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年暑假,爸妈没空管我,就把我扔回了妈的农村老家,河北唐山滦县下的大河湾儿村。
姥爷、姥姥祖辈生活在这里,现在仍住着姥爷的父母、姨舅、兄弟等好几家子。姥爷当兵、从政,在秦皇岛扎根,陆续把姥姥和姨舅们接去了城市,只把大女儿——也就是我大姨——留在了大河湾儿守家,那里也就成了妈嘴里的“老家”。
我们开着“212吉普”——爸新换工作不久,是领导的小车司机——一路出城、穿乡、进村,在高高低低的土路上绕了许久,停在一户门前卧着大黑牛的院落前。
院墙是石头造,大大小小的石块叠在一起,搭成一抱围墙,以一种错落但又坚固的方式矗立着。院墙的断口,是用一根横木扎上窄木板和树枝组成的柴扉,横木一头儿嵌在院墙里,另一头儿前后搬动,达到开关门的效用。
门后欢迎我们的,是两只大白鹅。我只在图画册上见过这种动物,它们可没画上温顺友好。没等迎出门来的主人寒暄,体型大一些的那只头顶凸起的大鹅,便张开膀子扑扇着,伸着长脖子“呃呃”的厉叫,朝我们冲了过来。爸妈手上拎着礼物,无暇顾我,那大鹅仿佛也专挑小个子欺负,对着我肚皮就“鹐”(qiān)了过来。我不知所措,胡乱用胳膊搪了一下,也不知道被这畜生“鹐”(qiān)了什么地方,感觉有些痛,边嚷边退,左支右挡,忘了跑也忘了哭。
最先帮我解围的是大山哥,他两脚踢飞大鹅,挡在我身前,嘴里骂骂咧咧,仿佛它们能听懂他的教训似的。后面大姨、大姨夫也迎出来,接过爸妈手里的东西,哄着惊魂稍定开始抹泪的我。
进屋之后,情绪落定,我被正式介绍给三位主人,也逐渐和路上妈介绍的家庭关系对上了号。大姨微胖身材,展示着家族基因的传统,眉目和几位姐妹颇似,都是丹凤眼、宽额头、高颧骨、厚嘴唇,脸庞比妈她们黑些,略黑的脸颊上挂着红血丝,说话带笑,进屋就不停给我塞糖和花生。大姨夫中等偏高的身材,瘦但健硕,虽不怎么说话,但偶尔接话茬便能引起大家哄笑。他拉着我的手上,满是粗粝的老茧。
大山哥是大姨三个孩子中的老幺,因为在我们表兄弟里最大,所以叫大哥。我们都习惯加个山字,喊做大山哥。比我大十岁的他,已然是个成年人模样,结实健壮,晒得黝黑,和人自来熟,时常逗人笑。
爸妈们唠家常的当口,大姨的两个闺女也从外面回来,妈让我喊大姐、二姐,我羞怯的应了,换了爸一句“菜货”。大姐梳两条辫子,面相似年轻二十年的大姨,只是面庞上的血丝更明显。二姐身量略胖,笑吟吟的,说话高亢婉转,透着热情。无论如何看,大姨一家都是开朗健硕,勤朴善聊的,这让我很快放松了下来。
大人聊天喝茶,我含着水果糖,打量起四周。外面看是石头块儿搭起的屋子,里面却都是木制。屋子正中间杵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柱,顶住房顶上粗黑的横梁,横梁再架住交叉的细梁。我好奇的用手摩挲着树立的木柱,那是一棵原木,上面还有砍掉枝桠留下的树疤,不过已经被磨得顺滑。经常被手摸的部分,泛着亮光,露着棕黄的底色。土炕占据了屋子的一多半,被褥又占据炕的一多半,几口红木的大箱子和其他家具分散在屋里。墙上挂着相框,里面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山哥给我指,哪个是姥姥、哪个是姥爷、哪些是姨舅、哪些是哥姐。相片里的人都很年轻,特别是妈,梳两条小辫子,和大姐形貌颇似。
看我在屋子里待不住了,大哥领着我四处参观。从东屋出来,对面还有一间西屋,完全对称的大小陈设,两屋中间是“堂地”,门边两头一边一个灶台,灶眼架着大黑锅,台子上摞着用布盖着的碗。这里相比秦皇岛我家里,一切都是大的,屋子大、堂大、炕大、柜子大、灶大、锅大,连碗都比我家的大两号。
穿出“堂地”的门,确定大鹅已经被圈起来,我们来到院子。院里搭着竹竿架子,架上爬着蔓藤植物,我还不认识那是豆角和黄瓜,山哥没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再往前,右侧是用石头搭起来的半人多高的猪圈,圈里一半是露天的烂泥,一半用茅草搭了个棚子,臭味熏人。穿过铁栅栏门能看到里面的大肥猪,大山哥讲它是老“骒”猪,肚子那大是因为快生小猪。院左面一侧是歪歪咧咧的木质牛棚,棚顶堆满麦秸,几只鸡在里面歇凉。牛不在棚里,拴在门口,通体黢黑,角短而弯。大哥看出我想摸它,就抓着我的手摸了
摸它两角中间的头顶,嘱咐我,没熟人的时候别自己靠近它。黑牛对我们爱答不理,嘴里反复咀嚼,嘴角留着黄白色的涎水。
蹲在猪圈旁的简易厕所上大号,我回想刚刚的所见:养的不是花而是蔓藤,看家的是鹅而不是狗,牛是宠物,鸡住在牛棚里……突然,一只猪鼻子从脚下的石板缝隙中拱了出来,湿烘烘的鼻头,拱到了我的屁股。我尖叫着跑了出去,吓得忘记提上裤子。大人们从屋里探身出来看,大哥则蹲在厕所门口地上,捂着肚子没命地笑。
这些就是老家给我的第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