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批发票的奥妙


  初冬的早晨,轻霜白得像黑女人脸上的脂粉,太阳一房檐高,小鸟又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稀泥地里又升起了水蒸气,我走在上班的马路人行道上,黄色的树叶,时不时地掉落在我的头上。

  回到单位,四个多月没见天河镇的镇容镇貌了,今天看到镇办大楼,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同志们都走出办公室和我亲切地握手,我顺便地问:“今天怎么没见二个老板呀!”

  调来不久的小原说:“田主任你还不知道,上下副职领导和其它的同事,一员不缺依旧在,可城头变换了“大王旗。”原来的书记、镇长都调走了,书记去任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镇长去县人大当副主任去了。”

  又从农村乡镇选拔了二个“优秀”的年轻干部来任书记,镇长,俩人的学历都是党校毕业的研究生,号称为“双研” 。镇长姓牛,叫牛涧,中等个头,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在下属面前从无笑脸,有人给他总结道:

  “见面不打招呼,说话就是吹牛,

  开会就是骂娘,和蛋就是仼务。“

  书记也姓牛,叫牛犍,人们称之为“二牛”。

  他们受经济建设为中心,白猫,黑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的熏陶,上仼后就向钱看,一心扑在经济建设上,搞钱压倒一切。正在倒开水的小原见我来了,忙给我倒杯水,遂后又拖把椅子让我坐下。我开门见山地问:“小原,我走了半年这领导的工作变了吗?”

       小原也直言不讳地说:“杀猪杀屁股一一各有各的杀法。现在两个老板的观点是,不管采取什么手段,挣足了钱是目的。故,一天到晚发展经济,招商引资,见钱眼开,其它工作基本不问,只要搞到钱,不问来路,你的工作就是优秀。搞不到钱还伸手要钱干工作的累死仍然给你弄个‘不称职’。田主任,往后我们的综治工作还怎么干呀!”我看了看小原,小原意识到自己讲露了嘴,假装去整理文件去了。

  我又走访了几个部,彻底弄清了镇里目前的情况,能造血的部门有“计生办”,一拉猪、二扒粮,三罚款、四拆房。“城建办”一卖厂二批房,三卖地四卖荒。这些部门的“生意” 火得很。不能造血的部门就是两个“老板”的眼中钉,肉中刺。对不能造血的部门负责人也十分感冒,他们的宗旨是:谈工作别提钱,提钱脸上就撒盐。弄到钱位子全,没有钱去一边。

  综合治理工作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基础性工作,标本兼治,打防并举的系统工作,不能造血还花钱,所以,他们对这个部门和部门领导及工作人员都特别厌烦。“干工作花钱自己想办法,不花能钱干好工作才是称职的工作人呢!”这是镇长的口头禅。

  我的职务虽然没变,但已经是冷在一边了,过去的火热部门已变得没人提起了,我很纳闷,综治工作是中央提出的一票否决制,怎么就沦陷到这种地步了呢?不管镇长何等蛮横,该报销的费用总不能随便赖帐吧?丑媳妇不能不见公婆呀!

  这天,我拿着在北京读书的学费和应该报销的费用发票,来找新来的天河镇镇长签字,我们互相第一次谋面,都感到陌生,他坐在那儿,面对正门,对来人不屑一顾,他的腿翘在桌子上,手里还拿个牙签,在慢悠悠地剔着牙,旁边坐着过去他一手提拔的副镇长,这次他上仼时也是他硬向组织部点名要来的得力干将。他和两位主要领导一票进的天河镇,但他是镇长的贴心班底。

  这个副镇长个头小、嘴大,发黄,身不满五尺,年不过四旬,腰粗腿细,外形活赛山东青阳县卖炊饼的三寸丁。他经常在领导后面打个小报,扇小扇子,我看他坐在里面,心里早已满腹厌水,他叫胡仁言。人们称他为“糊人镇长。”

  当我把条子递过去的时候,牛镇长看着我,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叫什么名字?”他把我拿去的发票故意扒拉散在桌子上。我当时就弄得一肚子气。

  副镇长忙献媚介绍道:“这是综治办主任,姓田名土字里里。是来报销在政法大学带薪读书发票的。”

  镇长重新把散放在桌子上的发票拿过来轻轻地瞟一眼,然后,不再看发票,眼也不眨地直直看着我,大约有两分钟,突然,把发票和批发票上的黑色金笔往地上一摔。

  “自己看去!仔细地看!”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这明明是单位送我去读书的,同时是经过党委开会研究过的,这新镇长是什么意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变卦了呢,这是公务,不是我自己要去的,读书所产生的费用难道让我自负?条子哪有错呀?这问题出在哪呢?我不知所措。我也火了:“牛镇长,这不是我个人行为,给不给请你痛快点!”

  副镇长很麻利地把条子拾起来,极不耐烦地说:“田主任,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要明白,一朝君子一朝臣。这么大的镇,财务管理是个大事,你都拿不合格的条子来报销,责任是谁的?当然是镇长的,他是内务总理啊!管得严是对的,是利国、利民、利人、利己的工作职责,为了不给镇长出难题,快把条子拿走吧!别惹镇长生气。以后办事要注意,去吧!”

  我憋着一肚子气,拿起条子很恼火地说:“去吧,话说得太轻巧了,去得容易,这一堆条子怎么处理!”

  还没等那糊人副镇长说话,这新来的镇长大声地说:“你多大的官啊!常言道:大笔写大字,大人干大事,你在条子上写这么大的字,与你那灰星大的职务配得上吗?”

  “请问镇长,这报绡发票字大字小是关键吗?重在合不合报销的标准吧?”

  “你还强词理,标准!我就是标准!说你行你就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服还是不服?”

  “我不服,不行应该说出个道理!为什么?”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不服!我让你自己看看!这发票有多大?你都写这么大的字,要我往哪批?”

  我忍着满腔怒火,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对不起镇长,因为我粗心大意,原来批报发票是这样写的,多大的官写多大的字,不知道新领导的工作要求,惭愧!惭愧!”

  “你是镇综治办主仼,条子怎么批?字该怎么写,你应该知道?一个部门的小头头,该写多大的字你真得不知道?你连这灰星大的小事都不知道,你该下岗了。念你初犯这种低级错误,不再追究!下不为例。”

  说罢,抢过条子,龙飞凤舞在条子上写几个大字,往我手里一塞说:“好了,大字不是你写的,应该是我写得!一定要有记性,别忘了你该写多大的字!”

  那个副镇长一听新来的镇长竟然不是把财务关,而是说字写大了,羞得张口结舌,无地自容。

  我拿过条子,一看镇长写的几个大字,心说:这就是所谓研究生写的大字?这也太夸张了,太搞笑了。

  那副镇长见我的嘲讽的表情很会意,忙说:“看什么看?镇长的字你能模仿的好吗?他写这么大字因为他是镇长啊!你是什么职务敢写这么大的字?自不量力。去吧!”

  我也不知道这新来的镇长是在玩社会经验还是在打迷踪拳,更不知他是不是就这么高的水平。最终才弄清,他自己是狗屎还要装得像高才生,为了树自己的高大形象先给我个下马威,难怪人说:官场沉浮深似海,一个拐角一个天。这基层的小官吏都如此,上层还敢想吗?我很无望,不知选择哪条路。我迷茫,我不安,这本职工作到底怎么办?是前还是后?

  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教诲。

  “田土,不管是夜行迷路,还是清晨大雾弥漫的时候迷路,不要急于往前赶,要想找出脚下的路,必须蹲下来细瞅,辨清方向才能找出回家的路。”

  父亲的教诲很经典,但本职工作不能不干呀!我遵从父亲这一寻路的法则,在家苦思冥想了三天,觉得还是要正儿八经地找书记汇报当下部门的工作情况。

  我到了牛书记办公室,他正在端着茶杯品茶,见我进来了忙放下杯子,官腔官调地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叫什么名字?”

  “我叫田土,是综治办的,来给你汇报部门工作情况的。”

  书记很不耐烦地说:“哦!你就是那个善于调解的小镇名人吧?是不是搞到大的招商引资项目了?”

  “不是,我是来汇报本部门当前工作的。”

  “这点小事怎么能到书记这汇报呢?你该找那个找那个去,没有素质,镇长、副书记、副镇长,这级别差几个等级,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想一想,你越多少级了,且不论你来汇报的是与非,对与错,你越级的工作态度就是大错特错,严格地说:你一个小部门的头,敢跑到我的办公室来,那以后看大门的也敢来我办公室说三道四的喽!自命不凡!”

  我被羞得进退维谷,他站起来两手端着腰:“至少你要先找镇长啊!国务院的文件都是一级一级往下念的!”   

  我借坡下驴:“好!我去找镇长。”

  原来的书记必须是部门负责人亲自汇报部门的工作,他要的是工作效率,现在的书记怎么了?嗨!

  真是:

  一朝君子一朝天,制度不变方法迁;

  猪杀屁股杀法异,分辩对错在何年。

  我再次来到镇长办公室,镇长严肃地说:“又来批发票的吗?记住字该怎么写了吧?”

  我扑哧笑出了声,“哪有这么多条子要批呢!我说是来汇报综治工作情况的。”

  “快说,我等着去开会,马上要走!”

  “综治工作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辖区稳定是大局,没有稳定什么都是空的,况且上面很重视我镇的综治工作,因为我镇的综治工作每年都是第一名…….”

  “我以为你部门在哪招到商了呢。别说了,凡是来汇报部门工作的负责人都说他所在的部门怎么怎么重要,重要是要花钱的,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到上面要点钱,招商引资搞点款,我就别办其他事情了,就让你们重要的部门三下五除二给花了,太搞笑了!由你们花不如我自己去花了,现在哪项工作不是如此,都需要走近路,工作是你硬干得先进的吗?钱花到位,哪年能少了第一名?就你干出的第一名,和我跑的第一名有什么区别吗?我不知道综治工作重要在哪里吗?这项工作我心里有数,上面风声大,下边雨点小,区事不需你再来说三道四!干好你的事,写好你的字,去罢!”

  我一看,知道综治工作完了,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个领导的做派活赛是一对天衣无缝的夫妻。我彻底失望了,看来综治工作就像风筝断了线,又好像竹筒打水断了绳。因而我决定把工作重心撤到司法工作上来。

  我正准走出办公窒,突然胡仁言进来了,他无视于我的存在,还没坐下便火急火燎地说:“报告镇长:你按排的“五个一工程”现在万事具备,专等你的命令了!”我知趣地退出办公室,心里琢磨,这“五个一工程”到底是什么个玩意啊。

  当时正赶上“三五“普法实施阶段,各级普法培训班如雨后春笋,上级重点强调,要用法制文艺的形式开展“三五”普法。我用工作之余写了十四个法制戏剧小品,我在设法找演员,准备把这些法制小品搬上普法的大舞台,是的,每个作者的作品都想展露于世,可把剧本搬上舞台谈何容易啊,这要找演员、排练,要人、要钱、要车辆,还要有精湛的演技吸引观众,真的难上加难啊!

  这天早晨,乌云蒙住了太阳,正吃饭时接到镇办的紧急通知“所有镇干部紧急结合,七点钟到指定地点集中,执行特殊任务,不得缺席,不准请假!”

  我慌慌张张地来到指定地点,牛镇长用高音喇叭在做战前动员:“天河镇的全体干部,我镇拆迁工作遇到了特大的困难,希望全镇干部员工不要孬熊,胜了我们就喝茅台,败了我们只能喝斜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在场执行拆迁任务的全镇干部要合力同心,谁孬熊立及离开天河缜!行动吧!不准后退!”

  天上乱云横渡,地下蛇鼠逃窜,推土机,挖掘机等各种重型机械纷纷而至,军事化的镇干部排着纵队,喊着口令,前进!那阵势如临大敌,活赛乱世的宗族械斗,又像遇到了日本兵。

  拆迁开始了,前面开道的是一百个陌生的年青人,每人手里拿根红白间杂的水火棍,左胳膊上都系一条白毛巾,每人发瓶矿泉水,财政所长当场给这一百人,每人发一张深兰色带有毛泽东头像的钞票,那阵势好象是当年打日本的敢死队。所有的镇干部排在后面助阵。镇长好似当年血战台儿庄的指挥官。我纳闷,在这样的和平世界,又没有外来侵略,为什么全镇干部像远征军一样去“打仗”?“战争”的对向到底是谁呀?

  说时迟,那时快。从东南拐冲出一百多老百姓,他们是来保卫自家的承包土地和青苗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眼看一场”战争”就要爆发,我赶紧冲上前去,站在法律的高度很严肃地对全镇干部喊:“全体干部们,面前站的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发生武力冲突,大家冷静。”我又向镇长阐述事后所要产生的法律后果。镇长一听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骂道:“田土你个混蛋!好大的胆子!你是镇干部,不为镇里的利益冲锋陷阵,反而动摇军心,左右上,先把田土赶出现场,事后必须严肃处理!”

  我被四个拿水火棍的陌生人推出了消烟迷漫的“战场”,独自回家等候着镇长的处理。

  可惜,我没有亲眼看到那场“战争”的真实场面,只是听同村说:老百姓在巨大的威慑下,不敢抗争,僵持一会,最后以百姓落荒败逃而告终。

  时隔不久,镇长开会,严厉地批评半个小时,幸运地是他没有对我实施任何具体的处分。第二天,老百姓集体上访了,镇长被免职了。原因还是他炮制的“五一工程”而被省级党报披露。时隔不久,牛镇长为那场“战争”承担了法律责任。

  经过这次“战争”的洗礼,虽然没有人处理我,失去了往日的阳光。

  朋友和同事们有指责我的:“人随大流不挨打,天塌有长汉顶,干嘛出这个风头?”也有赞扬我的:“不愧为司法队伍里的名将,事看得透彻!牛镇长如果听你的良言,不可能有今天的下场。”   也有人说:“虽然法律对他进行了制裁,但是我们全体镇干部全年的各种奖励都被取消了,这叫一人犯科全镇受累呀!”

  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但我相信,做一只展翅的雄鹰,没人鼓掌也要飞翔,做一颗无名的小草,没人心疼从石缝里也要钻出,做一条山涧的小溪,没有人泛舟也要流淌,做一朵野花,没人欣赏也要芬芳。我横下一条心,要把可用的精力都用在“三五普法”上。要用自身能量做出成绩来证明我自己,为社会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为了实现我胸中的诺言,开始整理创作原有的十几个剧本,挖空心思去筹谋演出经费,决心把“三五”工作当头等大事来抓。

  最关键的是选拔优秀演员。这天,我正要到农师院去物色演员,刚走到长途汽车站的大门口,眼一扫,看到一个苗条淑女,从她的背影发觉,她像个专业演员,正站在那儿等车,我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呢?我再仔细一看,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她怎么像成霞呢,真是:相见引出千般怨,擦肩而过万事休。

  只因这次突然巧遇,又弄出多少恩恩怨怨,事事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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