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司公治病一道符

  1952年夏天,我祖母得病几天后,到端午节就悄然地走了,在国人平均寿命不到50岁的当时,73岁的“老寿星”安然过世并非倒霉,绝非禍事。不然“人活七十古来稀”怎么会流传几千年?

  按照本地的风习,再穷再苦也得轰轰烈烈办好这个“白喜事”,让后人“粘福”。于是请来一班道士,做了三天“道场”。以父亲与伯父为首的所有子孙后代披麻戴孝,长久跪于灵前。从四面八方赶来吊丧的亲戚朋友,先后约百人。他们在祖母的棺材前跪拜烧纸,还送上礼品或供品。小院子里乐声不断,炮声冲天,客来人往,热闹异常。

  表面上一片混乱,实则井井有条,全靠邻居们协同料理,挑担进货,烧煮洗刷,来客接待,礼品登记,告别欢送,各负其责。流水席上有点肉鱼与红薯粉丝,能让大伙敞开肚皮吃一顿难得碰到的饱饭,就算得上是盛宴待客了,个个宽心,人人满意。

  不幸的是,人多易传染,丧事办完没几天,我和弟弟及小妹三人又相继患病。尤其是小妹“菊香”,几天来高烧不止,滴食未进,哭泣不断。父母俩干着急,传统的毛巾热敷、打火灌和草药等土方用尽都无济于事。

  有人说是阎王老子派一队小鬼接走了祖母,但仍有个别鬼魂掉队未回去﹔也有人讲是父亲挖动过房前屋后的台阶,破了风水,犯了“土刹”,震怒了土地公公。还有其它的奇谈怪论。总而言之一句话,都是神或鬼作祟,以致儿女遭罪。

  那时节,乡里人还不知道“医院”与“医生”这一类词儿,一旦病魔缠身,只会想到“郎中”与“司公子”。郎中看病要吃中药,花费太高往往请不起,而且还有白吃不治的可能。司公子则拥有求助神民,画“符”打鬼,驱邪消灾的绝招,而且比请郎中省钱。

  父亲火速出沟,请来本地赫赫有名的“司公子”。

  司公子五十多岁,身材魁梧。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头戴束发冠,身披道士袍,腰佩将军剑,不愧为一个驱魔赶鬼的仙道。

  司公子进屋后首先烧香点烛,跪拜作揖,请出他的师父,还有师父的师父。接着画“符”,在黄颜色的宣纸上用朱砂写写画画。在他人眼中,字认不出,画看不懂,整条符深奥莫测,给人“神”感。

  符是司公子“驱邪镇宅”与“治病救人”之法宝,品种可不少,依图案不同,有放在神龛上的,有附在门框上的,有贴在窗户上的,有挂在床沿上的,还有最最重要的一道,那就必须填入病人的肠道了。

  几道纸符画好后,司公子头戴道人面具,口中念念有词,咒语连篇,似乎要祭起风云雷电,在屋子里挥刀弄枪,一派与鬼神拼力厮杀的架势。

  民间有“雄鸡压邪”的传统,较为隆重的活动都拿公鸡开刀,宰雄鸡以行血祭。司公子也捉住一只公鸡,用手指甲猛力碾切公鸡的鸡冠,可怜的公鸡尽管不会送命,却也痛得“咯咯”呼救,双脚乱蹬,一滴滴热血渗透到符上。

  司公子挪动神秘兮兮的轻身浮步,将他的杰作分别贴于神龛、门框、窗台与床帘上,此后任何人不得挪动,让它们各就各位,各守一方。倘若魔鬼再来,见到神符即会逃跑。

  司公子将最后一道符点燃焚化,让灰烬落入盛水的小碗中,接着端碗微微摇动,闭目念咒,炼成“圣水”。然后飘飘然来到小妹面前,嘴唇微动,又一轮念念有词,还用手指在碗中点一点,在小妹的额前弹一弹,让其沾上“灵气”。最后吩咐母亲,给她喂下这小碗“神水”。

  驱邪治病的全部过程圆满结束。父亲打发一升多大米和一个几仟圆的小红包,司公子满载而归。

  司公子亦即巫师,在当时是一种职业,且颇有服务市场,有时也有一定的“疗效”,应该是病者得到了一定的精神安慰,心态改善起了作用,但无论如何都是地地道道的封建迷信活动,后来被全面禁止。


  10.2 天花瘟疫夺吾妹

  我和弟弟望着那些神符,总会联想到魔鬼,似乎它们就躲藏在旁边,尤其到了夜里,神符“显灵”,一见即抖。至于小妹,病情反而加重,全身有明显的红疹,好几处还伴有淡红色的症块。

  山沟内外,好些孩子出现同一症状,甚至还有成人染上了,只是依据时间先后,病情症状不同,有的孩子红斑开始化脓,有的孩子化脓后开始结痂。众人这才明白:令人闻风丧胆的天花病又来摧残人世了,小山沟陷入人人自危的绝境中。

  天花病大约有30%的死亡率,我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妹,一岁多点就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母亲跪在爱女冰凉的尸体旁,先举起双手,直立腰板,接着弯下腰来,放下双手猛拍地面。那么一个呼天唤地的动作,循环不断,同时伴随着她那钻心的哭喊,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

  “我的妹仔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这么报答我,你太狠心了,你要娘怎么活下去……”

  “我的妹仔哎,你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没尝过一整块的糖,没吃过一个完整的蛋。你太造孽了。娘对不住你……”

  “阎王爷唉,我有罪,您怎么不抓我,您抓错人了。我的妹仔,她这么小,什么都不会,她怎么受得了……”

  哭声愈来愈大,动作开始变化,直至捶胸顿足,打起自己来。

  我与弟弟还不知世事,妹妹的死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如同母亲那样的悲伤,却是先天的害怕妈妈出事。赶紧跑到母亲的身边,拼命哭喊着:

  “妈妈……不要打,妈妈不要……打……”

  母亲转过身,张开双手搂过两个儿子,三人哭作一团……

  邻居们都听得清清切切,感觉这不是平日里那个善良好客的女主人在哭喊,更像鬼哭狼嚎,让人胆颤心惊。好几家的孩子也都倒在床上,此种悲局,说不定哪天哪时就会降临到自家的头上。谁也不敢上我家劝慰,生怕沾上晦气。

  正在找木板的父亲过来,含着眼泪说:

  “伢崽他娘,你这是糟踏自己的身子,也会伤及两个伢崽,我更不好过。”又朝女儿的尸体说:

  “妹仔,爹这里太穷,你走吧。这一次千万不要走错门,一定要找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

  说完大步跨出家门,请来一个木匠,不到半天功夫,做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箱。他狠下心来,推开妻子,伸出颤抖发麻的双手,平日里举起的心肝宝贝轻飘飘的,今日里却成了一具沉甸甸的僵尸,止不住泪如泉涌,忍不住钻心刺骨,眼前一片漆黑,几乎令他晕倒……

  女儿没了,两个儿子病情加重,父亲没有埋怨司公子,但也不敢再请他,不得不请来老郎中,借钱捡药。一副中药一天熬三次,早中晚饭前服用,苦汁不尽不准吃饭。

  本来就缺乏油水的肠道被苦涩的药水洗得精光,我和弟弟总感觉肚子饿得慌。趁父母不在,两个人抱着惟一可以进口的酸菜罐子狼吞虎咽。此时恰逢父亲回屋来,他气得发抖,一个箭步窜过来,左右开弓,狠狠刮了我这个大儿子两个耳光,歇斯底里地号叫:

  “狗畜生,你们不想活了,那就去死吧!”

  父亲这一巴掌扇过来,我的嘴巴顿时成枪口,满腔的酸菜苦水喷出来,溅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火上浇油,顺势又给我一脚,将其踢倒在地,又顺手提起来,让其跪倒。他又揪住小儿子的耳朵,将其按倒,也让其跪在地上。接着痛心吼道:

  “老子拼死拼活弄点钱,才给你们吃了这几付药,你们却这样糟蹋,全白吃了。老子上世欠你们的吧,抵债!好,让你们吃个足!”

  父亲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端起酸菜罐子,扑通一声砸到地上,瓦片与酸菜铺满一地,吓得弟弟号啕大哭。父亲又在两个儿子的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恶狠狠地说:

  “你们这两个冤祸,给老子好好跪着,半天不许动。”

  我感觉脸部火辣辣的,用手摸了一下,嘴唇又麻又厚,口腔隐隐作痛,鼻子出血。极少见到父亲发这种无法抑制的脾气,吓得脑瓜子几乎炸开了,这才猛然想起,吃药要禁忌酸辣腥咸的食物。爸爸妈妈曾经反复交待过,可自己却如此不听话,挨打活该……

  中药也没见效,病情继续恶化。最可怕的是,从四周的远近邻居家里不时也会传来呼天喊地的号哭声,又有几个孩子先后离开了人世。

  十万火急!县政府派出了临时组建的医疗工作队,到各疫情点免费巡医。我们兄弟俩和大伙一样,被“强行”叫到一个小院里,排队看病打疫苗,名曰“种牛痘”。挽起袖子,医生握针尖要在手臂上划出一道小口子,在我们这些孩子看来还是挺恐惧的,逾合的伤口形成了近一厘米见方的“牛逗疤“,几十年后还清晰可见。

  旧社会的广大穷苦老百姓将希望寄托于“人丁兴旺”,十五、六岁就成亲,五十来岁还在生孩子,一辈子生出十来个。然而成活率却很低,即使没有夭折,也谈不上营养健康,扯不上医疗卫生,成年人里头残疾人很多。就我们这个山冲里的百来个人中,即有弱智、傻子、瞎子、聋子、哑巴、结巴、烧伤毁容、跛腿、驼背、侏儒、癫痫、哮喘等非健全人10多个,比例不下10%。也难怪人家洋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

  据湘乡地方史料记载,至1952年年底,全县人口五十多万,其中有三十七万多男女老少免费种牛痘,从此天花病绝迹。再加上土地改革等一系列政策的落实。您说说,老百姓怎么能不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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