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白亮亮的阳光下,小卖部门前槐树叶子散射着绿光,空气变得潮湿起来。陈慧珍把门窗打开,跟往常一样站在门口朝不远处的象棋摊儿看一眼,那儿是一群老人习惯聚集的地方,他们几乎天天都到那儿聊天,电视里看到的国际国内新闻,手机头条上看到新鲜事,还有半夜睡不着想起来陈家湾发生过的旧事,谁家公婆欺负儿媳妇啦,谁家婆媳不和啦,谁家小两口半夜老打架啦,等等,都在那儿议论。老头儿们穿的服装大同小异,基本就是不合时令,长相本来就是满脸的皱纹都环绕到脖子下,浑浊的眼睛深陷眼眶,抽着自家种的旱烟。这些人从小到老,没离开过陈家湾,陈家湾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喜剧、悲剧、闹剧,他们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其实他们过去就是这些故事的主角,由于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变成了旁观闲人。马怀云本来不喜欢下棋,也没那闲心,他今天忽然心血来潮,想听听老人们都关心啥议论啥。他找个地方坐下来,扫一眼人群,见殷家贤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按村里习惯,也是人们趁凉快儿才干活的时候,马怀云在棋摊儿看两位老人下了几盘棋,伸个懒腰,转身走进小卖部,见陈慧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拍了两下手,陈慧珍睁眼一看是马怀云,站起来,把椅子推过去,问一句:“中午不睡觉啊。”

  马怀云说:“我忽然想跟你说个事,小卖部赚钱毕竟有限,我想帮你联系,把小卖部变成县百货公司连锁超市陈家湾分店,把你家院子封起来,扩大经营面积,增加经营品种,既方便了村民,又增加了你的收入。”

  陈慧珍说:“脑子里就没想过要赚多少钱,再说自己没人手,干不了。”

  马怀云呵呵一笑:“忙不过来,你可以雇人啊。”

  陈慧珍说:“不费那劲了,就这样,把小卖部弄好了也能维持。”

  马怀云说:“当初我筹款建厂房你想拿钱帮忙,我为啥拒绝你,就是有这个打算,你听我的,没问题。”

  可陈慧珍却有些犯愁,几万块钱,连装修带进货,肯定不够,又不好意思跟马怀云说。

  马怀云早看透了陈慧珍的心思,笑着说:“我知道你资金不足,不好意思跟我说,对吧?”

  陈慧珍也笑笑:“嘿,你是算命先生啊,能知道我心里想啥。”

  马怀云逗趣地装成算命先生的样子,伸出五指,嘴里嘟囔着听不清楚的词儿,故作高深地说:“我掐指一算,你的前世今生不太完美,就是八字少胆,五行缺钱,需要贵人帮忙。”

  陈慧珍扑哧一笑:“别逗了,啥贵人?”

  马怀云一本正经地说:“有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慧珍哈哈大笑:“你是贵人啊,别逗啦。”

  马怀云也哈哈大笑,笑完了,说:“说正经的,我知道缺钱,别着急,我当一回你的贵人,帮你想办法,实在不行招人投资入股。”

  “谢谢你。”陈慧珍不知说啥好了,借着给马怀云倒水的时候,稳了稳自己激动的心。

  马怀云走出小卖部时,见殷家贤在门边站着,脸上一副狡黠的笑容。马怀云寻思刚才自己跟陈慧珍的对话可能让殷家贤听到了,弄不好这人又得生事。但他没搭理殷家贤,径直去了村委会。

  殷家贤看着马怀云拐了弯,就闪身进了小卖部。陈慧珍见了殷家贤就起腻,眼皮一耷拉,不理他。殷家贤笑眯眯地说:“陈慧珍,你弄超市,钱不够,我入股。”

  陈慧珍对殷家贤的话根本不入耳,琢磨怎么把殷家贤糊弄走。这时,于德福来了,这俩人一见面就掐。于德福说:“阴诸葛,没事别老来这儿逗闷子,当象棋教练多过瘾。”

  殷家贤最不爱听人叫他阴诸葛,也听出这话有些讽刺味道,就回怼一句:“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根没叶就已经够寒碜人了,还不积点儿真德真福。”

  于德福最恨有人说他没根没叶了,殷家贤又说这话,心里就起急:“你才没根没叶呢,你再说一句试试。”说着,把身子往高处拔了好几下。

  殷家贤自知说话过了头,不敢回手。但他回眸一笑,低声说:“于德福,别看你是陈慧珍表弟,但她对你都是虚情假意,对我才是真的,她弄超市缺钱怎么不找你,却找我入股呢。”

  于德福吃了一惊:“你说啥?你入股?帮陈慧珍弄超市?”声音也很低。

  “对呀,陈慧珍主动找我的,让我入股她的超市,不信你去问问陈慧珍,嘻嘻嘻……”殷家贤说着用手指放在嘴唇上打着嘘声。

  于德福脑袋嗡的一下一连打了十多个问号,用力吐口唾沫,转身冲正打点生意的陈慧珍喊一嗓子:“表嫂,殷家贤入股你超市啦?”没等陈慧珍回答,于德福气哼哼地走了。

  殷家贤的确是动了歪主意,他想,我要是真入了陈慧珍的股,不就有更多的机会找她说话了吗,那理由也多了。殷家贤提着一兜补品来到小卖部,一进门就喊:“陈慧珍啊,别人给我送来的,我舍不得吃,给你送来。”

  陈慧珍说:“无缘无故你送我东西干啥,怕是又有歪主意吧?”

  殷家贤嘻嘻笑着说:“不是啊,别老把我想得那么不是人,我跟你说正事,我听说马怀云撺掇你弄超市,这可是大好事,马怀云的主意绝对好,你听他的,绝对没错,不过我觉得你一个妇道人家,钱也不足,我出一半钱跟你合作,年底两家对半分红,你看行吗?”

  陈慧珍连个奔儿都没打,立马回绝:“我弄超市的钱已经够用了,不用入股。”

  殷家贤突然冒出一句:“不要我入股?要缺德福入股?”

  没等殷家贤说完,陈慧珍怒火立马就燃烧起来:“殷家贤!你干啥造谣说你入股啊?我何时答应谁入股啦?你天天造谣生事,糟蹋人,良心不愧得慌吗。”

  殷家贤赶忙后退:“不是,谁说我入股啦?我何时入你的股啦?谁造的谣?”

  陈慧珍嗓门很高,门外都听见了:“是鬼走到天边也是鬼,别在这儿装人,陈家湾谁不知道你那些弯弯肠子。”

  殷家贤见陈慧珍怒火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就赶紧退了出来。但他不死心,就琢磨怎么从陈慧珍身上把丢的面子找回来。在外面转了一圈,殷家贤又回来了,大大咧咧要酒要菜,半斤酒下肚后,其实他没醉,但为了掩饰,他就装醉,就对陈慧珍动手动脚,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陈慧珍你干啥说话这么好听,让人惦记得睡不着觉。”

  陈慧珍不想搭理他,给马怀云打电话,通了,没说话,就挂断了。这时,于德福提着塑料酒壶来了,见殷家贤正调戏陈慧珍,不由分说抡胳膊就打,殷家贤没有招架之力,左躲右闪地嘴里叨叨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于德福说:“我管你君子小人,拳头说话。”

  陈慧珍上前拦住:“别打啦,闹出去好说不好听。”

  于德福不解气,手指头戳在殷家贤脸上,连推带搡,把殷家贤推到门外,使劲往墙上一撞,殷家贤身子侧着倒下去,于德福才悻悻离去。

  殷家贤见于德福走了,又返回屋里,接着找碴儿跟陈慧珍说话。马怀云接到陈慧珍电话,但陈慧珍没说话,他纳闷,就赶了过来。一进门,见殷家贤正跟陈慧珍搭讪,他对殷家贤这点儿癖好比较了解,殷家贤最爱听陈慧珍说话,听陈慧珍说一会儿话,比喝二两酒还美,所以时不时就来小卖部找话茬儿,引着陈慧珍说话。马怀云走进小卖部时,陈慧珍正低头收拾东西,殷家贤身子前倾,趴在柜台上说:“陈慧珍我说话你听见了吗?我在跟你说话。”

  陈慧珍目光越过殷家贤,对马怀云说:“快坐,快坐。”

  马怀云还没说话,殷家贤倒说话了:“陈慧珍你不对啊,我跟你说话你不搭茬儿,马领导进来你就这么热情,上赶着说话,看意思说话也看有没有权势啊?”

  陈慧珍依然不理他。从柜台里走出来,给马怀云搬把椅子。马怀云没坐,对殷家贤说:“你脑子里都装了啥啊,说话还与权势有关?”

  殷家贤说:“不是吗,我跟她说了好几句,她都不搭理我,你来了,她上赶着跟你说话,这明显是瞧不起平民百姓。”说着就斜瞅一眼陈慧珍。

  马怀云哈哈大笑:“你真是空读圣贤书,枉为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哪有文化味儿,不如纯粹文盲!”话不算多,但对殷家贤还真有点儿刺激,他张张嘴,眨眨眼,没回应。

  马怀云眯着眼说:“殷家贤,我有事找你,回头跟你细谈谈。”

  殷家贤一愣:“呦呵,马领导找我,是不是天要给我降吉祥啦。”

  马怀云抿嘴一笑:“我跟陈慧珍说个事,你回避一下。”

  殷家贤歪脸盯着马怀云的眼睛说:“马领导,陈慧珍是乡村妇女,你可是吃官饭的,可要注意影响。”

  陈慧珍刚要说话,马怀云用手一压,说:“殷家贤啊,你脑子太脏啦,总把人和事都想得那么歪。”

  殷家贤鼻子一哼:“不歪,男女之间有事才正常,何况你们是老同学。”

  陈慧珍瞥他一眼:“你这人心里想的都是垃圾,嘴里出来的都是炉灰渣!”

  殷家贤乐了:“嘿,好,你这发怒的声音更好听。”

  陈慧珍“啪”地把手中的一卷塑料袋摔到地上,意思是发火了。

  殷家贤还想套近乎,陈慧珍呵斥一声:“殷家贤你快走吧,我有事,马上关门!”

  殷家贤仰脸大笑:“嘿嘿,这是嫌我碍眼啊,好好好,我撤。”走到门口,回头补一句:“你们好好聊。”

  殷家贤走了。马怀云说:“百货公司连锁超市的事给你联系好了,钱也给你带来了。”说着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柜台上:“这是五万,你收起来,封院子,置办啥,就操持吧。这几天,我还得回县城,有啥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陈慧珍说:“你说你,这是撺掇小鬼上吊啊,我赔了怎么办啊?”

  马怀云一笑:“赔不了,真赔了就不要了。”

  傍晚,于德福去小卖部买酒。老远看见殷家贤从小卖部出来,嘴里还哼着快活的小曲,俩人错开的时候,故意打了个俏皮的斜眼儿。于德福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殷家贤说的入股是真的?他知道殷家贤一直纠缠陈慧珍,莫不是陈慧珍给了这小子机会,不然怎会那么高兴?他的脸就拉了下来。陈慧珍出现在门口,几天没看见于德福了,笑逐颜开地打着招呼,哪知道于德福连头都没抬,钻进屋里,直接找个凳子坐下。陈慧珍是个直性子,见于德福的反常表现,就俯下身子柔声问:“表弟,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好几天都没过来?”

  “我当是谁来帮你呢?原来是殷家贤。”于德福开了口,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冷冷地说。

  于德福这一反常表现让陈慧珍有些摸不着头脑,就问:“你怎么这样说话。”

  其实,陈慧珍知道于德福在吃殷家贤的醋。正颜正色地说:“于德福,不许对我的人格有任何侮辱!”

  于德福抬眼看看陈慧珍,一把抓住她的双手,脸红一下子到了颈根儿,急急地说:“表嫂,我的心思很简单,你懂吗?”

  陈慧珍顿时觉得心怦怦乱跳,脸发烫,她甚至都闻到了于德福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气息,抬脸看到于德福那双火辣辣充满期待的眼睛,旋即将头轻轻地低下了。自己男人成植物人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和一个男人如此接近。她知道于德福心眼实诚,她更知道于德福对她的心思,虽然在心里没接纳他,但扪心自问,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强烈的反感。于是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望于德福,然后轻柔地说:“表弟,难得你对我这么用心用意,咱都是过来人,也不年轻了,既然你这么用心思,那我今天也给你个痛快话,省得你胡思乱想。”

  于德福一听,高兴地瞪大了眼睛,等着听下文。

  陈慧珍闭上眼,又迅速睁开:“我实实在在看不上你,但你有长处和优点,找一个合适你的女人吧,咱俩不合适。”说着话,陈慧珍闭上眼睛,两颗泪珠轻轻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夕阳的余晖照在陈慧珍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上,显得更加俊俏迷人,一股中年女性特有的发香和体香在于德福周围溢散开来。于德福不由为之一振,一步跨到陈慧珍面前,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的声音喊了句:“表嫂。”

  陈慧珍脸色绯红,双目微闭,心里如大海一样翻腾,说不清是苦还是涩。就在这当口儿,就听于德福低声说:“表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和殷家贤到底有没有啥特殊的关系?如果你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凭啥把钱投到你的超市。”

  陈慧珍脸色陡然大变,一把将于德福推开,指着于德福的鼻子说:“于德福,你还在怀疑我和殷家贤之间有啥说不清楚的地方? 哪个鬼魂给我入股投资啦。”

  于德福见陈慧珍动了气,就说:“表嫂你别着急,看来我是上殷家贤这小子的当了。”说完,开门离去。

  于德福走后,陈慧珍的心情一落千丈,想着刚才于德福问她的话,简直就是在她的心头上捅刀子,陈慧珍再也忍不住,趴到柜台上抽搐着落下泪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过简单普通的日子也这么复杂这么难。陈慧珍呆坐了老半天,刚才还是红润的脸庞突然就变得憔悴了。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缺大德的殷家贤,一天不折腾事就难受,你干啥老纠缠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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