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将军府第三天,桓石头终于等来将军。他遵照阿娘叮嘱,跪在门旁,等待发落。那一刻他紧张而激动,想抬头看看将军的模样是否如人们所说,眉眼平常,个子不高,像个汉人;或如自己平日猜想:鼻挺口阔,发黄肤白,身材高大。但他到底听了阿娘教诲,管住了自己,没敢抬头。
门旁的他,小小一只,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将军没发现有个陌生面孔跪在门旁。将军来看桓小莲。今天晚间,他要睡这里。
在将军的多个夫人中,只有桓小莲是汉人,眉眼单细身材单薄不说,年纪也不轻了,但将军对她有着特殊兴趣,十天半月就会来她屋里住一晚,每次来,都会拎只皮囊,里面有他喜欢的器具。
有人说,如果桓小莲也像其他夫人那样,给将军生个儿子,将军会对桓小莲更好些,比如多赏些布匹,或帮她耶娘解除劳役。但有人说恰恰因为桓小莲没给将军生过孩子,身体没走样,将军才会时常来她屋里,否则,一个汉狗,没人稀罕。
酒饭后,将军意兴阑珊,亲自解开桓小莲的腰带,脱下她的丝袍,抱她上榻,一番作弄。
桓小莲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
“将军啊……我阿弟来了呢……赏他个差事吧!”
“嗯!”
第二天早晨,将军将要离开时,桓小莲又提了一嘴。将军说让他去找卫队长,就掌虎子吧。
从头到尾,将军没看桓石头一眼。
一个晚上,桓石头一直跪在门旁,听着榻上的各种声音,听着阿姐的各种呻吟,始终没抬头。直到床上传来鼾声,他才松口气,趴匐在地,沉沉睡去。
将军的虎子很沉,黄灿灿的,一看就是好铜,比桓石头的一条腿沉,比桓石头整个人金贵。桓石头每天提着虎子,跟在将军身后,随叫随到。将军打猎,将军出征,将军到别处参加酒宴,桓石头都手提虎子一路跟随,车前马后一路狂跑。一句话,除了将军的睡房——那里有固定在侧室的虎子,其余时间,桓石头都要近身侍候。桓石头归将军的亲兵卫队调遣。卫队长指令他必须在规定距离守候,需要时立马现身。卫队长强调虎子的清洁很重要,洗刷要及时。
有一次桓石头随将军打猎。众人酒后休息。桓石头太困,十五岁的年纪,觉来了没挺住,接完一泼尿,没来得及倒掉,就依着一棵大树睡着了。将军醒来喊尿尿。亲兵喊醒桓石头。桓石头发现虎子里存尿,慌忙要去倒。将军见状也不多说,一脚踹倒桓石头,撩起袍子,哗哗尿他一身。
适逢晚秋,桓石头的衣服两天后才干透。
亲兵们从前喊他汉狗,此后喊他骚狗。
但这些,桓石头心里全不在意。从进得将军府那天起,桓石头就一直洋洋得意着。连年旱灾,他常常个把月吃不上一顿饱饭。最严重时,他连饿三天。耶娘都在将军府当差。阿娘在灶房,阿耶在马厩,换平时都可以照顾到他,隔三岔五省下自己的吃食留给他,但遇到大的战役,耶娘与阿姐都要随军扎营,一走三五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他就遭罪了。
现在好了,大家都在一起,虽说各自辛苦,不能天天见面,但不会再挨饿了。
乱世,还有什么比吃饱饭更重要的呢!
这天将军应诏入宫,桓石头不能随往,一时无事,溜到灶房看阿娘,把自己在将军府见到的听到的事情拣紧要的说给阿娘。石头阿娘平素不爱说话,对家里男人、孩子说的不比对外人多。眼下,她听儿子说着,端详着儿子,看出他面色红润些,似乎也胖了些。
“这回阿娘可安心了。我天天都能吃到东西。有一天还吃过一只猪脚,有些怪味,可实在好吃。我把上面的毛都吃了。到底肉是顶饿的,那天一直到晚我再没饿过。”
“看见阿姐了?”
“嗯!”
“她可舒心?”
“她穿得福贵呢!”
“可对你说了什么?”
“让我听将军的,别生事端,别惹将军生气。阿姐对我好。我一辈子都要记得阿姐的好。如果没有阿姐,我这辈子如何能伺候将军?就是阿娘跟阿耶,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将军的。”
石头阿娘生得一张四四方方的小脸,鼻子翘翘的,满面皱纹超过了年龄该有的模样。
“你可舒心?”
“阿娘!将军跟我想的不一样,不像别的胡人那么白,倒是十分高大。”
“你姐可喜乐?”
“能不喜乐吗?阿娘!她可是穿着光闪闪的丝缎呢,太阳下能晃瞎眼睛。”
石头阿娘没再说话,帮儿子拂去衣襟上的灰尘。桓石头穿着一件麻搭子,是将军府里下人们穿的。自己和男人在将军府干活也穿同样的衣服,领子袖口都有标记,和寻常人的不同。有件事她不想说给儿子听,他去将军府当差,最初是她这为娘跪请的。
有天黄昏,将军酒饭后出帐,她快步上前,跪在将军面前,求将军救儿子一命,赏个差事吃饭,不然就饿死了。
将军没说话。
没说不行就可能行。儿子生命攸关,顾不上太多。转天,她又找到女儿,安排一番。
“我儿!你肚皮上的葡萄胎记,”石头阿娘顿了顿,“那个地方要藏好,不能给外人看到。”
“阿娘说过好几次了。阿姐也叮嘱过我。”
“记住没有?”
“记着呢!”
桓石头是快乐的、知足的,每天抱着沉甸甸的铜虎子,跟在将军身后,小心伺候,没再出错。而且,他跟卫兵们相处日渐熟稔,一些时候就睡在将军睡房外面的兵房里,不同的是卫兵们睡板榻,他睡角落里的草垫。
将军府要摆酒宴,纪念一年前的一次征战胜利。作为北中郎将,将军一年前率众三万人随皇帝征东,斩获敌首,获得头功。将军府为此准备了十几天,特别搭建了一处宽敞的大帐。
当天,桓石头异常兴奋,端着虎子站在角门旁,看着人们一波又一波从正门进来向将军请安、献礼,看到将军红光满面,说笑不停。
将军高兴,桓石头就高兴。不用说,一会宴会开始,他会看到更大的热闹,见到从未见过的世面。他要回去跟耶娘说,跟从前的伙伴说,说他亲眼所见的一切,气派、美食和衣着高贵的宾客。运气好的话,宾客散去,他许能分得宴席所剩的美味,牛羊肉自不必说,许能吃到一些新鲜东西。
桓石头所在大帐角门,与正厅隔着一块藤编屏风。桓石头可以透过镂空缝隙看到里面的盛况,几十支蜡烛一起点燃,几十号人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宾客面前摆着各种方案圆盘,里面盛着各色佳肴,牛羊猪狗鸡鸭鱼,高尊大盅里盛着各色美酒。将军坐正中,面前的盘子更多,菜肴更丰富,酒杯也最大。将军尽兴,多吃多喝,以至于多次起身撒尿。每到这时,亲身护卫就会扶着将军走到屏风后面,帮助将军宽衣撩袍。桓石头则跪着把虎子擎到将军裆前。
桓石头对自己的业务已经非常熟练。他骄傲地操作,然后满意地看着满意的将军回到屏风另一边,回到喧腾的人群中间。
将军年近五十,威风凛凛喜气洋洋地坐在大厅正中。他的二十一个儿子中,有十九个与一众僚属分坐两旁,另两个戍边在外。这对于十分疼爱儿子并不遗余力提携儿子的老父亲来说,是个遗憾。
酒宴过半,众人普遍酒足饭饱时,各种歌舞游戏陆续开始。这个环节是将军最喜欢的,是酒宴中必不可少的,宾客霎时沸腾。
爆燃情节突现:
将军的十九个儿子逐一站到中间空场,年龄大的三十好几,小的五六岁光景,或袒胸露背,或露腚露腿,在鼓笳齐奏的特殊韵律下,整齐划一地跳起族人独有的舞步。
十九个儿子的皮肤上,分布着大小不一深浅不等的葡萄胎。
宾客们指着,笑着。十九子展示着。
将军得意非常:
“我的儿子!都是我的儿子!都有我的记号!都是紫色。一个不差!哈!哈!哈!哈!我的紫葡萄长在肚皮上。越靠近肚皮,越像我。哈哈哈哈!
桓石头一度眩晕,几乎上不来气。半晌,他被一个卫兵踹了一脚,回过神来。将军要撒尿。他赶紧迎到已经走到屏风后的将军面前,双膝跪地端起铜虎子。
将军撒尿的声音好大,压过了大厅里的鼓笳齐鸣。
将军的鸡 巴太大,尿太骚。桓石头对席间佳肴再无一丝渴望。
桓石头与将军的五官无一处相似,身量也矮小半截。他更像阿娘。为此,桓石头难过了好多天。他回家问过阿娘。阿娘禁止他胡说。
“可不敢乱说啊!要掉脑袋的。兵荒马乱的年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将军那么多儿子,怎么就多我一个?将军那么有钱有势,不差我一个的。桓石头心事重重,不敢说出口。其实他明白,将军是高贵的羯人,自己是汉奴。
可是,阿姐是将军夫人,又受宠,这又怎么说?
桓石头在痛苦中幻想,自己才十五岁,以后要好好吃饭,尽量多吃,总有一天,会长得如将军一样威武高大,然后如将军的其他儿子那样得到将军护佑、提携,最终拥有与将军一样尊贵的地位、财产与名气。
他变得多愁善感,有空也不愿去见阿娘。
他瞧不起阿娘。她那么丑,那么黑,那么老,将军怎么会看上她。她只能是老马夫的女人。
这么说,自己也只能是老马夫的儿子?
自己肯定是老马夫的儿子。桓石头蹲在河边冲洗铜虎子时,反复端详水中的自己。没错,自己这付眉眼,十足老马夫的儿子。
愁归愁,怨归怨,桓石头心里的各种企盼从未消失过:忽一日将军认下他这个儿子;将军暂时不会认他,但将来会给他一些钱财,或者布匹,他可以给阿娘做两件新袍子。
晚间睡觉时,他开始习惯把手放在肚皮上的葡萄胎记上。
日久天长,各色念想避开日月之辉投向蚁穴鼠洞。
有些事情,桓石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早些年间,一个夜晚,月亮很大。将军与众人打猎喝酒至后半夜,出门解手时,遇到早起备餐的瘦小女子,一时兴起,强暴了她。那时将军还不是北中郎将,仅是个普通统领。
女子13岁,出身汉奴,所谓生活就是被卖来卖去。
将军身高马大,须浓卷曲,眼窝深陷,身边美女成群,但对这丫头的感觉略有不同,小小乳房似鸡蛋,紧绷绷的,下体味道特殊,淡淡的,很好闻,因此常想起她,遂常叫她到自己帐下。一年后女子生下一女,黑瘦如鼠。将军见过幼女几面,从未走心。后来大小战事频繁,将军简衣素行,常年离家,即便回来,也被诸多亲人围拢,汉人母女早早遗忘脑后。
忽一日将军兴致勃勃视察马厩,见到一眉眼单细的女童,身量瘦削,像只小狼。将军好奇,叫女童到帐下一起吃饭,当晚留宿。第二天亲兵来报,帐外一对男女长跪不起,来寻女儿。将军昨夜兴致好,披衣出门观瞧。
来者正是汉人女子,满脸泪水,一旁低头跪着的是她的马夫丈夫。
女子跪行上前,说女儿云云。
将军不语,当晚继续留女童在帐中伺候,各种体会至极。女童也不似第一天的一味哭泣,偶有顺从。天生尤物啊,将军不能自已。
一连数日。女童阿娘天天来跪,直到一日将军喊她入帐。
当年的女子老去不少,面容越发黢黑,但体态略丰,看来每日都能吃到食物,马夫丈夫也该疼人。想到当年体会,想到女童种种,将军竟然兴起,拉女子入内帐,当着女儿面,强行攻入。
说来奇怪,女人与马夫夫妻十年不生,将军只一次即留种。十月后,女人生下一男婴,与女人长得一般模样,无一丝将军痕迹,只肚皮上一块紫色葡萄胎记。
“小汉狗!”将军看过一次婴儿。小小一团肉,肚皮上一块胎记异常难看,像坨摔残的葡萄。
大战爆发,出乎所有人意料。本来一个阵营的将士,本来亲兄弟一般无二,相处多年,说打就打起来了。一时间天昏地暗,鸟兽息声。
开战第三天,傍晚时分,躲在树上的桓石头溜了下来。他听到了胜利一方乞活军的指令,看到了过往汉人兵士的行径。
灭胡令!他们口口相传着新帝的指示,人人手拿刀剑,在营帐内外,在居民区,沿途杀伐不废话。早些年不可一世的羯人、匈奴人尽数倒地,血水搅拌着他们或黄色或卷曲的头发,泥土模糊着他们的高鼻深目。
桓石头飞奔回家见耶娘。满世界血腥味夹杂着尿臊味,和将军酒宴的味道一样。天上秃鹫盘旋,地上不时闪现野狗的身影。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家门大开,里面无人。
战事突然,耶娘许没回来。
桓石头转身奔向将军府,奔向马厩。那里空着,不见马匹,也不见人影。
地上横着几具尸体。桓石头哭着,颤抖着欲上前查看,忽听到角落里的哭声。是阿娘。她靠着半堵塌墙,抱着阿耶的尸身。
石头阿娘哭着,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我儿活着!天可怜见,我儿还活着!”
桓石头上前,抚着阿耶尸身哭得浑身颤抖。他想把阿娘拉起来。阿娘摇头拒绝,说自己不行了。她示意儿子看自己胸口。那里一片血污。桓石头放声大哭。阿娘边哭边笑,为自己死前还能见到儿子。
“不知你阿姐还在不在。去找找她。”
“阿娘!”
“听话。去找你阿姐。”
娘俩正纠结,门外有人唤阿娘。来者正是桓小莲。她丝袍褴褛,一脸血污。
“将军呢?”石头阿娘有气无力地问,“他死了吗?”
“没。”
“跑掉了?”
灭胡令的告示贴得满街满巷。乞活军到处搜人,扬言不放过一个。
“他藏着。”
“藏哪里了?”
“废井。阿弟知道。”说罢,桓小莲看了一眼桓石头。
桓石头一愣,马上明白,将军藏在自己平时倾倒尿液的废井里。
“儿子!去看看将军,救他上来。”说罢,石头阿娘头一歪,断气了。
三更天,桓小莲与桓石头姐弟二人小心翼翼远着大道,躲着人,潜回将军府。那里遍地死尸,空无活物。
姐俩走过奇臭无比的正院,穿过奇臭无比的大厅,绕过几处奇臭无比的大小偏室耳房,来到后院枯井处。那是大家扔脏东西的地方。桓石头喜欢往那里倒尿。
“将军!将军!”桓小莲看看四下无人,俯身轻声呼唤。
井里马上传出将军的应答。
“是小莲吗?没外人吧?快救我上去。”
来时,桓石头带了一根麻绳,以为够长,结果差了一节。桓小莲脱下袍子,撕成几条,系到一处,再接到麻绳上。姐俩一起用力,总算把将军提了上来。桓小莲累倒在地。
月光下,桓石头看见阿姐肩头有一处紫色胎记,形似葡萄。
将军体内似有伤。他手捂肚子,靠在井沿上喘粗气。半晌才说话:
“是你俩。到底是你俩。石头!你是我亲儿子!到底是你来救我。上天有眼啊!算我没白生你这个儿子!好儿子!帮我离开这里,先进山,然后往西走,回咱们老家。等我东山再起,我定把我的所有,把我的官职、财富,把我的所有都给你,只给你一人。”
桓石头没接话。他去正院从一处坍塌的篱笆上拆下一根木棍,又从一个死人身上扒下一件褂子,回身把木棍递给将军,把褂子递给阿姐。
将军扶着木棍勉强站起:
“我们要趁天黑走。”他已在井里待了三天,此时顾不上又渴又饿。
“你能行?”桓小莲关切地问。
“死不了。”
三人绕过地上的尸体,走出院门,向城外走去。
凌晨,正是人们深睡时,路上不见行人。战事已决,该死的死,该逃的逃,该庆功的人们此时正在梦乡。
将军自己选择路程。桓石头与桓小莲尽心听从,无有分歧。
突然,一个隐蔽处冲出一小队乞活军,喝住三个人。
桓小莲躲在将军身后。为了躲灾,她脸上涂着血污,看不清模样,身上穿的是将军府死去的下人衣着,一眼望去就是个老太婆。桓石头上前搭话,说自己是汉人。
乞活军相信了,挥手放行。
桓石头猛然转身,指着将军说:
“他是羯人!他是个猪狗不如的羯人!是我们抓来贡献的!”
乞活军狂笑着围拢上去,打量着将军,然后不由分说,一顿乱踢。其中一人挥刀砍下将军脑袋,拎着领功去了。
桓石头拽着吓傻的桓小莲,向着将军指明的方向,一路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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