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武把六姨太接回去,让她住到后院里,六姨太还是要住西耳房,她说她住惯了。冯世武也依了她。冯世武把一个名叫心喜的丫环叫过去,当着六姨太的面说:

  “你给我伺候好六奶奶,要是她不如意了,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你放心吧大掌柜,六奶奶就是我亲奶奶!”

  丫环心喜是女佣中最有眼色的一个,平时她瞧不起六姨太,她觉得六姨太还不如她有活头。心喜心里喜地是,让她伺候六姨太,比冯大掌柜的那些太太们好打发,六姨太至少没有奶奶脾气。

  深更半夜里,六姨太嗷唠一声惊醒了。她梦见她生娃了,接生婆接下孩子来,吓得撒腿就跑,她生了个小洋鬼子,黄头发、大鼻子、绿眼珠子,一生出来就能哇啦哇啦说洋话,转眼功夫他长成了大人,和那个把她压在霍掌柜床上的那个洋鬼子一模一样。冯世武一看疯了,他和六姨太刚生出来长成大人这个洋鬼子打了起来,那家伙人高马大力气大,把冯世武暴揍了一顿。冯世武喊人,宫庆、虎头、苏八几个混混儿上来,一阵乱战。冯世武腾出了手,他扑向六姨太,六姨太吓醒了。

  心喜心里明白,六姨太肚子里的种一准不会是大掌柜的,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她对六姨太伺候的无微不至,就是不敬她。六姨太日日惊恐地样子,让心喜在她面前逞威的劲头又抬起头来。冯世武到六姨太屋里的时候,心喜拿六姨太比她亲奶奶还当亲奶奶,冯世武一走,她立马就变脸。

  转年初春,霍元甲的灵柩运回天津。农劲荪雇了一条大船,从上海北上走海路,进渤海湾,入海河蹬岸,抵达了天津。

  多少年后,霍元卿的儿子霍东福老人回忆当时的情景,他给人说:

  “二大爷的棺材从南方运到天津时,整个天津城都轰动了,成千上万的人向海河码头跑去,过去认识他不认识他哩人都出来迎接,一看见二大爷的棺材,都哭了,那个哭声震天啊!二大爷在津门名气太大,早就知道他在上海被日本人害死了,知道归知道,一看到棺材,天津人没法接受。拉二大爷棺材的车出了天津,还有不少人跟着送行,走到白骨塔那地方,跟着的人才回停住了……”

  农劲荪、刘振声、边云山还有怀庆药栈的人,护送着霍元甲的棺材回小南河,越向前走,刘振声、边云山心情走越是沉痛,小南河人进出天津不知道走了多少趟的这条路,曾经留下了霍元甲多少足迹,谁能想到,正值壮年,四十二岁的霍元甲,今天,他会躺在棺材里从这里回家……

  出天津后,车夫催马赶快了车,车轮碾过坑凹不平的土路,霍元甲的棺材发出沉闷的颠簸声。

  “慢!慢!车慢走!”

  农劲荪让车走慢,他双手紧扶棺木。

  棺材一颠,从里面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离车近的人有人用棉袄袖子捂着鼻子、有的人扭过脸去。

  刘振声两眼忽闪忽闪地喷着烈火,悲伤、怨愤、复仇凝聚的烈火!

  农劲荪悲痛难抑,他脑海里闪过霍元甲躺在棺材里腐蚀的样子与他生前战胜邪恶及击倒日本武士的雄姿。一个顶天立地,武功盖世,扶弱惩恶,又屡屡敢打洋人的民族大英雄,竟落得如此下场!

  农劲荪的心开始发怵,气短呼吸费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脚步跟不上车了,他紧抓车上揽棺材的绳子,拽着前行。

  边云山看见,他拉过跟在后头药栈的马,招乎刘振声过去,刘振声一脸怒气地扭过脸去,边云山和药栈的人把农劲荪扶上马。

  春寒料峭,冷风抽抽地吹过,吹在脸上,抽在心里,大家悲痛的心一阵紧一阵……

  回小南河安葬霍元甲,定在初春是农劲荪的主意,霍元甲去世不到一年,怕棺材里散发气味。

  去上海打擂前霍妻的态度,农劲荪历历在目,他咋得面对霍妻。

  霍元甲死了,霍妻一语成谶。如果他农劲荪不去小南河叫霍元甲去上海,霍元甲在天津就不会出事,是他窜掇霍元甲打擂,今天,他给人家还回来一个死人。

  农劲荪心里翻江倒海。

  对于霍家,人家死了一个亲人,他必须得面对人家。他想:他一定得让霍妻大骂他一顿,他跪下让她扇几巴掌更好。是他让一个年轻的女人失去了丈夫。

  天津西头以西,坟地一片连着一片,白骨塔闯进了人们的视线,农劲荪瞥了一眼,处在一簇簇数不清的荒败坟头中的白骨塔,触目扎心!农劲荪一阵眩晕,身子像个软布袋倒下了。

  大家慌了,停车赶紧去扶农劲荪。

  刘振声头抵在霍元甲的棺木上,愤愤地说:

  “他该陪葬,死了不亏!”

  农劲荪为刘振声治好了病,刘振声把他当成恩人;霍元甲的死,刘振声都怨在农劲荪身上,他又成了仇人。

  大家商量,农劲荪去不得了,让药栈的人把他送回去。

  一会儿,农劲荪清醒过来,杜生、马田把他扶上马,沈账房牵着马往回走。

  “咋向回走?”

  “你这样还能去?大家说了,把你送回去。”

  杜生赶忙说。

  “撵上去!我不去安葬霍大侠谁去?走!”

  农劲荪的口气不容商量。

  沈账房又拉转马头,杜生、马田一边一人扶着农劲荪在马背上,慢慢地向小南河走去。

  农劲荪两手抓紧马鞍子,他挺了挺身儿,给杜生说:

  “让马田扶我。你快走,先去问问老镖师,看把霍英雄安葬在哪里。”

  杜生呼呼地向前跑去。

  六姨太回到冯家后,知道自个快活到头了,到时候她生出个小洋鬼子来,冯世武还不得一刀刀割了她。又想,在这个没底的火坑里也没有爬出去的那一天,死了倒也好,罪受到头了。她不知道的是到时候咋着个死,她想到了不少冯世武弄死她的死法,冯世武恶毒的眼神能溶化掉她,一刻没离开过她的脑海,睁眼时在她脑子里,闭上眼立刻就出现在她面前。这会儿,冯世武越是对她好,越让她想到到时候她死得越惨。六姨太一天到晚,整日六神无主,又生出了从末有过的机警,如惊弓的小鸟。她晚上睡前摸摸肚子,早上起来也是先看看肚子,看又大了多少。摸着沉得让她快走不动路的大肚子,用不了几天了,她要生了。有时她眼前一阵黑。

  “‘黄面虎’ 的棺材弄回来了”

  院子里有人说话。

  六姨太的头轰的一声炸了!她早就听说霍元甲在上海让人害死了,她不信,她没看见。他那样的武艺,谁能让他死得了,霍元甲救她时,他都能拦下飞镖;在东屋里洋兵的枪子也打不着他,他刀枪不入。人人都说义和团刀枪不入,她没见,霍元甲刀枪不入,她亲眼看见了。他是神,他咋会死了?她呼啦拉开门,看见宫庆在院子里跟虎头说话。宫庆看见六姨太,冲她说:

  “霍元甲的棺材运回来了,他早死了。”

  六姨太伸手扒住门框,身子一趔趄,眼直了,圆睁着。脚行高大的院墙外挺耸的树梢让风刮地倒向一边,弹起来,又刮地倒过去。“呼呼、呼呼。”风穿过树的枝干,发出一阵阵摩擦声。晃动的树枝不停地划着灰兰的天空,一下一下划着六姨太的心。高远高远的天,使她觉得啥也期及不着,她胸腔里似有一只手,掏着内脏从喉咙里往外拽,她空咽了几下唾沫,口中干干的,一回过神来,泪如泉涌。六姨太想起霍元甲在这里的身影,虽然霍元甲不要她一点照顾,对她一脸冷色,只要能看到他,他在这里,六姨太觉得她有个保护神,霍元甲那次救她,让她觉得霍元甲永远都是自个的依靠,六姨太没有一时一刻不盼着她的保护神回来。自个无聊的时候,受折磨的时候,不想活的时候,她不由地就想到霍元甲,一想到他,她立时就能换个心境。他回来了!是棺材!霍掌柜真的死了?她的天塌了!她要亲眼看看他去,她想她看到的一准不会是棺材。

  六姨太呼地跑出门外。六姨快生产了,心喜抓住她,怕她挺着个大肚子出事,不让她出去。六姨太受的她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抡起巴掌扇过去,结结实实地扇在她脸上,心喜被扇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宫庆吓得往后退,六姨太奔出脚行,心喜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去,她在六姨太后头跟着,不敢靠近她,不敢阻拦她,要是六姨太摔一下,冯大掌柜还不得把她心喜生吞了。

  六姨太不知道霍元甲的棺材在哪里,她就向街心里跑,她跑到鼓楼那里,想穿过去,出东门去海河码头、火车站那里。六姨太不避车马,像自杀一样,跑到路口她不看不停,挺着大肚子在街上乎哧乎哧地跑,吓得心喜在后头六奶奶、亲奶奶地大呼小叫。六姨太跑进鼓楼门洞里,一辆英国人的四轮马车从鼓楼北门洞飞驰进入,马车拉着警铃叮叮当当飞奔,六姨太跑到门洞里头十字路当中,奔马把她撞倒,前马跃过她,后马马蹄子呼通踏在她肚子上,心喜听见六姨太一声闷哼,又嗷哧一声叫,马蹄子一蹬,在六姨太肚子上一搓,把她的身子带地一转,马车轮子从她头上碾过,脑浆四溅。

  “晦气!出门碰上个自杀鬼,他妈的偏偏撞上我的车,死不绝的中国猪。”

  洋车夫骂了一句,猛甩一鞭,马车直冲南门,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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