一换班,晚上两小时一换;值夜班的,白天补觉。

  大家正谈着,郁洁进来了,没有戴帽子,头发扎成两个触肩的刷把。她用微笑向我打招呼后,坐在进门右手边的床沿上。

  我问她们:“回连队吃饭吗?值班的怎么办?”

  她们告诉我说:“回连吃饭的同志用饭盒带回来的。”

  “那还不凉了吗?”我说。

  在我印象里,通信营到师部机关大院至少有两里路。

  她们笑笑。

  我问她们:生活是不是习惯?

  她们回答说,除班长小胡外,她们大部分是江苏人,张晓薇是南京人,郁洁、王小真、贺美萍是苏州人,都是吃大米长大的。但现在主要是吃面食,有时候还吃粗粮。

  “可是,”我打量着她们说,“你们并不瘦呀?”

  “我们都胖了哩!”郁洁忽然激动地说,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们都有些什么业余爱好没有?”

  “小贺唱歌唱得不错。”班长小胡说。

  “说什么呀!”小贺嗔怨道,稍停,又说道:“连一台收音机也没有,录音机也没有。”

  “王小真,你呢?”我问。

  “我和郁洁在学校时选的都是文科。”王小真说。郁洁也微笑着。

  “那你们现在写东西吗?”

  “没什么写的,就喜欢看看书。”王小真说。

  “喜欢看什么书呢?”

  “也没有一定,抓到什么看什么。”

  “你们这叫自由发展吧!”我笑着说。几个女兵都笑起来。

  郁洁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到话务室去了。

  我和小胡等说了些其他事情后,便提出到话务室看看。

  原来,星期天也是两个人值班,这时是郁洁和张晓薇。淡绿色的窗帘遮挡着窗外的朝阳,室内光线显得很柔和。她们并排坐着,戴着耳机和送话器,见我进来,都回头笑笑,然后径自忙着接电话,由我自己看。

  我站在她们背后,左手扶着郁洁的椅背,右手扶着小张的椅背,微微俯下身子,很有兴趣地看她们接电话。

  当然,我注意的主要是郁洁。

  对我来说,这工作是完全陌生的。她们的前面,各垂直立着一个硕大的像箱子似的,但看上去样子很沉重的金属体,迎面是一个差不多正方形的银灰色平面,上面很整齐地分布着一些深处闪着黄铜色的插孔,每个插孔旁都有一个小指示灯,指示灯亮时,发出柔和的红光。再往下面,在她们的身前,横着一个长长的盒子,里面是两排光滑铮亮的铜色插头,像是古代将士箭囊里伸出来的箭头一样。指示灯一亮,她们就熟练地拔出一个插头插进亮灯的插座,同时口中应道:“喂,您要哪?——好的,来了。”或者是:“对不起,讲话了,请稍等一会儿吧。”有时忙起来,她们的手和嘴都没有空闲,而盒里的半多插头都拖着长长的黑皮线尾巴跑到插孔里去了,一些黑色皮线还交叉起来。

  “怎么这么忙呢?”我说。

  “现在不算忙。”郁洁说。

  “最忙的时候怎么样?”

  “最忙的时候呀,”郁洁微笑地说,“所有的线都用完了,还有用户要。”

  “那怎么办?”

  “那就只好请他等一会儿了。”

  我发现郁洁的记性好像不错,有一个长途电话,所要的号码是54706转233。郁洁在一个本子上简单记了一下,然后就合上本子放在一边,开始要电话。没有要通,她就去接其他电话,过一段时间再来要。有时隔的时间有两三分钟,她重新再要时,不看记录,仍然能不假思索地报出那个电话号码来。

  有一个电话要经过博山机务站,机务站都是男兵,大概是那位值班战士服务态度不好吧,郁洁竟义正辞严地批评对方说:

  “这个电话你得负责,我们的用户在等着——你才值几天班呀,就这么油,值长了怎么办?!”

  我感到奇怪,问她:“你怎么知道他是新兵呢?”

  “听得出来。”郁洁说,很有把握的样子。

  透过半透明的窗帘,隐约可以看到两三百米外机关办公楼的楼顶,有人在楼顶上晒被子。

  我在总机班一共呆了个把小时。当我从楼上下来,走过总机班的楼下时,我觉得头顶上的这些女战士就像是一群躲在房檐上的小鸽子似的。


  7.妈妈

  “我妈妈来了,你来玩吧,一号房间。”郁洁说。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从北招出来,她到北招去,在北招前的红砖甬道上碰上了。

  “好的。”我说。

  我先回到科里。过了一会儿,我真的去了。

  北招是一栋挺漂亮的现代建筑,一排宽大的弹簧玻璃门。一号房间在一楼,进了大门,向右拐第一间。这是一个单人间,大大的席梦思床上高高地挂着收起来的洁白的圆顶吊帐,鹅黄色的窗帘拉在窗户的两边,崭新的松木写字台,配套的椅子,沙发和茶几。

  郁洁和她妈妈坐在沙发上,另外还有一个瘦瘦的男兵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见我进来,郁洁连忙站起来把沙发让给我坐,自己则到床沿上坐了。

  郁洁向母亲介绍我:“宣传科李干事……”

  郁洁的妈妈看上去四十多岁,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的小翻领上衣,微胖,样子象个女干部。她的相貌与郁洁不太像,她是长方脸。人很和蔼的。

  我问她对周村的印象。她一边请我吃苏州糖果,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她印象最深的,是这里的街道比苏州的宽。她说道:

  “苏州的公园比较好,但不少道路很窄。有段时间骑自行车,是快不了也慢不得,前面一辆车停下来,后边多少人就得下车。后来,市里下通知,把各企业单位的上下班时间岔开,这才好些。”

  我发现,她说话的声音和郁洁几乎一模一样,也是那么以气带声,像是带着某种音乐的调子。特别是那笑声,总似乎是忍不住了才笑的,是从心里笑出来的,很有感染力,听了特别叫人愉快。

  她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她,我是安徽宁国县人。她听了竟眼睛一亮:

  “我们在安徽住过很多年哩!那时候,小洁她爸在安徽省军区政治部当副主任,我们就住在合肥下关。小洁就是在合肥302医院出生的,在合肥长到七岁。后来她爸调到苏州军分区,我们才又到了苏州。”

  听说郁洁竟出生在合肥,我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更近了。

  我继续很有兴趣地听郁妈妈讲他们在合肥时候的故事。

  “合肥有个部队农场,那里的战士可真辛苦啊!”她说,“有一次,两个战士到我家来帮忙搬东西,身上头上尽是灰,穿着那种很厚的旧军装,领章帽徽也不戴,戴顶草帽。我都认不出他们,问他们:‘你们是施工队的吗?’”

  她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呵呵呵地笑起来。

  “能不能多住几天?”我问。

  “不行,要回去上班。”她说,“明天就得走。”

  从周村去苏州,直达的只有青岛至上海的火车。这班车车票一直很难买。我问郁洁:

  “车票买了吗?

  “还没哩,”她说。

  “我来帮你买吧!”

  “好的。”郁洁说。

  我问郁妈妈:“想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去吗?”

  她回答说:“不知道要买点什么好。”

  那个男兵提醒她说:“要么买些周村烧饼回去?或者博山陶瓷?”

  听口音,他也是苏州或者无锡人。

  周村烧饼和博山陶瓷都是很有名气的。

  “倒想过买一套餐具的,现在也来不及了。”郁妈妈说,“但在外面买恐怕很贵的,要到厂里去买就便宜些了。”

  “贵贱是其次,首先质量得好一些,”我说。

  “一般的就行了。”郁妈妈说,“太好了买不起。有的一套要一百多块啊!”

  “296团三营一个报道员有个亲戚在博山陶瓷厂,以后有机会时,我去厂里给你带一套来”。我说。

  “光顾了说话,忘了叫你们抽烟了。你抽烟的吧?”郁妈妈问我。

  郁洁连忙把茶几上的一包烟拿起来,准备拆。

  “我不会抽烟。”我说。

  郁洁显然不习惯把烟一支一支地递给别人,转而把整包烟递给那战士。

  那战士也说:“不抽”。

  郁洁说:“你会抽的,等会拿一包走吧。”

  过了一会儿,那战士起身告辞走了。临走,郁洁真的要把那包烟给他。战士坚决不要。

  我开玩笑说:“成包拿是不大习惯的。”

  郁洁和她妈妈都开心的笑起来。尤其是郁洁,过一阵又忍不住“咯咯”笑两声。

  又坐了一会儿后,我问她们上午还有没有事情,郁洁说,准备后两小时到连队去一下。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九点钟了。我于是起身告辞,说:

  “你们还是早点去吧,早去早回。”

  我准备去科里,路过收发室,发现当天的报纸已经到了,于是进去看看。今天来的报刊比较多,不仅有许多报纸,还有《参考资料》和文学杂志《十月》。

  我本来准备把报纸带回科里的,忽然想起郁洁的母亲初到这里,人生地疏,一定很无聊,于是立即把这些报纸杂志送给了她们。她们还没有出门。

  这天傍晚,我从食堂回宿舍,进了大院,看到郁洁和她妈妈正走在前头,向北招走去。显然,她们是从南招餐厅吃饭回来。我估计上午那些报纸她们已经翻过了,于是随后就去了北招,把报刊收起来拿回科里,因为科里同志还没有看哩!但为了防止她们没有东西看,我又从科里找了些《解放军画报》和别的一些杂志送了过去。郁洁和她妈妈都显得很高兴。

  第二天一早,还没有吃早餐,我就到北招找郁洁,在走廊里碰到了她。她妈妈还没有起床。我问郁洁:

  “你妈妈今天一定要走吗?”

  “对。”

  “那车票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我来买。”

  “那我拿钱给你。”

  “我这有钱。”我说。

  这几天,军宣传处俞干事正住在北招写一篇报告文学,我昨天来北招就是来看他。离开郁洁,我就顺便上二楼去看俞干事,两三分钟后下楼,发现郁洁竟在楼梯脚等着我,并递过来20元钱。

  “用不了这么多吧?”我说。

  “你拿着吧!”她说。

  我不便推让,只得接了。

  “也好,”我笑着说,“多退少补。”

  8点多钟,我就把车票送给了她。列车开车时间是下午3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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