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小米格、飞行员和我
这是永远无法忘却的情愫：当我还未满十七岁的时候，从空军5航校三期甲班毕业，立即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来到赫赫有名、战功辉煌的志愿军空军第4师，分配在12团3大队的3号机组。这个大队就是战斗英雄张积慧的大队，就是击落美国双料王牌飞行员戴维斯的大队！
那是一个崇尚英雄、崇尚奉献的时代
当我们在航校时，空军特等功臣华龙毅（击落击伤四架敌机）回母校作报告，介绍了张积慧的事迹。那是崇尚英雄、崇尚奉献的时代，张积慧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偶像。用现代话说，我们都是张积慧的粉丝。我们在毕业实习时填写“飞行记录交接本”，飞行员这一栏都是填写的张积慧，在机械师一栏里，当然都是填的自己的名字。事情就是这样的巧合，我竟然分到张积慧的大队，可想当时的心里是多么的兴奋，又是多么的自豪。虽然这时张积慧已不是我们的大队长而是副团长了，但总是可以天天见面。给我们作报告的华龙毅是我团2大队的大队长。我就是在这众多英雄的氛围中生活与战斗！
第二天我跟随大队来到机场，对飞机进行飞行前检查后，把飞机从机窝拉到停机坪。哇！真壮观，全团飞机整齐划一，从这头望到那头，一架架都像待发的银箭，微微的昂起头，积蓄着力量；当进行地面试车发动机转速达到每分钟6000转时，机头猛然下沉，如同万马奔腾之声。不！万马奔腾也显示不了喷气机轰鸣的唬啸声！（右下图：作者陈嘉宁当年的机械师）
从这天起，飞机和我溶为一体。我们从来不把飞机说成是我们的，而是亲昵地说“我的飞机”！
“在地面像绵羊，上了天就是猛虎”
我的飞机，是刚刚换装的米格——15比斯，我们有时爱称她“小米格”。最初我们的机号是25号，以后改为0944号。我的飞行员（当然也是昵称）是中队长齐连璧，当时他已击落敌1架F—80，1架F——86。他只不过是二十才出头的青年人，长得又白又文气，大队陈荣光政委（后曾任空1师、空3师政委）称赞他：“在地面像绵羊，上了天就是猛虎”，他确实是这样的。我天天盼望齐连璧开炮击落敌机，每天小米格编队返航通过机场时，我们都能认识哪一架是自己的小米格，如果肚子底下一片黑，那就是开炮了！
这时，我们虽然还在二线——辽阳机场，除了完成对新飞行员的战术训练外，还担负着战斗任务，完成中朝空军联合司令部下达的一、二线配合作战任务。齐连璧每次归来，我都悄声地问他“开炮了吗？”有次我还没开口，齐连璧悄声地告诉我：“今天遇上了，开炮了”！我问“怎么样”？齐说“有门”。
把齐连璧接下飞机后，我立即来到机头，把手伸进3门大炮一摸，指头染上一层黑尘，再一看机肚，更是一遍黑，激动的我都不知干什么好了。两天后照相枪的底片冲洗出来，经判断击落击伤敌F—86各一架，创造了在二线击落敌机的记录！当政委在战斗讲评大会上宣布这一战果时，齐连璧只是谦逊的笑了一下，而我却感到敌机是我打掉的一样，那个高兴劲啊！第二天，我同场站的喷漆工一起，在我的小米格座舱旁，喷上了两颗红彤彤的五星，一共四颗亮丽的红星！
不久，敌人为了从“空中施加压力”，封锁我一线机场，轰炸后方电力与运输设施，给停战谈判增加法码，并再次派美国王牌空军第4联队和51联队来朝。为了粉碎其阴谋，军委派我师再次出战，赴大孤山一线野战机场。这是我师第五次到安东轮战，王牌对王牌，来个硬碰硬！每天战斗起飞两三次，我们机务人员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的觉，而飞行员则更为艰辛，他们是在用生命和鲜血保卫祖国！
“想打中我的子弹，美国人还没造出来呢”！
战斗是残酷的！敌人为了要炸断鸭绿江桥、摧毁拉古哨水电站，使用了低空性能优于小米格的F—86 f 30型战斗轰炸机。我们的飞行员为了保护目标，只能舍弃自己的高空优势，到低空与敌机格斗，甚至冒着我军自己的高射炮轰击，与敌机一起往下俯冲！我曾接过一架空6师的飞机，他就是在追击敌机时一起俯冲，被自己一方的高射炮弹击碎了前风档玻璃，使他无法返回自己的机场，落在我师机场。
（左图：志愿军的米格追击美军F86的真实场面）
战斗的残酷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我团2大队一位中队长，单机被8架敌机追击，中了6发炮弹。当他返回机场时，液压系统被击伤，降落时只放下之右边机轮，无法三点着陆。塔台指挥令他复飞，用应急系统放下左轮和前轮，但空中被敌机封锁，应急系统也有问题，仍然没能放下前轮和左轮，他一个小转弯又单轮着陆了。那天正好是我担任全团抢救值班，只见飞机单轮着陆时， 由于右轮受力，左边没有受力点，左翼直接触碰地面，当即就反弹上去，同时把钢板跑道掀起了一大片，就在这一瞬间，结实的机翼大梁立即在空中断裂，但是这一股强劲的反弹力还继续使飞机发生翻滚，机头机尾方向转了180度，机尾上翘，机头在下，眼看就要翻转过来把座舱压在下面，那飞行员可就...幸好小小的照相枪那微微突出的高点，阻止了飞机继续翻滚，终于机肚落在地面。我立即令抢救车载我冲往飞机，爬上机舱，接下飞行员，按下停车开关，把机载灭火瓶全部打开，防止发动机、油箱，起火、爆炸，并设法将飞机拖下跑道.因为后面的飞机将要陆续着陆，必须空出跑道！
经历了如此惊险经历的飞行员，第二天并没有休养，而是改做齐连璧的僚机又升空作战！
野战机场的跑道不是钢筋水泥的，而是用钢板一块一块拚起来的，钢板与钢板之间是用钢卡卡住连接，十分简陋。有时一个起落就要换一个轮胎，前轮减摆器也经常折断。有一次齐连璧着陆时跑道钢卡蹦出，把飞机左机翼下方的襟翼前端打了一个小洞。当我告知齐连璧时，他急了。我知道他的心情，自参战以来，他已飞了两架战机，没有一次被敌人击中过，用一大队中队长一等功臣施光礼（击落4架敌机）的话说：“想打中我的子弹，美国人还没造出来呢”！齐连壁也是这样的英雄，他怎么允许自己的飞机上有一个洞？我只好说：一定给你补的非常平整，让你看不出来。虽然补的很平整，但由于喷的伪装漆，色调不太一致，仍然给人一个疤的感觉，这让齐连璧心中老是有一个疙瘩，总感到飞机上有一个瑕疵。
日日夜夜的战斗，是生命与鲜血的拚搏
在一次全团强行起飞的战斗中，高空已被敌机封锁，1、2大队刚刚升空，就遭遇敌机，立即投掷副油箱进入战斗！我们3大队正巧刚离地面，副油箱像炸弹一样落在周围，飞行员冒着被砸的危险，毫无惧色直奔战区！结果全团三十多架飞机闯入敌人一百架的大机群中！
齐连璧后来对我说：上面、下面、左面、右面、前面、后面都是敌机，杀红眼了，也顾不得团编队、大队编队，只和僚机王敏（击落1架F—86）双机编队左冲右突！
这一仗，我们全团当时回来不到8机。齐连璧和王敏都没回来。起飞时，我替齐连璧起动发动机，关上座舱盖，站在机翼旁举手向他告别，默默地祝福他胜利归来！当他和小米格冲上蓝天，我立即做好再次战斗的准备，一人杠一个比人还高的副油箱放在停机坪，等待齐连壁和小米格的归来！可是左等右等不见踪影，油箱的油早已耗完，不祥的感觉袭遍全身！我慢慢地坐在地上，痴呆的眼睛望着天空，两耳捕捉着空中的声音，希望是喷气机的唬啸声，但是机场是静的出奇，静的让人发怵！午饭我没心吃，两眼含着泪珠，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看见陈荣光政委向我跑来，喊着“小陈，你的飞机有了，落在辽阳”。我猛地站了起来，眼泪不由地淌了下来......要知道他们是我的飞行员！是我的飞机！太阳慢慢地落了下去，天空暗了下来，呈现一片青色。突然听到一种最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看见一架擦着地皮的米格落了下来，“是我的飞机”，我喊了起来，马上乘牵引车直奔跑道头！接着，王敏也回来了，全团其它飞机也陆续回来了！机场马上又喧闹起来，一片欢笑的声音！
这就是战友！这就是战友情！！这就是用鲜血和生命铸成的战友情！！！
战争结束后，我们完成了夜航训练。1954年秋接到命令转场广州，执行保卫华南、保卫毛主席的任务。与香港的英军和台湾的空军进行了几番较量，让他们尝到
了“共军王牌”的滋味！这时，齐连璧提升另有任用，没有与机组及0944号机同赴广州。我们这架战鹰，先后有中国第一个试飞员吴克明(击落2架敌机)、李永泰（朝鲜族，击落4架敌机，后任空军副司令）、由广宇（击落2架敌机，后任兰空纪委书记）、张积慧(击落4架敌机，后任空军副司令)等驾驶过！广州任务胜利完成后，我们全团飞机曾列队停机坪，让广州市各界人士代表参观过。
当他们看见这一排整齐的，喷涂着伪装色的雄伟的战鹰，都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当他们再走近，发现一架架战鹰上，都有多少不等的、闪闪发亮的红星时，都惊呆了！哦，这就是中国空军的王牌师啊！
冬天到了。广州的冬天虽然不冷，但我却渡过了我最冷的一个冬天！我们师的飞机将全部留给兄弟部队，包括我的飞机、我的小米格！我把她擦拭了又擦拭，让她像要出嫁的新娘一样，像个魅力无限的美人......
在交接的那一天，我绕着小米格，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静静地坐在座舱里......当兄弟师代表来接收、在交接表上填上陈嘉宁时，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尽情的流吧......然后我抱着机头，在0944号处深情地吻着......
再见了，我的小米格！再见了，我的飞机！
2020年7月18日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