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民间土方治小病

  每当我和弟妹们喉咙发炎,声音明显嘶哑时,父亲总是制作“炉台勾水”给他的孩子治病。这一天我的喉咙发痛,嗓音出嘶哑,又该我喝那脏不忍睹的自制药水了。

  我熟悉父亲这一招,立即将视线转移到火炉上。仰望炉台的上方,屋梁上借助绳索吊着一根打穿了竹节的竹筒管,长约六尺,竹筒里面套着一根木杆。借助竹筒与木杆间的磨擦和一个附加的套环,木杆就可以在竹筒内任意升降。木杆下端套了一个铁勾,铁勾上再挂烧水的瓦壶,或者煮饭熬汤的铁锅。这一整套升降装置即称“炉台勾”,能让水壶或者烧锅根据火焰的高低实现无级调节。

  父亲烧开半壶水,然后在桌子上再搭起两条木凳,踩到上面解开房梁上的绳索,取下炉台勾。这下子似乎捅了好几个鸟窝,屋梁上沉积的尘埃纷纷落下,弄得满屋灰茫茫的,令人睁不开眼睛,还咳嗽不止。

  父亲在地上放了一只大碗,将整套装置竖立于碗中,让我抓住后,自己的右手提着滚烫的瓦壶,再次登高,左手持着铁火钳夹住炉台勾的竹筒,令我远远地避开,右手倾倒瓦壶,让壶嘴中流出的沸水沿着竹筒内壁与木杆唰唰淋下来,长期沉积下来的灰烬尘埃纷纷脱落,黑糊糊的洗勾水全部流积到碗里。

  “炉头勾水”不是什么祖传的秘方,各家各户都是这么治疗喉痛。我望着这碗脏兮兮的烟灰水作呕,实在难以张口还要吞下去,不喝却会挨一顿打骂,只得无奈地闭上双眼,皱着眉头,一鼓作气倒了进去。

  我放下碗,手指却被破碗的缺口刮了一下,鲜血直冒,一阵剧痛袭来,十指连心啊。我赶忙按着伤口,大声嘶叫:

  “爸爸,我……刮着……手了,哎哟……哎哟!”父亲赶紧跑过来,压住我的伤指,嘴巴朝伤痕处轻轻吹气。鲜血依然决口而涌,丝丝外冒。父亲大声喊母亲:

  “快,快找个蜘蛛膜过来。”接着满口埋怨:

  “哎呀,你是怎么搞的,喝口水端个碗就弄成这样子,真是没用。”

  母亲正在做鞋子,听到喊声,急忙停下针线活,站到墙壁前细心寻找。蜘蛛膜是蜘蛛吐丝编织的一层薄膜,是它赖以生存的窝棚,紧贴凸凹不平的土砖墙面,圆盘形,尺寸与大拇指头不相上下,灰白色。大大小小的窩膜,像斑点一般点缀着灰黑的墙面。

  母亲小心翼翼地撕下一个较大的薄膜,正在膜下静养的蜘蛛仓皇逃窜。她自言自语:对不住啊!我的伢崽受伤了,你再编一个吧。

  母亲将薄膜贴在我的伤口上,轻轻吹过几口气,真神乎,血止住了。她又缠上一块破布条,一边埋怨丈夫:

  “这碗也太破了,叫化子讨米的,你弄个好点的碗不行吗。”

  “妈妈,不怪……爸爸,我闭着眼睛喝炉头勾水,没看着……碗呢。”母亲说:

  “嗳,你这伢崽啊,声音好多了,炉台勾水就是灵,喉咙还痛吗?” 我吞下一口痰,说:

  “妈,爸,好像好多了”。

  山里人生来就贱,一碗洗勾水减轻了喉痛,一张蜘蛛膜封住了伤口,三、两天痊愈。不花一厘一毫,其疗效并不亚于三十多年以后普及的喉片与创口贴。

  据说“撩渣水”也能治喉病,方法比炉台勾水更简单,但需要焦碳,将它烧红后淬入水中,吞下这种水亦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在北方的一些地方很流行。

  国民经济大发展,各条战线生机勃勃,供销合作社的商品与花色种类也在逐月增加。山里人去那儿卖鸡蛋,除了换回食盐和煤油之外,有时还买一盒清凉油,不过当时的人们都称它“万金油”。无论头痛还是腹痛,或者是其它部位不舒服,大人和小孩都是那么一句话:

  “赶快擦一点万金油。”

  冬季睡觉前洗脸洗脚后,有条件搓点滑溜溜的“蚌壳油”了,母亲视它为宝贝,专揽分配权,每个人只给一丁点,可是神奇得狠,从此以后脸蛋光滑多了,双脚再也没有裂口和出血。

  多少年后我才知情,其实那是普普通通的凡士林,只是包装盒使用了天然的蚌壳。用现在的话来说,里里外外都是响铛铛的绿色产品啊!


  10.4  郎中舍身疗蛇伤

  一天黄昏时,小雨绵绵,父亲戴着破斗笠,仍在地里锄草干活。赤脚踩在一堆茂密的青草丛里,突然感觉脚底下滑溜溜的,腿踝处却被狠狠扎了一下。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一条满身花纹的毒蛇瞬间从脚底下挣扎出来,足有三、四尺长,仓惶溜逃,几秒钟后就消失了。顿时吓得父亲凉透心底,浑身发麻,片刻后冷静下来,赶忙朝家里跑。

  还没到家门口,父亲就反复大声喊叫:

  “伢崽他娘,快,我被蛇咬了!快……”

  母亲正在厨房里洗刷,顿时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刷把掉到地上也没捡,他知道丈夫是唤她赶紧想办法,一时慌乱又不知拿什么,顺手抓起窗台上自制的一瓶大蒜油。

  父亲跛着腿急步进屋,已全身大汗,一屁股坐到木凳上,掀起裤脚,露出脚踝处的伤口,是一个鲜明的红润瘀血点。母亲蹲在地上,慌忙擦拭大蒜油。

  母亲两手卡住父亲的脚裸拼力挤揉,一股殷红的鲜血冒出来。父亲咬着牙帮忙。母亲用大蒜油擦洗伤口后再用碎布条扎紧脚踝的上方,其实,此时已经晚了!

  山沟里不时有人被蛇咬伤,或者因其它原因受伤,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都栽了紫苏、薄荷、蛇舌草、半边莲等诸多草药。父亲起身,拖着伤腿在屋后摘了一大把,来不及清洗就塞进口里,嚼成糊糊,敷到伤口处,再用破布包裹。

  母亲跑到屋外的路口旁,那里有一个在坡面上掘进去的小窑洞,里面立着一块石板,板面上刻有小佛像,名曰“土地公公”,每个村口必有一座。母亲就在这里烧香作揖,乞求这位本地保安菩萨对她丈夫的阿护。

  第二天,草药糊糊并不见效,土地公公也没“显灵”。父亲的伤腿红润发肿,亮通通的,手指轻轻一按,留下一个坑,痛得他浑身抽筋。生命危在旦夕,母亲慌忙出沟,请来本地最著名的老郎中。

  郎中先生大约四十来岁,中等个子,穿着青布长衫,背一个土布袋子。一进门即直奔父亲床边,看过伤口,摸过经脉,不慌不忙地问:

  “家里有酒吗?”父亲答复有一点自家熬的米酒。

  “快给我倒半碗。”母亲赶紧端过来。郎中说:

  “大嫂,你去请个邻居的男人帮我一下。”

  母亲应了一声,赶忙去对门请来二十来岁的罗家大儿子,我喊他六哥。郎中指导六哥照顾一下父亲的身子。对我父亲说:

  “主人家,有点痛,要忍着点,一下子就好了。”

  郎中蹲在床边,端碗喝了一口酒,但未吞下半滴,然后低头,双手在伤口两侧辅助挤压,又用他那宽大的嘴唇封住父亲的伤口,猛力吮吸。

  父亲痛得受不了,呻吟不断,身不由己地扳动起来,却又被六哥死死钳住。郎中抬头,将淤血与酒水混和物吐到一个土缽子里。

  郎中似乎没有看见父亲难忍的惨状,也没有听到父亲痛苦的呻吟,只觉得伤者的命比他自身还宝贵。他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喝一口,吸一口,吐一口,不顾一切地重复劳作……

  父亲和郎中都是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疲惫不堪。郎中吸完淤血后又在父亲伤口处敷上他自制的蛇药膏。俗话说:“蛇见雄黄骨头酥”,估计郎中的药膏以雄黄为主。

  郎中漱口喝茶,又开了一个药方,说:

  “去药铺捡三副,一天熬一副,早中晚饭前各一次,放心吧,吃完就没事了。注意要禁吃酸辣腥和太油腻的东西。”

  按照惯例,母亲端过来茶盘,是一个方形的红漆木盘子,盘子里装了一升多大米,上面还放了一个几仟圆的小红包。她弯腰鞠躬,深情地说:

  “先生,让您老费心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仅仅一点小意思,别嫌弃。”郎中却满不在乎地说:

  “嘿!哪来什么大恩大德,一点混饭吃的小本事。你们却太讲究了,那我也不客气了,谢谢你们啊。”他将小红包塞进衣袋里,又扯开塞在那只黑色土布袋子里的另一个土布袋,母亲一粒不漏地将大米倒了进去,郎中拱手告辞。

  父亲的蛇伤很快治愈。郎中先生那种救死扶伤的医德,那种奋不顾身的精神,那种精湛绝妙的医术,那种手到病除的疗效,无不令人肃然起敬,感慨万分,深深地铭刻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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