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生先一步到了小南河,找到霍恩弟,给他说霍元甲的棺材运回来了。霍母一听大哭,霍恩弟赶紧制止她,指指霍元甲的家,示意得瞒住东章他娘。

  “你去东章家,他娘好站在庄台子上往北望,你稳住她,可别让她出来。”

  霍恩弟一手拄着拐棍儿,一手搭在杜生肩上,向家北赶去。看看离村子远了,杜生问:

  “老镖师!咱等着吧,一会他们就到了。”

  霍恩弟像没听见,不停步。他像是要阻止霍元甲的棺材运回来。

  运霍元甲棺材的车慢慢过来了,杜生觉到霍恩弟抓在他肩膀上的手一抖,霍恩弟看到了红棺材。小南河当地的风俗,棺材都是漆黑色,孩童死了可用红漆棺材,但是,不能埋进祖坟。上海时兴用红漆漆棺材,霍元甲在上海遇害后,就用红漆棺材成敛了。

  霍恩弟走镖时,在南方见过出丧的,用红棺材敛死人。他心想,老二千万别是用的红棺材。

  “啊呀!红棺材。让我猜着了。这个丧门星,死了也不让家里人安生!”

  霍恩第站在路当中,挡住运霍元甲棺材的车,他浑身颤抖。车到跟前,他跌倒了,杜生抱住他,刘振声过来扶他。

  “老镖师!老镖师!”

  农劲荪急呼。

  “红棺材进祖坟……死绝后人!”

  霍恩弟说着抡起拐棍儿砸棺材,边云山赶忙接住拐棍儿。

  农劲荪知道习武的人最忌讳生死不吉利的事。他赶紧说:

  “杜生快去,骑马快去,拉个黑棺材来。”

  杜生手忙脚乱地去拉马。

  “别施腾了、别施腾了。”

  霍恩弟闻到了棺材里散发出的气味。

  “不进祖坟,埋这里吧。离庄上远着点,东章他娘得瞒着。”

  霍母在霍元甲家里陪儿媳妇闲话。霍王氏心神不定地纳鞋底,一针一线,扎进去拉出来,走不齐趟子,针角乱。

  “唉哟!今儿这是咋着了?一双鞋底子没纳完,扎了我几回手了。”

  霍王氏朝大门外望,放下手里活,想出去。

  “孩子长地快,撵着大人老。东章娘,用不了几年你也该当婆婆了。”

  “呵?呵!真是,这一年一年哩……”

  霍母用话稳住了儿媳妇。

  离小南河远远地,村北面,一座新坟堆起来。

  “唉哟娘唉!这咋光扎手?”

  霍王氏扔下手里活,站起来。

  “你又烧香去?”

  “噢噢!不说我都忘了。”

  霍元甲去上海后,霍王氏一天给天爷爷烧一炷香,祈求天爷爷保佑孩子他爹。霍王氏点上一炷香,跪下,嘴里念叨:

  “老天爷爷保佑他爹在外头平安!保佑他爹早天回来!”

  磕三个头,起来了。

  霍母怕她出去,拿起霍王氏纳的鞋底。

  “这不快完了,快纳吧,没几趟子了。”

  霍王氏又坐下,拿起手里活。

  霍恩弟给刘振声、边云山说:

  “等天黑了咱再回家,你俩到家里看看,得回药栈去,千万不能让东章他娘看见你俩,她快疯了!”

  农劲荪忙说,把他俩以后留在药栈。

  冯世武浑身的汗毛眼都向外喷火!他把八仙桌子后头条几上的洋座钟狠狠地摔在地上:

  "洋人,我操你八辈祖宗!你让我绝户,我不把你们灭了,我不把天津卫的洋鬼子杀绝,我就是母狗生哩。”

  冯世武跑到六姨太屋里,跪在床前,双手扒着床梆嚎嚎大哭:

  “小六啊!我是个老混仗,鸡巴头子不如,让你受了能么多苦……我伺候你不周到……让洋人,狗日地洋鬼子害了你……”

  冯世武胸腔里的怒火、悲气向外滚,被挤塞在喉咙里出不来,憋得一团一股子往外喷。

  "呜呜呜!啊!啊!"

  冯世武从来没哭过,他不会哭,悲怒地吼。他想到自个老了老了到底没绝户了,老婆中有一个怀孕了,他一天一天数日子,盼着要出生的孩子,眼看这几天六太太就生了,让他奶奶哩洋鬼子的马车把大人孩子给压死了。她娘俩死的那个样子不敢看,马蹄子踏在她肚子上,一跑一搓蹬,那是踩在他没出生的孩子身上,踏破娘的肚皮踩死了。

  "啊——啊——呜、呜、呜——呜——"

  不是哭声,谁都没听见过这样的哭声。冯世武胸腔里的怒火恶气向外涌滚,塞住,顶出来,又塞住。

  他的眼泪汩汩地淌,流不完,像是流了他一辈没流的泪。冯世武也终于哭一回了。冯世武的哭声难听,堵心,扎耳,脚行的人听着像猪被宰杀时的叫唤,绝望,挣扎,哀嚎。冯大掌柜从混事起只知道硬碰硬,没屈服过谁,没流过眼泪,不会哭。生活就是捉弄人,他最不在乎,最不拿着当人的人却让他如此伤心,把他一生的第一次哭,哭给了他的六姨太。

  脚行的人都聚在院子里听,呆呆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头一回听见大掌柜哭。

  冯世武的哭声让心喜丧魂,如催命地鬼叫,她感应地颠抖。她知道,冯大掌柜哭完就该收拾她了。别的女佣窃喜,让你有眼色逞能,讨好主人欺负姐妹们。老天真有眼,好人好报,恶人恶报了。

  冯世武悲有多大,恨霍元甲就有多大,霍元甲让他的六太太带着孩子跑出去,让洋人的马车压死了。他恨归恨,霍元甲死了,报复他都没办法。接着就是恨洋人,要不是洋人在天津横行霸道,他的老婆孩子咋能死了?他要报复洋人。

  造成这场大祸,心喜最直接,她要是拦住劝住他的六太太,就嘛事没了。让他冯大掌柜眼看着老婆不几天就生了,冯家终于有了后,转眼又成了泡影。冯世武把心喜一通毒打后,卖了。心喜被打得鬼哭狼嚎,女佣们没像以往那样看见姐妹挨打吓得筛糠,她们心里都说活该,狠打,打死才好哩,要不,她挨打后老实不了几天,她那个逞能欺负人的德行又冒出来了。

  冯世武倒没“食言” ,把心喜卖给了“红烛馆”, 多得了些钱。心喜是成年人,“红烛馆” 立马就着手“招婿”。 敲锣打鼓吹喇叭,一队人从西口脚行门前走过,宫庆给女佣们说,心喜要“嫁人”了,“红烛馆” 给她“招亲”哩,不孬不?女佣中有人撇嘴,有人说她挨一顿打也值了,有人似乎还有些羡慕。心喜长相一般,又不会写画弹唱,有钱人看不上她,倒是没大有钱的人去之若鹜。“小肉床” 灵机一动,说让“新娘”抛绣球,砸着谁谁就是“新郎”。这下“红烛馆” 又热闹死了,围观的人人山人海,报馆的记者都去了。招到的“女婿” 们有二十来人,在红烛馆院里呆着脸,盯着楼上。心喜走出来了,一手托着绣球,凭栏而立,她一身大家小姐打扮,看上去倒也光彩照人。人群中呼声如潮,此刻,心喜心里好似忘掉了一切,有些洋洋自得。搂下二十来个待候“新郎” 都双手高举着接绣球,嘴里呼唤“娘子” 。心喜向下瞅瞅,挑了桃人,把绣球抛给了一个她看中的“新郎”, 待候“新郎” 们饿狗争食一样一阵哄抢,心喜的意中人死死抱着绣球压在身下,终没被人抢走。接下来就是拜天地入洞房。心喜觉得也不孬,从冯家出来就嫁人了,那派场跟嫁到大户人家没两样。冯家的女佣除了老妈子,丫环都是买的,她们在冯家跟一辈子守活寡的人一样。头天,心喜心里还有点暗喜,她二十多岁的大闺女了,当丫环又不能嫁人,在“红烛馆”她倒是尝到了男人味道。她的“新郎” 官 一走,她才知道自个掉到了火坑里。

  “小肉床” 做事不同于常人,她觉得那些待候“女婿” 给红烛馆捧场了,不能对不住人家、凉了嫖客们的心,她以低于一般嫖资的价格,让待侯“女婿” 们都尝尝“新娘” 的鲜。待候“新郎”们觉得是划算,价钱比那个非待候“新郎”少得多多了,美中不足的就是得接他的“二手” 货。不过,即便是过了夜的“新娘” ,比那些千人压万人骑的妓女不知要好多少倍,二十来个人都算上,这才该过几遍?“小肉床” 让她的待候“女婿” 们抓阄,一个一个有序地轮着上“新娘” 的床。二十来人,两三天就在心喜身上轮了个遍,一人一个心态、一个手法,有人心理不平衡,以补偿的方式弄折腾心喜。有人想你为嘛不把绣球扔给我,嫌弃我?你不还是得跟我上床,这样的人就往死里作践心喜。一人一个样,反正没好样。

  冯世武在靠近英国租界的地方买了一块地,把六姨太葬在那里,给她立了个龟砣大碑,正直冲着英租界的标志性建筑物——戈登堂。戈登堂又称英租界工部局大楼,是当时天津市体量最大的建筑物。冯世武把他的六姨太葬在那里,以此向英国人示威。后来,这里的建筑物越来越密集,六姨太的坟头也不知道哪年被铲平了。直到文革时期,墓碑还立在那里。误传那是一个大资本家的第十六个小老婆的墓碑,红卫兵小将们从附近工厂里扛来几个大铁锤,把碑砸成了几段,扔进了海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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