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户曹参军葛遂在营帐前接收镇将派人送来的俘虏流民。

  年前消息就传开了,两万多人,诸多粮食布帛,一并从洛阳送出,每个镇至少分得三千多人,等等。

  看着眼前七零八落的二十几个男女,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葛遂心中不快。押送兵说没有两万人,只三千,且没有粮食布帛。每个镇分五百。老规矩,镇将先行留用,余下分兵曹参军。葛遂凿着后牙槽,不好说什么。就这么几个人,能干什么?还一半是女人,充军是断不可能,只能用于杂役。回想此前最近一次接到朝廷赏赐已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次层层分留,最后到手也不多,但终归有一百多男丁,另有粮食、布帛和铁器。而再以前,算了,一次不如一次,不能细想。

  “皇宫搬到洛阳后,皇帝就不在意这里了。”葛杨在身旁骂骂咧咧。他是葛遂侄子。

  “说是那场大雪耽误了行程。洛山被封死,人过不来,粮食又不足,死了几千人。”押送兵辩解。

  “哼!咱鲜卑人,刀山都能过,还怕雪山?”

  “根本就是托辞。”

  “镇将也这样说。”

  “给他们找个住处吧。”葛遂对葛杨说。他心里凄惶,朝廷以后怕再不会送人送粮,遗弃北镇这些兵士族人也说不定呢。

  “就住腾出来的两个营帐呗?”

  “他们也配?都送下房,明天再说。”

  天完全黑了。                       


  葛遂矮胖,这样的身量在镇里不多见。他出身贵族,又是镇将族弟,所以应时升迁,眼下负责南门守卫,吃穿用度自是不愁。

  夜里他没睡安稳,有个人影在眼前不停晃。若非有些定力,他八成会起身去下房。女人的影子,二十几个男女里个子最高的,比男人高,一头黄发,闪着金子样的光芒。

  葛遂当时心在别处,没仔细看那女子长相,待回到营中,心里再就没放下。

  营中下房由十几座毡篷组成,灶间、马厩、洗衣房、兵铁铺都在其中。

  第二天,葛遂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离开营帐,直奔下房,身后跟着形影不离的葛杨。他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没想到一群兵士已经聚拢在洗衣房前,人挨人,挤挤擦擦。也难怪,北境远离朝廷,偶尔飞过的大鸟都能惹来众人呼号,更别说二十几个新人,且要热闹一阵子呢。

  葛遂的马夫,匈奴人刘泰奴对眼前事浑然不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朝南门走去。刘泰奴每天都在太阳初升时分去城外遛马,除了暴风或雨雪天气,从不间断。两匹马在他的侍弄下矫健、漂亮,在整个镇里比葛遂有名。有人说,如果哪天谁让这两匹马有闪失,刘泰奴会跟他拼命。

  在葛杨的吆喝下,二十几个男女站成一排,个个低眉顺眼,除了黄发高个女子。她脖子硬着,眼神迎着,无悲无喜无恐惧。葛遂上前打量,审视她的年龄与出身。绛色袍子够脏够破,但织质不错。一双大手自然下垂,手指细长,明显没干过粗活。

  葛杨看出葛遂的好奇,上前问话。女人不看葛杨看葛遂,明睁一对三无眼,任葛杨怎么问,都一言不发。

  她是听不见,说不出,还是不说?没人知道。下房味道呛人,除了这些走了几个月的肮脏男女,周遭灶间及马厩的味道也够浓郁。

  葛遂意犹未尽,扫视其余新下属,似乎有几个汉人,细眉单眼,身材比自己还矮。有个深目高鼻,一问,果然羯人。门外有喧闹声,进来两个女人,穿着锦缎,是葛遂的两位夫人。她们听说来了新人,过来跟男人要使唤丫头,这是早就说好的。

  葛遂挑了两个身板厚实的女人交给两位夫人,自己单点了高个女人带走,其余交葛杨分给需要人手的部门。                   


  从前朝廷送来的新人,若是汉人,通常被安排开荒种地;其他部族的男人,大都扩充到各个戍边营中,当天开始训练。一些重要的角色,比如死刑犯,或是哪个高姓贵族,押送兵将会另行交代。

  凡是没被特殊交代的,就是寻常普通人。

  可是葛遂硬是从高个女人身上,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普通。这不急不慌稳当当的眼神,没准是哪个族群的贵族。葛遂把高个女人带回营帐,让人帮她脱去臭不可闻的袍子,擦洗一番后,裸着带至帐中。

  “你哪里人?什么出身?”

  油灯下,葛遂十分严厉。

  这样的境遇,一般女子会嗦成一团,无所不说。

  “听着,该死的女人!再不说话,小心揍扁你。”

  女人依然拿三无眼睛看着他,嘴唇一动不动。

  太阳还没落山,葛遂把女人收归裆下。

  估计是哑巴,感觉不很一样,动作、起伏节奏都不一样。

  而且出乎意料,女人很快俯身上来。葛遂最初以为女人来了兴致,主动跟他戏耍,但马上发现她在有意无意护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哦!这就是了,她是孕妇,所以上位,是在保护胎儿。

  女人护着肚子,拿不急不慌稳稳当当的眼神迎着他,闪烁的油灯下竟有种说不出的震慑力。于是,葛遂出汗了。

  葛遂终于明白镇将为啥没把这样一个眉目出众脸庞俊美身材高挑的女人留在身边。 

  葛遂起身到帐外撒了一泼尿,再进来时,看到女人头朝里,侧身躺在榻上,皮肤很白,像一柄银剑,在灯影下闪闪发光,心头顿时软软的,贴身躺过去,搂住女人,从前胸到屁股一通抚摸,又把自己搞得硬嘟嘟的。女人体会到他的焦渴,随即翻身上来,顺应他的需求,眼睛稳稳当当地看着他双眼逐渐迷蒙。

  孕妇没什么。老天知道自己只有女儿,尚无儿子,于是送来现成的。儿子嘛,谁养就是谁的。哈哈!若生女儿,事情多少有些麻烦,生得漂亮就嫁高门,比如镇将子侄,甚至镇北将军本人,长得随意就随意嫁了,也是人情。

  当然,如果长得跟妈妈一样奇美,自己许留下自用也没准。

  葛遂把自己想乐了。


  葛遂日里夜里脑袋里全是这个女人。镇将下达的命令他三心二意地听,粮草的收集与贮存啊,战马的训练啊等等,也都三心二意地交葛杨料理。

  他十几天没回家了。


  忽一日大夫人来到营帐。她与三个女儿住着一个大帐,周围长着一些树木,冬天挡风,夏天遮荫。平时葛遂三五天会去住一晚,其余时间要么住营帐,要么去二夫人那里。两位夫人是表姐妹,妹妹嫁过来近四年,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女儿。

  这是少有的事情。葛遂想着应该回去住一晚,再看看几个姑娘。

  “那个大个子 ,她可不是哑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可是没揣着好心肠呢!”大夫人身量不矮,坐在木墩上,眉头高挑着。

  葛遂没再问。他清楚,要不了一会,她会自己说出原委。

  “我带走的那个使唤是她妹妹。”

  “你怎么知道?”

  “我问出来的。”其实,大夫人借故打了她一顿。

  “知道了。”

  大夫人没等来葛遂的吃惊,或恼怒,清汤淡水地离开了。葛遂随即派葛杨叫来妹妹问话。当晚,葛遂没回大夫人处,也没扰高个女人,反倒留下了她妹妹,段盛春,当然也知道了姐姐的名字,段如春。

  “你们是亲姐妹?”

  “是!我跟阿姐一个阿耶。她阿娘是鲜卑人,我阿娘是羌人。”


  段盛春比阿姐矮一头,粗一圈,说话声音怪怪的,像南地汉人。若阿姐的面皮是未时,她的面皮就是申时——秋冬时节的申时,暗乎乎,灰蒙蒙。段盛春在榻上像兔子一样活泼,知道如何讨好。葛遂很享受。她背上有许多伤痕,有路上押解兵士打的,有大夫人新近打的。

  “你们姐俩都嫁人没有?”

  “都嫁了。男人都死了。”

  “咋死的?”

  “战死的。战败后死外边了。”

  “祖上哪里人?”

  “辽西段家。”

  “辽西段家?大族啊!”

  “那是早先。后来阿祖们都去厌次了,族人也都散了。我跟阿姐出生时,家里都做织工、织妇。”

  贵族血统啊!葛遂明白了段如春的腰板为啥那么硬,脖子为啥那么挺。

  “既然男人死了,就再嫁呗!”

  “阿姐再嫁了。嫁了一个统领呢,也战死了,死在汉地了。”

  “她肚里孩子是谁的?”

  “她也不知道。男人死后赶上灾年,我们就到处流浪,跑来跑去,被抓来抓去,睡来睡去。”

  “她怎么不说话?”

  “她有过一个女儿。都五岁了。那次我们被一伙贼人撵着跑,跑了整整一天,后来躲到半山腰。我们都累坏了,倒地就睡。小孩子贪玩,她醒来后自己玩,跑远了,被狼掏了。那以后阿姐就不再说话。”

  “跟你说话不?”

  “轻易也不说。”


  部队蠢蠢欲动。人声马嘶比平时密集,音量高出好多。镇将决定动手了。

  “我们在这里缺吃少穿,替他们守关卖命,他们却在洛阳城里享受荣华富贵。这不公平。”

  计划的第一步是杀到平城,拿下镇北将军府。镇将决定把两万骑兵统统带上,只留少部分人守镇。

  “将来难说怎么样,赢了就一路攻进洛阳,输了就往西走,或者守住一方,长期鏖战。不管怎么说,打是一定要打。”

  葛遂受命参战。他决定带上段如春姐俩。起兵造反不同寻常,未来不定,必须轻车简行。他安抚了两位夫人和女儿,把营帐里一些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她们,然后指示马夫刘泰奴精挑两匹柔顺的马匹给两位新夫人。

  “找个时间,你带她们练练。”


  凌晨,驻地嘈杂,鸡飞狗咬。

  兵士们整装,造饭,拔营,待发。

  葛杨夜里和衣而睡,醒来后第一时间来到葛遂营帐。亲兵迎上,说参军还没醒。

  “参军昨夜喝了太多酒,睡得又晚。不过东西我都收拾妥了。”

  “他得醒来吃饭,不然来不及。”葛杨说着,撩开营帐里间风挡帘。

  “阿叔!阿叔!”。

  葛遂独自横躺榻上。

  “段如春呢?”他声音低沉,睡眼迷离。

  “没见着。”

  “没见着?”

  “我没见着。弟兄们都在营帐外面,营帐里就你自己。”

  不仅段如春不在,段盛春也不见踪影。

  葛杨与亲兵卫士寻了一圈,不见姐俩踪迹。

  葛遂脸色沉了下来。

  亲兵端着一碗羊肉过来,热气缭绕。葛遂看也没看。

  镇将派人传令,一个时辰后出发。                


  有人在马厩角落发现了段盛春。她被绑在一处木桩上,嘴里塞了东西。

  “怎么回事?你阿姐呢?”葛遂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是个爱发火的人,可是此时,他很想把营帐点燃。

  “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怎么走的?”

  “去哪里我不知道。刘泰奴带她一起走的,骑着您的两匹马。”

  葛杨飞奔马厩,果然,葛遂的一白一红两匹宝马都不在位,取而代之的是两匹温顺的矮马。

  “为什么?”葛遂暴怒。

  “阿姐说她不想赶路了。她要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可我答应了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呀!”

  “阿姐说她不想再换男人了,她要踏踏实实跟一个男人过活。”

  “你就看着她走?没拦?”

  “拦了。我说参军大人待我们不薄。可是她说战事一起,胜负难定,再不薄也不过多活十天半月的。原本——阿姐原本要我跟她一起走……”

  “你怎么不走?”

  “我想跟参军大人一起。”

  “你怎么不死?”

  葛遂一脚踹过去。


  不远处,出发的鼓号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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