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年末的一天晚上,我随意打开电视机,调到L台,那里正在播“全省精彩人生模范人物表彰大会”有关人生的主题,引发我的兴趣。当一位模范人物在台上站定,我发现,她那么像我的发小梦华!

  她站在那里,穿着朴素,已经花白的头发仍是短短齐耳,面部出现了深深的皱纹。我们已经几十年未见面了,是她吗?当主持人报了她的名字,我落泪了。是她,我的发小,孩提到初中时期的好朋友——现在叫“闺蜜”。

       主持人说,这位老人家是乡村医生,来自大山深处,她的故事十分励志,但她提出不讲自己,她要给大家讲那些对她好、令她难忘的人和事。

      于是大厅里响起了足足有几分钟的掌声!

       恍惚记得,我的闺蜜是解放前从辽宁搬到我家住的拉林河畔的小山村的,那时,她奶奶健在,父亲母亲种地,我们是邻居,我俩岁数相仿,一见如故,喜欢“腻”在一起。她聪明伶俐,很得我爷爷奶奶的喜爱。

       解放后,我爸爸妈妈上班,我俩上学了。奶奶告诉当老师的妈妈,这俩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但我俩分在两个班。妈妈说,也好,两个孩子互相比赛。我的爷爷奶奶也默许了。

       那时,她母亲有病,她爸爸和奶奶靠几亩田过活,生活不富裕,所以我爷爷奶奶决定,她上学的一切费用由我家担负。她学习很努力,班上的第一几乎都被她“包圆”了。我爷爷奶奶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她和我形影不离,她甚至从家里搬出来和我住在一起。然而,人生变幻莫测,她小学还没毕业,母亲就撒手人寰。她爸爸和我舅舅是好朋友,通过我舅舅参军走了。爷爷说,走就走吧,孩子我们管!我们俩一起考上县城中学,而她家就剩一个老奶奶,是村里的五保户,村里人帮助生活,孩子上中学的费用也是由我家管。

        记得初二的一天,她奶奶来到我家,说要领孙女回辽宁。原来老太太还有个儿子,解放后参加了地质队。我家没有强留,我和她就这样分开了,我俩当时洒泪而别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互相约定经常通信,考大学时争取考同一个学校。后来,我家搬到延寿,我们之间还通过几次信,她说她回到辽宁的一个大山里,叔叔在地质队,奶奶仍靠种地、养蚕维持生计。她告诉我,搬去辽宁的原因,其实是奶奶心里过意不去......后来,她突然不再与我通信,我与她音信全无。爷爷奶奶老叨念,这孩子在辽宁怎样了,但在我面前没说过,妈妈说怕我哭......这次,不经意看到她,我真的哭了。

       几十年了,我们相识于花季雨季,如今,都变成了老太婆。真想让她从电视上走下来,我们紧紧相拥......我让孩子和L省电台组委会联系,看如何能联系上她?孩子们真有办法,不久真的接到组委会的答复:我的手机号已转给了她了,于是我满怀希望等待她的电话!

       可这一等又是一年!有一天,我的手机电话铃响了,是个陌生号,一接听,竟然是她,让我喜出望外!她第一句话好像在喊:“我是梦华!”我应了一声,传过来的便是哭声!

       她说:大山里信号不好,最近这里建了基站,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接着又带着哭调和我说,半个多世纪了,我们千里相隔又可以通话、可以视频了。我说你不要哭,这是个高兴的事儿。她说七十多岁了,我与她分别时的样子一直没有忘。

       我问她,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再等几天,我把我们分别后的情况写成日记给你发过去。

  几十年过去了,我俩第一次视频,都说“老了,老了!”她说她比我老得多,我很心酸,我知道,那是多年的坎坷、岁月的煎熬啊!她不住地哭,我逗她开心,说,七十多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她破涕为笑,让我等她的文字。

       终于有一天夜里,她的电脑版微信传过来了,这回是我边看边哭......

       人的生活、经历,有时是无法选择的,更难以预料,她的几十年竟是那样度过的。但,逆境打垮弱者造就强者。到了古稀之年的她,终于站在电视台的聚光灯下,赢得了人们的认可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现在,我把她微信里的有关章节摘录这里,请大家为我了不起的闺蜜点个赞吧。

 

  一、家

  坐了一天的火车,下车正是天亮,接我们的是地质队上班的叔叔,他请了假,借个老牛车,又颠簸了几乎一个白天,到家了。那时已经看不见太阳,其实天并没有黑,是大山挡住了夕阳落日。      

      家,是石头盖的老房子。听说我们要来,叔叔推掉了草顶,换上了瓦盖,窗户很小,叔叔说玻璃也是新换的,好在通了电,梁柁上有一盏十几瓦的灯泡。屋里除了我们带的家什用具,什么也没有——原来的可用的东西,都让叔叔搬到单位分给的房里了。

       奶奶开始做饭,我开始哭泣,想拉林河,想那山,那草地,想形影不离的伙伴,想那家的爷爷奶奶。邻居来了,见我哭,跟叔叔说,别让孩子哭了,两三天坐车劳累,别哭坏了孩子。叔叔说,让她哭吧,这一关总得过,咱这里哪比得上北大荒啊。

  吃饭了,奶奶给我擦去眼泪,跟大家说,其实她也不愿意回来,我们住的邻居对我们都很好,特别丫头住的那家,吃喝穿戴全管,这个恩情我们无法报答,一狠心,就回来了。

  奶奶的话,我听了好像理解了,于是不再那样怅惘了,心里想,那家的爷爷奶奶的恩情我是不会忘的,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他们一家的。

  我们这个地方是L省的东部山区,到处是石头,人说有矿,有玉石,所以有人家的地方名字多叫什么“峪”,比如我住的地方就叫青石峪。

  晚上睡觉前,我走出石头屋,仰望满天的繁星,想着拉林我的小姐妹。我们也常常仰望星空,星星是一样的,人却分开了。也许这里该是我生活之地吧,明天会怎样呢?

 

  二、奶奶

       我奶奶已是花甲之年,一生多舛。我爷爷早早就不在了,她拉扯两个儿子长大,都娶了媳妇。我叔叔参加了地质队,我爸爸妈妈和奶奶加上我,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后来听说黑龙江生活好过,就领着儿子媳妇落户拉林河畔。那时,地方病(“克山病”)还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和治疗,我母亲不幸患上,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爸爸心散了,参加了解放军。我和奶奶相依为命。我成了那家爷爷奶奶的孩子,奶奶也得到了左邻右舍的关照。但奶奶是个要强的人,对别人的好处她觉得难以回报,所以一狠心,回了原籍。

       就这样,青石峪成了我的家。为了儿子,坚强的奶奶从不向苦难低头。这次离开北方回来不几天,她就从一个邻居家赊购一条牛,要自己经营叔叔留下的薄田。而放牛的,就是我了。

  读书,成了我放不下的梦想!

      到了秋天,一场山洪几乎毁了我家赖以生活的庄稼,赊欠的牛钱不仅不能还上,吃粮也成了难题。卖牛的那家生活富裕,有个儿子智商低下,这家人见奶奶生活已无着落,竟打起我的主意,找人和奶奶说,要我做他家的儿媳妇,牛白送我家,每年还帮种地,到结婚年龄把我娶进门。奶奶竞答应了人家!我不同意,我哭,我闹,奶奶和我说,你在救咱们祖孙的命啊,有那么一天奶奶不在了,你也有个落脚去处!

      不久,接到叔叔的信,他说,现在婚姻自主,不要让奶奶生气了,我明白了叔叔的意思,再不提这事了,这样过了大约三个年头,卖牛的那家人说我到了结婚年龄,张罗挺欢。也就在这时,我爸爸复员回来了,听说那家要娶我,出面制止,公社听了爸爸申诉,表示支持,牛钱工钱做了合理的计算,还清了债务。

 

  三、读书梦

      我要上学!爸爸支持,奶奶不再说啥。公社有中学,离我家有十里路远。我想直接上初三,找到初三班主任。

      她上下打量我,看我衣服破旧,头发凌乱,脸色黝黑,半天问一句:你多大了?还上学!她身边的学生也用异样眼光看着我。那个老师对我说,要研究一下。我不高兴,反问她:研究什么?她说:超过入学年龄,不能收。

      我又去找校长。校长问我,怎么现在才要上学?我哭了,讲起我的家世,校长不让我说下去,他的眼里也含着泪珠,原来他早就听说过绰号“大寡妇”的奶奶,也知道有个参军的儿子。所以他支持我上学,插入初三班。

      我很珍惜我的学习机会,但离家近十里地上学路,对我是个考验。每天我早早起来,自己做饭,然后跑着去上学。那时我无法讲究穿戴,衣服是我自己改制爸爸的军装,鞋是奶奶一针一线缝制的,我舍不得穿,几乎赤脚跑在石板路上,到了学校穿上鞋。

       穷,是我学习的动力。

       高兴的是,我终于实现了上学的梦想,我的学习成绩得到了学校的认可和表扬。校长还把我的情况和公社领导说过,所以我一毕业,公社就找到我,让我先到大队当妇联主任,我还是想考学,但公社领导的盛情我又不好拒绝,于是我和公社领导委婉地做个约定,若有可能,答应我再去上学。

  这样,我又成了“社会青年”,但上学的梦一直没醒。

        机会,终于让我等来了!1964年,L省发文,社会青年可以考学,但要限定职业院校,年龄18岁左右。可是,公社不希望我上学,答应我到公社上班,可以转为干部。我没有同意,他们甚至不给我出具考生资料。我很无奈,不知如何解决?

        没想到,有一天公社通知我可以报名了,我高兴的去县里初试,但纳闷,怎么突然不留我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公社领导看到报考条件有“十八岁”左右这一条,他们说,让这个丫头去报名吧,十八岁这个坎她过不去,还得回来。果然如公社领导所说,十八岁成了“坎儿”。招生办老师看了我的报名表说,回去吧,你不合格!我问为什么?他说,你多大了?我说十九。他指着招生简章上年龄说,限制在十八岁左右。你们公社领导老谋深算,在十八岁左右上面做文章!对你多好啊!我一下明白了同意我报考的原因!从心里感谢公社领导。

       但我太想念书了,也明白招生的老师可能和公社领导“串通”好了。他把考生资料和《报考志愿书》还给我,我看着那张表格想,这辈子没有念书命了!突然,那招生简章的“十八岁左右”提醒了我,我和招生办的老师说:我还要上学!老师说:不行。政策不允许!我说,正是因为政策我才可以上学。老师笑了,你说的政策在那里?我说,十八岁左右啥意思?招办老师大概没想到我是那么执拗,说,左右,当然是上下的意思。我说,十九岁是上是下?几位老师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位年纪大的老师说:孩子,你的“政策”好使,好好念书吧,公社领导是好意,我们给他们解释。

  几位老师都过来和我握手,我当时又哭了!

  我报考了两个学校:一个是全国有名熊岳农校园艺专业;一个是刚升格为大连医学院丹东分院医疗专业。结果如愿上丹东分院,学医疗临床。

  这个学校设备齐全,师资力量雄厚,在这里学习真是幸福,我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大有如鱼得水的感觉。国家每月给我们助学金,我省吃俭用,留钱买书。那时我的奶奶已经不在了,一个老父亲在家为农,假期回家我除了乘火车,几十里山路都是走回去,把攒下的钱给爸爸买点好吃的。

  我如饥似渴地学习,一心想当一名好医生,像毛主席说的“救死扶伤”。然而,当理论课刚学完,赶上了十年浩劫,学校乱了套,白天讲过课的老先生一夜之间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

        我们校长是个长征干部,拿学生当自己的孩子,他对运动基本不表态,有几个人鼓动要打倒校长,但从老师到学生到社会,都很尊重这位老红军,他也算是没受到冲击的好人。也许他看了我的档案,知道我是军人的孩子,对我很好。他见我只是看书,不参加“运动”,私下和我说,要锻炼自己,到社会中去长见识。

       大串联开始,丹东学生要去北京,老校长给我路费,让我去“经风雨见世面”,我去了北京,见到了毛主席!到了运动后期,让我们毕业离校,但连正规毕业仪式都没有,军管组掌握学校大权,L省又下发“社来社去”的文件,仅我们学校上千学生都“毕业”回了自己的家。

  学了四年医疗专业的我回到了青石峪(我的毕业证是后来老校长给我办的)。

 

  四、结婚

  姑娘大了,家人就会替你张罗谈对象、结婚、生孩子,这是人之常情。我一回到家,爸爸和关心我的人就开始给我找对象,我却无动于衷。

        那时,公社已被三代会接管,原来的那些老领导虽然没有被轰轰烈烈的批斗,但也没了工作,几乎闲赋在家,听说我毕业回来,公社的书记社长都来看我,他们说,丫头,学了知识,没了工作,“无业”游民,啥感觉?我说,我想上医院上班,他们只是嘿嘿一笑。

       不久,落实了政策,书记社长恢复了原职,公社革命委员会成立清查办公室,马上把我招到办公室上班。我想上医院,书记问我,你有毕业证吗?你有执业执照吗?我无语。

  我把心思放到工作上,别人却在忙着给我介绍对象,有的传话给我,让我去看看;有的送来照片,有的到公社偷看我,我真的无奈。公社领导也说,找一个吧,岁数不小了!回家爸爸也劝我。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一件事就会改变了你固执的想法。

      公社一位老领导对我很好,想让我做他的外甥媳妇。他一再强调,我姐姐就这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在中学当老师,我敢保证是个好人,你,也是我佩服的好孩子,你俩见个面,互相了解一下。

我没答复也没拒绝,回家和爸爸说了,爸爸说这家人我知道,我看可以处处。

  清查办经常外出,有时一出去就是几天或更长。有一次我到外地一个多星期才回来,下车进家,见锁着门。邻居三嫂跑过来说,你可回来了,你爸住院了!多亏你那个对象,他一直陪着你爸爸。——这还说什么呢,我决定嫁给他。

  他家在另一个公社,家里就一个母亲,人真的很好,而我有一个底线,就是我结婚要赡养我的父亲,这一点得到了他们母子的认可。但我爸爸说,自己还能劳动,你们有这个心思就好,你们自己好好生活吧。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在全国风起云涌,很多人想到了创业,我这时有了女儿,丈夫被改革大潮冲上浪峰,提出要自己出去创业,我没有阻拦,他先是在县城开一家商店,经营有序,很快就挣到第一桶金,在县城买了房,把家搬进了城里,我成了家庭主妇。孩子慢慢长大,我不想闲在家里,学了四年临床医学知识,不能荒废了,想办个诊所,丈夫问我有执业证书吗?我说没有,毕业证都是老校长给办的。他没说话,要我的毕业证书,不几天,一张执业执照拿回来。我很高兴,想到这辈子也许真的找到个好丈夫。

      正好,城郊有个老中医的诊所,因为他年龄大了要外兑,被丈夫盘了下来。然而,在交接的时候,老医生风湿病复发,约好的家里来人接,但因没到日子,我就成了护理员,煎汤熬药饮食起居我尽心尽力,老医生很感动。

      有一天,女儿睡觉了,老人问我,想学中医吗?我说我上学学的是中西结合,中医想学,不系统。他说,我收你做个弟子吧。我说,好!他很严肃地问,当真!我也真诚地回答,当真!他说,磕头!我真的跪下给他磕了头!这位老中医还煞有介事的点上三炷香,说,这几天我看你为人忠厚,像我的孩子一样,对我关怀照料备至,我收你为徒,教你几项可享受终生的救人急症要术,也算我们师生一场吧。

      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助!

      老人先教我针灸,也为他治疗风湿痛,有书给我看,我也在自己身上找感觉,很快,老人的风湿痛好多了,他又教我几种恶性急症的急救方法。多年之后的实践证明,老中医传授给我的急救良方真的很管用。

  不久我的诊所也开业了,附近村屯有个小病小灾不用到城里大医院了。

  那位老中医还打发家里人给我送来了孤本、手抄本医学书籍,来人和我说,老人早就想收个徒弟,原来是你!这也许真的是天意。并且告诉我,老人临终告诉家人,要我为逝去的师傅烧香三天,会保佑以后诸事顺利!我知道这是迷信,但我照做了,祭上我的哀思,祝老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那些天,我也很惬意:身边有个可爱的孩子,丈夫事业有成,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真的是,若两情长久,不在朝朝暮暮!这也许是每个满足现状女人的真实写照吧。

 

  五、婚变

      那时还没有手机,有钱人手里拿着“大哥大”,显得气魄,我的丈夫也是有钱人一族了,大哥大在手,气度不凡,我为之高兴。

      在诊所开业了的头两年,我们周末都回家,一家三口相聚在一起,做点好菜,其乐融融。灯光下,月光下,都是有说有笑,好个开心!

      两年以后,他回家少了,我的患者多了,我有时也领着孩子住在诊所。有一天,他开车来到诊所,告诉我,他买了车,业务扩大,决定把商店兑出去,办商贸公司。事多,回家少了,有时会抽空看孩子。他让我不要多心,好好给患者看病。

      男人有事业,家里女人应该支持,丈夫心里有个家,女人就知足了。别人我不管,起码我做到了!何况他还在家里、诊所都安了电话。我忙,不在意,孩子从幼儿园回来,常给爸爸打电话,听到爸爸声音,孩子高兴,有时电话里没声,孩子无奈放下电话,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只好说,爸爸忙。可有一次,孩子撂下电话哇地大哭起来。晚上我打电话问他,他居然没好气的和我吼起来:不知道我忙吗?整天业务都忙不过来!净打一些无聊的电话!我只好搂过女儿安慰孩子。

  然而,更有晴天霹雳落在我们母女头上!

  那一天,我正在给一位老大爷做针灸,受风湿侵袭,他的胳膊抬不起来,几天针灸推拿,大有好转。老人很高兴,从家里拿来饺子,要给我们娘俩吃。

  孩子在幼儿园没回来,针灸不影响唠嗑。我们聊得正欢,来了一辆车,我一看是我丈夫的车,但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女人领个孩子。她进屋没说话,我知道这不是来看病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一闪而过,但我没多想。

      她进屋后,可能看我在针灸,没说话,老人很懂事,说,起针吧,有客人。我知道这个女人是我丈夫的秘书,平常来我家都是“甜哥哥”、“蜜姐姐”的叫我们。这次来得突然,不知为何?我请她先坐下来等我。   

      老人走后,她转身关上门,扑通一下给我跪下:“姐姐,我请你成全我,这个孩子是董事长的,我不想再偷偷摸摸下去了,今天来求姐姐放过董事长吧,成全我们,不然,有人告他重婚罪,他什么都完了,你这个家也散了!”

  看到这个场景,我倒冷静下来。我没哭,也没生气,把跪着的她拉起来,大度地对她说:我成全你,你回去告诉他,你们尽情享受生活吧,我除了孩子,什么都不要!然后,我拉开门,对她说,请你马上离开这儿,别让我女儿看到这一幕!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我一律不接,但我没告诉孩子家里的变故,怕她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了。协议离婚书上,我把他的许诺的话全部划掉,郑重地写上我的名字和“同意”二字!

 

  六、境遇

  我承认,我已是经得起事了,不再悲伤不已。不顺当的生活经历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我也不是宿命论者。我觉得,几十年的人生已证明了,生活只有靠自己。

  离婚之后,没有了家的牵挂,有个女儿,生活并不寂寞。

       我想离开县城,回到青石峪和爸爸在一起,可是诊所附近的乡亲们都怕我走,我无法狠心离开他们。想把爸爸接过来,他又舍不得几垄薄田,这样,我又坚持两年多,然而又一个从天而降的厄运找到我——

      我前夫的母亲来了,她不是来看孙女,而是告诉我他的儿子得了癌症而且是后期,住进医院,来日无多。那个秘书媳妇变卖了家产,丢下三岁女儿,已不知去向!老太太往下没说,但我明白,我与她儿子虽然不是夫妻了,但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决定去医院陪伴他生命的最后时日!

      在医院,看到病床上的他,眼睛睁着,眼珠似乎已不再转动。他可能还认得我,见我进来,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淌下来。我走近他,控制着自己,没有去抚摸,也没有亲昵,只是当年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场景还没有完全从记忆里删除。有人过来算药费,数目大的惊人!我用开诊所的所得还清了所有债务。

      大夫查房告诉我,没有用药的必要了,准备后事吧。就这样,他在我身边,安静离开了这个世界!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妈妈说,照管他的儿子的人永远是她的儿媳妇,她在替儿子赎罪,没脸见我。我不责怪她,看在女儿的份上,我可以把他送走。然而,最尴尬一幕是,我身上连个买骨灰盒钱都没有了!好在火化场知道了我的身份,居然无偿地提供了骨灰盒,使他得以入室存放。我千恩万谢地走出火化场,永远告别了只留一把灰沫在冰冷小匣里静寂的他。

      走到大门口,看见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臂上带着黑纱站在那儿,四周无人。见我过来,她走向我,怯声声地叫一声“阿姨”!我的心碎了,眼泪哗哗流,我知道她是谁了!

      我问她,是谁送你来的?孩子回身看了看,说,走了!拉着我女儿的手,抱起那个小女孩,我对她说:“叫妈妈,这是你的小姐姐”。就这样,我领着一个,抱着一个,走回城里。

      抱一个,领一个,孩子臂上都带着黑纱,引起了路人的关注,他们看着我自言自语说,这是上哪去?一下也提醒了我,是啊,上哪去?回诊所,在城郊,孩子走得动吗?这时,抱着的孩子叫了声,“阿姨”,马上又改口:“妈妈,我饿......”看看太阳已西坠,才想起,这一天还没吃一顿饭!

      我问女儿,你的糖还有吗?孩子说,有两块,我让她给小妹妹一块,我们还是漫无目地地走。

  前边不远处有一座拱桥,桥不长,坡很陡,一个老人拉着一推车货物在吃力地上桥,也许货物超重,也许老人身弱,上到半坡,连车带人顺坡退了下来。我赶忙放下孩子,拼力阻住了推车,帮着推上了桥。老人停下车,看见了两个三五岁的孩子也伸出小手帮他推车,连连道谢。

  老人的车到地方了,是街边的一个杂货店。老人刚要向我打招呼,忽然有人喊:“快!快!有人晕倒了!”然而,街上的人口里喊着,却躲着,我想起医生的责任,跑过去,看见一个四五十岁女人瘫卧在路边树下,一脸大汗,浑身颤抖,明显症状告诉我是低血糖发作,我让孩子把那块糖给奶奶吃。孩子把糖塞进那人嘴里,人们这才围过来,不一会儿,那人缓过来,我领着孩子离开了人群。

      可能我做的这一切,被拉货的老人看见了,他拦住我们娘仨儿,非让我们进屋,让孩子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从车上卸货,没和我说话,我过去帮忙,才看到两个孩子正眼巴巴的看着货架上的食品。

      老人见状直拍脑门:我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赶忙拿吃的,倒水给孩子们。孩子们先看我,见我点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告诉老人,两个孩子一天没吃饭了!老人说,那你呢?于是他张罗着做饭,我帮忙,当我们做好饭了,两个孩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时老人问起我们的一天,我如实的说给他听。

  原来,这位老人也是个大山里的公社领导,年纪大了,辞去工作,有一个女儿在省城里念大学,他在县城开了一爿食杂店,为女儿挣点学费生活费。他女儿回来就不去大山里了,住在父亲的小店里。我们娘仨儿那天晚上就是住在她女儿的房间。

  老人很健谈,看得出是位领导,而且很少说废话,他得知我的处境后,问我今后如何打算?我当时说:回山里吧,也许那里适合我。

  第二天,他开门营业,进屋接了个电话。出来后,表情凝重地和我说,我的一个老同志出了车祸,我要去看看,我不想关门了,这个商店就交给你了——回来还有事和你商量。老人简直不等我答应,背起一个背包就走了。

  我不好拒绝。好在老人做事很细致,每样商品都有价码标识,我只要记好收入帐就可以了。

  六七天后,他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人,老人让我叫他张叔,是大山里的村支书,吃饭时他开门见山的就和我说,山村里缺医生,这位当年的公社书记告诉我,你想去大山里,我来请你——虽然我来的唐突但是真诚的。

  于是,这位刚见面的村支书,给我介绍了山村缺医少药的现状。还说,老书记见你大街上救人,看得出你的人品,所以我来请你。人在无助的时候有时缺乏冷静,但我坷坷坎坎人生的教训提醒我,他说的话是深思熟虑的。于是,我一口答应了。

 

  七、山中岁月

  我去的大山里叫板石峪。据说山里的石头一片一片的,薄厚不一,人们用它盖房,有时一片就是半面墙。所以,村里的房虽是石头的,但很结实漂亮,早些年是草苫房,现在都是瓦盖了。也许这位张支书有安排,像娶亲一样,我们娘仨儿被敲锣打鼓迎进村,先住在队部,吃米烧柴一应俱全。

      可能是老天要考验我这个大夫吧,刚吃完晚饭,人们还没散去,院里来了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个老年人,扶着个年轻人,进屋就喊,大夫,救救我儿子,他得了“歹毒”,手指都黑了!

      张支书没说话,看着我,我看他食指真的有一节发黑了,人痛得满头大汗。我随身打开常带在身上的急救包,拿出针灸针,让小伙子倒坐在椅子上,问谁有手电筒,马上有几个手电筒照在小伙子后背上,我循根查源,看准穴位,用短粗针一下扎下去,轻轻捻动,留针,用老中医教我补、泻手法,弹针,提动,大伙都屏住呼吸看着,不一会,小伙子举起手,高兴地喊起来,“不痛了!不痛了!”

  小屋里一下欢腾起来,那掌声半天不息。小伙子父亲不知说啥好,一劲地作揖。有人说,张书记你请来个仙女,神医啊!

  也有老大娘、媳妇们过来摸我的脸,仔细地看我,我俩孩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怎回事,哭了起来,人们马上去哄两个孩子。

  我向大家敬礼,摆摆手,说我不是神医,这位兄弟得的病叫急性疔毒,是一种器官上的病变,它有根有脉,一个老中医传授给我的阻断截法,没事了,一会儿在拿点消炎药就好了。其实我知道,这种急症真的很危险!这个大兄弟要等到去城里后果不可想像!这件事,让我成了这个村家喻户晓的人物了,都说城里那个老领导是这个山村恩人!

  山里人那种质扑、真诚,友爱,时时感动着我。书记说盖卫生所,那就像动员令一样,几天工夫,三间石头房完工,里外三新,都说是最快最好的三间房;开始屋里没有井,我的水缸水总是满满的;到了秋天,人们把爱转给我的两个孩子,天天有人送来各式各样的山果。

      这个大队(后来叫村)有三个自然屯,近千口人,哪个屯有病人,要是夜间,不用人说,准有两个小伙子护送,这些年都是这样,令我非常感动。

      但是也发生过令我哭笑不得的尴尬事:二队有个马大哥,丧偶,看我领两个孩子,开始是帮我,对我的孩子挺好,孩子也叫他马叔。后来可能是心血来潮竟要提出和我处对象,有时候喝点酒还直接来找我。我和他说,我不想结婚了!他不听,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孩子有些害怕。

      张支书知道了,他大发脾气,不顾情面,揪着马大哥的耳朵一直扯到卫生室,当我的面问他:G大夫和你说过没有不想再结婚?老马点头:说过。支书说:说过!你还来……他问我那叫什么?他好像想起“性骚扰”三个字。我说:算了!算了。书记说:你再来闹,我送你拘留所。从那以后他真的没来过,这个马大哥很长时间见我都有一种愧感。

  这个村原来有个村医生(后来有个漂亮的名字——赤脚医生),没呆上一年,嫌山里寂寞走了。我不知乡亲们怎么看我,但我心里想,这边远山区有个头痛脑热,求医太不方便了,尤其老人小孩去县城折腾不起。呆了一段时间,有人也担心我待不长。他们那里知道,我到山里不止是想换个环境,是离开曾经的伤心处,脱离烦恼,静下心来,用自己学到的医疗知识给乡亲们解除病痛。

  也许这就是我的人生!真的没想过走,我还想把爸爸接过来,但他还是舍不得那几亩地!

  几次生活变动,不离身的是那些医学书籍。出诊时有些病看过,我都记下笔记,然后再看书里理论论述。县里也重视农村医生的培训,我每次争取参加,我把它当成学习的机会。

  然而有一次,惊动了我所在整个山村,县长不得不出面才画上个句号。

  那天是我们训练班结业,大家到县医院实习,我们去的时候。还没上班,在门口大厅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忙着找医生,挂号住院,家人急得直跺脚。我挤进人群,看见患者是噴状呕吐,手脚颤抖,满头大汗,明显是脑溢血初期,容不得多想,我蹲下来,拿出随身带的针灸针盒,向大家喊:酒精!酒精!没人答应,又喊:打火机!打火机!顿时有打火机的拿出来,有人在我身边,我让他打开火机,我借着火光烧烤一下针灸针,迅速针刺病人手上十宣穴,两耳垂处,放出了几乎黑色的血液,过了一会儿呕吐停止了,呼吸匀称了。我站起身来,挤出人群,去找我们同学。

  医生来了,看看患者,问,那个大夫来过?大家摇头。大夫看看病人说,不要紧了,病人没事了,怎回事啊?大家七嘴八舌说有个女的随身携带针灸针,扎了手、耳朵,看没事就走了。大夫告诉护士,可以扶他到床上去,按常规处理。

  他说完就走了,后来听说去找院长,最后查到我,我被院长叫去见县长,详细地问我学历、工作、生活和那急救的方法在那里学的。我告诉县长,在丹东我学的是临床专业,那些中医急救知识,是一个中医老人无私传授给我的。

  学习班结束,县医院指名留我病房值班,我不知何意,但觉得是个实习的好机会。几天之后,院长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到县医院上班?我才明白留我的原因。说实在的,我很高兴县医院这样看重我,但我真的不想离开山村里的乡亲们。

      然而,不知消息怎么传到了山里村屯,有人说,不让G大夫回来了!老支书气不打一处来,竟然秘密开会,上县找县长告状,说县医院到板石峪“抢人”!他还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村民的签名!

      县长哭笑不得,找来卫生局长、院长问明了情况,院长借机谈了他的想法,恭恭敬敬和老支书说,G大夫已经声明表示不离开山村,我不强求,但是,您也知道,当今我们县医院不是人才济济,有些特殊的急症,真的束手无策,G医生有专长,我们真的需要。

      老支书也明事理,但还是坚持说:多少人在山村呆不长,终于有个G大夫愿意在山里,你们又来“抢人”!

  最后村里和县医院达成共识,我不离开山村,把我列入医院编制,每周规定几天去医院值班。问我意见,我说,我是山里人,我听乡亲们的。

  不久,县里经济大发展,我们山村通了电话、公路,有了班车往来,我可以当天回到青石峪。

  再说我的两个孩子,那些山村老少都是我的孩子的亲人,乡里有中学,孩子住宿,假日回来,孩子和我说:妈妈,你不用给我和妹妹捎吃的,我们没吃完,你又送来了。在我们山村,大人离家后,对孩子最好的关心是给孩子送吃的。我一下知道了,是那些山里的乡亲把对我的关爱都用给孩子们身上了。

  多么好的亲人,我怎么能离开他们呢?!

  就这样,直到我退休,我把老中医传授给我的那些民间急救知识一个不留的教给了年轻的大夫,我可以一身轻松的回到山里的乡亲中间,仍然做他们的乡村医生。

      多年之后,我的大女儿医学院毕业,带回来个小伙子见我,女儿执意留在山村,小伙子被县医院聘用。他们是我的骄傲,山村又有了我的接班人。

       二女儿,大学学的商贸,在城里自谋职业,生意风生水起,我也很欣慰。她的生母,当年被人举报,在服刑期认真改造,期满,我让二女儿接她回来,女儿不想去。认为丢了脸面,我说,她已为过去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她能惭悔过去的错误,接纳她吧,给她一个把人生融入社会的机会吧。

      我和二女儿一起去接她,她痛哭流涕,一再说我是她女儿真正的妈妈。

      大山里,空气清新,山里人朴实无华,对人真诚,纯洁,人和人之间没有杂念,像山泉溪水,清澈透明。

      我在静静的夜里,有时听见不知是什么鸟的叫声,好像给我唱歌,觉得我的路走对了!那时,看圆圆的月亮像一盏天灯,挂在星空里,若是下弦,弯弯的月牙又像金钩挂在山顶上,这时,什么烦恼,忧愁,人生浮沉,都随着山里的微风飘到九霄云外,那大山,就是我向往的人生高峰!我只有在这里,才有人生攀爬的勇气!

      是的,这个大山里就是我的家,我的人生归宿就在这里!

      闺蜜的文字记录就引述到这里,读了之后,您会如何想?我在想,世界上有几十亿人,每个人的人生绝不会相同。而我的发小闺蜜,走在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上,却没有被命运击倒。凭着她的纯洁、善良、仁慈和大爱,凭着她高尚的医德和精湛的医术,让人生变成了一束璀璨的光。不仅照亮了她自己,也照亮了她身边的人,更照亮了许多患者的心。

      站在电视台聚光灯下的她,没有华丽的衣着,却是那样的美丽!她在台上讲述的,全是她人生路上遇见的好人,她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回报着人间的善意。

      人世间或许会有许多让我们不满的地方,但只要还有大爱,还有如山里人那样的真诚与朴实,还有感恩与报恩之心,还有像我闺蜜那样——用良善回报厄运的人,世间就不会缺少阳光的色彩。

      我为她祝福!

 

  附记:

      有了手机,可以视频了。我忽然想到,这洋洋万字里怎么没有写到去省里参加“优美人生报告会”呢?她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告诉我:她在县城里遇到的开商店的老领导的女儿,大学里念的是新闻编辑,毕业后分到省电台,回家听了父亲的讲述我的故事,觉得很有人生励志价值。正好省里举办这次活动,她就把我闺蜜的故事反映到台里,得到批准,让她到山村去采访。

      但被我闺蜜的一口回绝。她说,一是没有可讲的事迹;二是已经退休;三是自己山村生活是乡亲们对她的爱,所做的只是回报。

      全村的人听到记者的来意,一致同意要他们把山村的好医生宣传出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于是,全村开会为我的闺蜜列举出好多好多感人的故事,也感动了记者。

       至于闺蜜的退休,村里人说出的理由更充分,“白发红心,一生都献给了大山里,她没有退休,还在悬壶济世”。

  电台组委会也同意她出席报告会。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我的闺蜜只讲她几十年来所经历的好人好事,不讲自己。

  这就是我的闺蜜,她用良善回报厄运,以慈爱之心赢得了一个瑰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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