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凤凰出世

  1.雪地女兵

  最芬芳的春兰花往往开放在险峻的悬崖峭壁上,她不祈求被人发现和采撷,却悄悄地把浓郁的馨香飘满整个山谷,向经历严冬的生命送去春天的信息。

  公元1983年元月中旬,正是春兰花含苞待放的季节,一场大雪覆盖了山东大地,覆盖了鲁中平原,覆盖了胶济铁路旁的古老小城周村,当时济南部队陆军第99师师部就驻扎在这里,我是该师的新闻干事。

  师部驻扎在周村南城,差不多占据着整整一条街,东西走向的青济公路从师部中间穿过,把整个师部划分为南北两块,路北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大院子,属于机关办公区;路南则是生活区,其中有一个家属工厂,师部制药厂,厂区里铺设着许多银色的金属管道,成天热气腾腾的。

  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午饭后,天空仍然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我一身戎装从路南小巷深处的政治部食堂出来,一边用手帕擦拭着手上的水渍,一边踏着厚厚的积雪,从浴室和军人服务社前走过,沿着小巷朝马路方向走去。当走过制药厂、走到小巷尽头时,我发现师长刘长乐正悠闲地站在小巷口马路边的雪地上。

  “李观宝,走走吧?”师长叫我,他微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意思是叫我陪他去散步。

  刘师长五十来岁,胖胖的,是个温和长者。

  “好哩!”我愉快地答应着,快步走到他身旁。

  刘师长走在前面,习惯性地向东走。

  过了大院围墙的拐角,前面是一个交叉路口,从市中心通往火车站的一条街道,和我们脚下的公路作斜交式相会,形成了一个相当开阔的建筑空间。这里驻扎着另一个部队单位:148 野战医院。

  医院建在岔路口南边,坐南朝北,西边和我们师部的生活区比邻,大门正对着交叉路口形成的小广场,路北的一片矮房子是他们的生活区。

  148医院生活区继续向东,有一个农贸市场:一条卖小菜的土街。

  我们缓步穿过小广场,来到了这条土街上。刘师长很喜欢来这里散步,常常一边走一边和蔼地向老乡们问问农产品价格什么的。但今天雪太大,市场里没有什么人,只有几堆老乡平时摆菜摊的乱石堆。于是我们简单走了走,就沿原路返回了。

  几分钟以后,我们又回到师部大院门口。

  刘师长调来我们师后,一直在政治部食堂就餐,住在师部路南招待所——简称“南招”。

  南招就在药厂西边,现在离我们已经不到百米了。

  师长有午睡的习惯,我主动而默契地和他分手。

  师长微驼着背,踏着厚厚的积雪,斜穿过马路,向南招走去。

  出于礼貌,我目送着师长走过马路,等他差不多到南招门口了,才转身向大院内走——我的宿舍在路北大院内。可是,正在欲走未走之时,我忽然清晰地听见远远地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

  “您是师长吧?——这是我爸爸!”

  我脑海的上空好像划过了一道亮丽的闪电!哟!多好听的声音啊!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收住脚步,寻声望去,只见南招大门外,脖子通红、背影浑圆的刘师长正和一位年纪相仿的形容清癯、轮廓分明的老将军握手、交谈——他们的身旁,路边高高的白杨树下,洁白的雪地上,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位穿着崭新绿军装的年轻女兵。

  那女兵微微侧身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子呈现出一种非常大胆而又恰到好处的曲线,像是训练有素的舞蹈演员。她的脸端正而俏丽,在鲜红的领章帽徽辉映下,显得非常妩媚和精神。她的整个姿态和色彩,既舒展,又滋润,恰像是春夏时节一株清新的花蕾初绽的美人蕉。

  最让我感到有趣的是她的表情,在把自己父亲介绍给刘师长以后,她就很认真、又很好奇似地看着两位长者晤谈,显得那样稳重而又天真,那神情实在是可爱极了!

  我忽然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我觉得她很完美——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同时我又觉得她不完美,因为她在我心理上产生的意象是不稳定的,她像是一座很陡峭很险峻的半屏山,她会倾倒,她在倾倒,并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去充当那另外的半屏山。

  我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是这样充满活力和富有激情,而世界又是这样的神奇和美好。

  可是,她是谁?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却一无所知。

  “父女俩都是当兵的哩!”我内心自语着,很随意似的。

  “听她的口气,她不认识刘师长。这么说,她不是我们师的。”我揣摩着。

  “是‘148’的吗?”我心里问。

  因为在整个周村,除了我们师,只有148医院有女兵了。

  “可他们怎么会住在我们师的招待所呢?”我满腹狐疑。

  “他们大概是路过这里的,她父亲带她出来玩儿。或许这里有她父亲的战友,他们住一两天就会走的。”我猜测着。

  我知道,周村是住有一些级别挺高的老干部的。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感到有些惆怅。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部队响亮的口号声,沿南招门前的马路向西看去,一支扛着扫帚和铁锹的部队已经在体育场边的街道口出现。由于距离较远的原因,队伍里战士的个子显得很矮小。队伍正渐渐地向这边开过来。显然,这是通信营的连队上街扫雪来了!

  我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已经站得太久,担心可能已经引起别人注意,于是,尽管心中充满了留恋,还是毅然决然地掉转头走向大院内。警卫战士雪白的手套上下迅速挥动了一下。我一边抬手还礼,一边快步穿过插着彩旗的大院门楼……

  我的宿舍在大院东南方向,这是一栋长长的两层小楼,背靠院墙,我和一些机关干部就住在小楼的二楼。门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后窗下是围墙,围墙外就是横贯师部大院前面的那条马路。

  回到宿舍,我的心情仍然久久无法平静。我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读过一个短篇小说,说是主人公在年轻时,曾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他没有能够和她相识,她就离去了,但她的形象却一直留在了他的心里,并成了他终生的理想。那篇小说情节非常简单,但流露出来的感情却显得十分真实,令人读后不能不为之惋叹。我感到自己现在好像就落在这样的情境里了。

  我打开后窗,探头向西看去,只见战士们正在马路上奋力扫雪,但南招门前空空如也,那美丽的女兵早已不知去向了。

  当我关上窗子的一刹那,空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2.转折年代的尴尬处境

  人们都喜欢听故事,小孩子自是喜欢,成年人又何尝不喜欢呢!

  人为什么喜欢听故事呢?原因似乎在于,每个人自觉不自觉地都关心自己的命运,并希望从他人的故事里探寻自己命运的秘密吧!

  而我的故事也确实是可以为人们提供一些有益启示的!

  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我的命运,这里必须介绍一点背景情况了。

  众所周知,长期以来,我们这支军队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是相当光辉的。我的老连队一直流传的一个真实的笑话,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种情况。那是我们老连长说的。说是多年前,我们部队拉练到一个僻远的地方,那里的老百姓很少见到解放军,特别是那些孩子,总是跟着跑,围着看,看到部队吃饭,他们竟新奇地喊:“解放军吃饭!”看到战士小解,又喊:“解放军撒尿!”

  在他们眼里,解放军是神,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啊!

  那时候,部队官兵在社会上地位很高,找对象娶媳妇是比较容易的。事实上,许多青年人想当兵,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是,曾几何时,这种情况已经改变。

  在我印象里,庆祝粉碎“四人帮”的锣鼓,和欢送我们入伍的锣鼓几乎是前后相连的。而就在我入伍以后的几年里,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把工作重点从搞政治运动转移到经济建设方面来以后,国家和部队在许多方面连续发生了深刻变化……

  这对国家和军队的长远发展来说,无疑都是好事。但由于有关政策未能及时调整,部队,尤其是部队基层,却一度感到难以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结果给基层官兵的生活和命运造成严重冲击。这主要表现在,一方面,地方经济发展很快,相比而言,战士家庭却因为减少了劳动力,经济收入越来越落后;另一方面,由于改革开放,地方经济快速发展和社会物质生活条件迅速改善,人们在思想观念上也更注重于追求现实生活的享受,不再像以往那样把政治看得很重,结果,长期以来笼罩在军人头上的神圣光环渐渐趋于消失。因此,姑娘们在找对象时,开始更多地倾向于找地方青年,且早恋早婚现象日渐普遍,结果使远离家乡和地方生活的,正在部队服役的战士,在爱情的竞争中处于越来越不利的地位。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以后,这种情况更进一步加剧。

  当时,一些地方曾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先工人,后学生,解放军同志请等一等!”意思是,姑娘们在选择对象时,往往把军人放在最后考虑。

  面对这种局面,战士以及他们的父母普遍感到焦虑。一些战士家庭为了应对这种形势,开始采用欺骗手段创造条件,让战士提前回家找对象,因此,假电报现象从无到有,愈演愈烈,从“父(母)病”,“父(母)病重”,再到“父(母)病危”,直至最后,不顾忌讳地伪造“父(母)亡”。

  年轻干部组织家庭甚至比战士更难,因为他们在部队的时间一般总要更长。

  事实上,当时年轻干部在找对象时,往往陷入了两头受堵的尴尬处境:回老家找吧,老家姑娘觉得你在部队里,大老远的,一结婚就是两地分居,而且还不知道要分居多少年,往往不愿意;在部队当地找吧,姑娘及其家庭又担心你将来转业可能要回老家,往往也不愿意。

  所以,部队年轻干部在找对象上,除少数幸运者外,一般就出现这样两种倾向:一些年轻军官为了及时组织家庭,往往不得不顺应现实,降格以求;一些人是既不能离开部队,又不肯降格以求,于是在个人问题上常常屡遭挫折,久拖不决。

  我大概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客观地说,这和我个人性格也有关系。两年前,我刚到师部工作时,25周岁,可谓风华正茂。记得到任不久,就有好几位领导找我,要给我介绍对象,女方都是部队首长的女儿,或他们亲戚家的女孩子。其中就包括师里分管干部工作的任副政委,他要给我介绍的是我们军一位副政委的女儿。

  在任副政委等人看来,这对我来说,乃是寻找靠山、争取升官的好机会。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那样的办法去追求事业的成功。

  在我的心里,爱情是神圣的,我是决不会为了什么别的东西拿她做交易的。

  我的想法大概很奇怪,我认为,那些家庭条件很好的姑娘,如果有足够的美丽和聪明,她们是完全可以自己找对象的,如果一定要别人帮她找,可能就是既不够美丽也不够聪明。在我的想象中,这样的人,你不见犹可,一旦见了,你如果看不上她,而她又看上了你,她往往会倚仗权势给你施加压力,非常麻烦。所以,出于骄傲,也出于谨慎,我都一一婉言谢绝。

  我也不喜欢介绍。但如果一定要通过介绍,我也宁可让人介绍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我看重的是女孩子本人,并不是她们的家庭。

  去年春天,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副科长周光宗带我出去散步,最后来到周村西南角住宅区的一户人家。原来这是丝织厂宿舍区,我们炮团刘协理员的家就在这里,刘的妻子陈霞是这个厂的厂医。这就是刘协理员的家。周副科长和刘陈夫妇关系很熟,他竟主动提出请陈大夫帮我找对象。

  “没问题,我们厂尽是姑娘,由你挑。”陈大夫爽朗地说。

  原来陈霞大夫也曾当过兵,两年前才转业到这里的,对部队很有感情。

  此后一段时间里,陈大夫先后让我和几个姑娘见了面,可我一个也没有看上。

  一天上午,陈大夫打电话叫我去她家,又拿了几个姑娘的照片给我看,其中有个姑娘长得还好。陈大夫告诉我,那姑娘姓孙,并说哪天把她叫来让我见见。

  过了几天,陈大夫告诉我说:“小孙把事情已经告诉她妈了,她妈倒同意;不过她爸觉得你是南方人,怕将来你把小孙带走,他们就这一个姑娘。我对小孙说‘回不回南方,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人家兴许不回南方哩!’”陈大夫转而问我:“你说是不是?”

  “就是。”我微笑着说,“不过,现在还没有必要谈得那么远吧?”

  陈大夫笑笑,说她找机会,再和小孙谈谈。

  那段时间,陈大夫上中班,下午四点上班。一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又去了陈大夫家。

  然而陈大夫却迟迟不提小孙的事。最后,陈大夫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给我说起来。原来,在为我找对象问题上,她已下了很大工夫,基本上把全厂比较好的姑娘都问过了,都因为我是农村的,家又在南方,都不愿见。其他一些,她又觉得我肯定不会同意而没有向我提起。

  陈大夫微笑着告诉我说:“不愿见的,我都瞒着你哩!”

  我一时语塞,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应该对她的话做怎样的反应。没有见面就不投机,我有什么责任呢?出生不由己呀!至于离家远——确实远。我想。不过,离家太远不好我倒理解,但我离家远对她们家有什么不好呢?我还真不怎么明白了!——哦,我知道了,她父母怕你以后会把他们的闺女带跑了哩!——那你表决心,不回老家行不行呢?——也是不行的,因为他们会怀疑你也许是在骗他们;他们是不愿走任何不踏实的棋的!

  “而且,我又为什么要表示可以不回家呢!我那么贱的么!”我想,感到愤愤不平。

  “可是我自己从来没有自卑过。” 我对陈大夫说:“我主观和客观矛盾着啊!”

  “小孙说她父亲不同意,实际上,可能也是托辞哩!”陈大夫说。

  我问陈大夫:“我是不是太不实际?”

  “有点。”陈大夫微笑着说,接着解释道:“好一点的姑娘家庭普遍都比较好,要求都比较高。”

  在此期间,还有其他人为我介绍了几个,我还是一个都没有看上。其中包括科长的爱人高大夫给我介绍的一个姑娘,见面之后,姑娘母亲竟让高大夫问了我好几次,搞得我都有些不耐烦了。

  我有一种感觉,我能看上的,她们都不愿意和我见面,而愿意和我见面的,都是那些个人条件比较差,我根本就看不上的。

  我有时候也想,也许是自己的标准太高了。

  “我也许应该把标准降低一些。”我对自己说。

  但是,仔细考虑,我又感到自己的志趣已经定型,无法改变。

  新的一年来临了。这是我生命的第27个年头了。元旦这天,我对自己提干以来的生活进行了一次比较全面的回顾和总结。我看到,虽然我的生活表面看去杂乱无章,但深入考察却可以分为两个基本方面,一方面是工作和学习,特别是学习。我发现自己和许多人不同,大多数人提干之前往往很注意学习,一提干,学习就放松了;他们学习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提干。我的学习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像是有很强的惯性,仍然继续向前冲着,似乎想停也停不下来。

  我曾感到,在现实生活中,爱学习的常常并不是特别聪明的人,而聪明的人常常又都不太爱学习,因为他们似乎都不大坐得住。我于是想,如果一个聪明人又爱学习,坚持学习,最后会如何呢?也许会出现奇迹吧?我有时候就想,干脆定下心来,让自己好好读些书,看看会取得怎样的结果。

  我现在的学习条件比当战士时是好多啦!有这么多书,有自己的房间,也有比较多的时间。这是我通过多年的奋斗才得到的!以前,我对“世家”这一概念几乎没有任何意识,但是,有一天,我突然理解世家的意思了。所谓“世家”,也就是祖祖辈辈都从事某一事业的家庭哩!我于是想到,出生在世家,对于他那世家的东西而言,他的学习条件是多么好啊!像我们这些出生在没有什么家底的家庭的人来说,要经过多少努力才能达到这样的学习条件啊!而当我们有了这样的学习条件时,我们的年龄又不免大了。

  但是,我告诉自己,抽象地说来,我们似乎是可悲的,但仔细分析一下,我们却也没必要自卑。因为,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虽然没有很好的读书条件,但我们从幼年开始的劳动也造就了我们强健的身体和坚忍的意志。我们唯一需要做的是弥补我们不是世家带来的不足而已。

  我告诉自己说:功到自然成!人家二十岁三十岁成功,我三十岁四十岁总可以成功的。

  有了这样的思想,我对学习一直抓得很紧,除了抓报道工作,其余时间几乎都用于了读书,常常手不释卷。每天晚上,我几乎总是在办公室或宿舍里阅读到深夜。早上,往往天不亮就拿着书本跑到铁路南边的荒野里,先做几十个俯卧撑,打一套军体拳,然后再活动活动身体,唱唱歌,等天亮透以后,可以看清字的时候,就开始读书。我常常是大声朗读,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锻炼嗓子,也可以加强记忆。

  近一年多来,我读了不少书,印象最深的是卢梭的著作。我真不明白,一个小市民的儿子,完全靠自学成才,为什么能够写出那么多不朽的文章!

  总的说来,在学习方面,我感到收获不小。

  我生活的另一方面就是在寻找爱情。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也耗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但到现在仍然是两手空空。

  当想到自己在学习上取得的进步,我感到非常充实,而当我想到个人爱情和婚姻问题时,我就感到非常烦恼。我真正体会到“知音难觅”的滋味了。

  在思考今后的生活方向时,我决定更多地把时间用于学习,对于爱情,不要抱什么希望。

  于是,这天深夜,我在日记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卢梭是从小市民的儿子成长为思想巨人的。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出生比卢梭更卑微。我愿意走卢梭的路,从贫民阶层里成长起来,为人类的进步出一份力。我自信自己还不笨,只要不懈努力,总能有所创造。我在爱情上已经不想花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尽管这样想也很伤心。然而实际上,即使我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也是徒劳的。但是,对于别人的同情,我也不赞成。我不需要同情。人生注定要得到什么的吗?在我看来,同情者或许才是真正值得同情的,他们得到了真正的爱情了吗?即使他们得到了,我也不后悔。得到家庭的人是太多了,献身事业的人却是太少了。我愿意做这个少数派,如果事业和爱情不可兼顾的话。我这样做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感召,社会底层,特别是农民,离文明世界太远了,很少有人向外去探求。他们苟且偷安,似乎觉得任何努力都是无效的。我希望用事实震醒他们。我将以一生都做一项事业,争取创造奇迹!”

  从那以后,我把时间和精力变本加厉地投入了学习,几乎不再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

  就在此后不久,我在南招门口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女兵。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她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应。而这种反应使我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并没有真正放弃对感情生活的希望,我之所以产生让自己做这种放弃的念头,不过是为了回避现实的烦恼罢了。

  说到底,我的沉静不过是一种固执的等待而已。

  “可是,那女兵到底是哪里的呢?”在此后的几天里,我常常突兀地问自己。

  我不知道生命和生活之河会朝哪个方向流去。


  3.苏州女孩

  上次的积雪已经消融殆尽,只有偏僻角落和树丛深处还稍稍有些残留。但这些残留的积雪似乎凝聚着很大的寒气,当太阳落山之后,冷森的寒气从暗处弥漫出来,和正在降临的夜色骤然会合,使大院里的气温迅速下降。天气还是那么寒冷,甚至比前几天更加寒冷了。

  这天傍晚,我从食堂吃过晚饭回大院,一路上零零散散地,都是提着保温瓶去打开水的人。有军人,也有家属。有的人已经打了开水优哉游哉地往回走了。

  “我也去打两瓶,晚上烫烫脚。”我想。

  于是,我回到宿舍,提了两个保温瓶下了楼,去打水。

  往外走的人更多了,往里走的人仍然不少,甬道上人们来来往往,显得相当嘈杂。而此时的天空像是撒下了黑色的铅粉,光线迅速暗下来,暮色苍茫,人们走在路上,已经有些影影绰绰,好像很容易与人相撞似的。我的神经不由得开始敏感和警觉起来。

  刚走到首长办公楼前面的拐角处,我隐隐听出前面被樟树枝叶遮挡着视线的甬道上传来的阵阵轻微的沙沙声,像是一支队伍在作静肃行进似的。我觉得有些异样。为了稳妥起见,我收住脚步,把两个水瓶合在一只手里提了,一边挨着冬青树丛站着,准备让他们先过去。

  果然是一支队伍,一支小小的队伍:总机班的女兵们。

  她们一行五六人,成一路纵队走着。走在最前头的张晓薇,以及队伍中的王小真和贺美萍等,我都认识的。她们神情专注地行进着,目不斜视,好像并不注意两边是否有人。

  事实上,我知道,正因为注意到路上有很多人,她们才做出特别认真严肃的样子的。

  “她们回连队点名哩。”我想着,感到释然。

  然而,当这支小小巧巧的队伍即将从我面前完全过去的时候,我稍稍对她们打量了一眼,嗨,我几乎吃了一惊:她——前不久,我在南招前见到的那个漂亮女兵也在里面!

  她走在队伍的最后。

  她的个儿在这支队伍中差不多是最高的,她前面的王小真和贺美萍个儿都相当娇小,按说,她走在她们后面是很不得劲的,然而她却走得非常好。

  那优美的面部轮廓,那丰满而又轻盈的身姿,那娴静的气质和沉着的神情,尽管暮色已经很重,我仍然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了。

  “啊,她是总机班的!”我在内心里说,觉得实在意外!

  “对啊,一个总机班的战士,即使认识师长,只要不是很熟,在向他介绍自己父亲时,问一声‘您是师长吧’不是很自然的吗?!

  “而且,师长来的时间不长,她也可能确实不大认识刘师长。

  “可笑我竟凭这样一句话就断定她不是我们师的!”

  我脑海里飞快地闪着这些念头,既生气,又开心。

  她们从警卫战士面前走过,向西走去,消失在大院门外面的夜色里……

  渐渐地,我知道了她叫郁洁,1982年兵,苏州人,是总机班副班长,父亲是苏州军分区司令员。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似乎既表明,苏州和杭州同样繁华,也意味着它们在地缘上密切相连;至少在我的意识里是这样。我家所在的地方紧靠浙江省,去杭州只有三百多华里路程,人们常常把茶叶和笋干运到杭州去卖,说起杭州,好像就在家门口似的。因此,我虽然没有去过苏州,但在我意识里,苏州离我家似乎也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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