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万物素裹,滴水成冰。狼崽村家家关门闭户,人人蜷缩如虫,非必要不出门。这天气穿麻袄绝出不了门,得穿毛褐子。高门大族穿着整张毛皮大袍方能无视冰雪,抖擞前行。

  村西高家老儿子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冻死的。他那天喝了一斤多酒,浑身燥热难耐,出门撒尿时扎进雪壳子,再没起来。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光着腚眼子,冻得邦邦硬。

  换平时,他不至冻死。若他阿耶清醒,不久也会发现屋里少个人,自会出门寻找。偏那天他阿耶也没少喝,在屋里睡实了,醒来时,儿子已跟冻鱼没两样。

  酒是吐伏卢修送的。但此事不能怪罪吐伏卢修。你出门摔跟头赖不着鞋也赖不着路,你下河捕鱼淹死或呛水赖不着水也赖不着鱼。一切都是命。再者说吐伏卢修人不错,年年秋后收了黍粟,留够一家人吃的,余下全都酿酒,低价售卖,有时还白送邻居尝鲜。全狼崽村,哪个敢说没白喝过吐伏卢修的酒?

  那可是真真美味黍米酒,两口就上头,晕晕乎乎,飘飘悠悠,此生足矣!


  村里没人怪罪吐伏卢修,还因为他人不错,老实,厚道,对人和善,放牧种地都是好手。他对自己的女人冯春桃更没的说。全村女人都羡慕冯春桃,她从未被男人打过。

  严格讲,吐伏卢修对冯春桃不单好,还怕。也不单单怕,简直是言听计从。这种境况在鲜卑人里实在少见,毕竟族人能征善战,杀过死过见识过。但村里人明白,冯春桃不是普通汉人,而是上等大美人,身姿丰美,说话声音好听,足够降服男人。邻里相传,吐伏卢修的酿酒手段与底金都来自冯春桃。她是早年皇府公主手下理事女官的侄女。

  当初,公主远嫁平城时,冯春桃若不是赶上难产,哭嚎一整夜,血流一板榻,夫妻俩完全可以随姑姑一起服侍公主去平城。听说平城的皇宫才叫气派,说天下第一华丽也不为过,南地汉廷也未必比得上。最重要的是,平城气候比龙城暖一些,冬天的大雪比龙城薄一些,物产也比龙城多一些。

  姑姑走后不久,冯春桃随吐伏卢修离开龙城,回到老家狼崽村,逃避四处燃烧不绝的战火和日夜横行的盗匪。吐伏卢修走时一个人,回来三个人。冯春桃九死一生,诞下了大燕子。

  冯春桃嘴杂。没多久,村里人都知道内情了。

  “这女娃是灾星,挡了耶娘的好日子呢!”

  再后来,村民议论说,跟她阿娘相比,这女娃才真是九死一生呢。


  死冷寒天,大燕子哪天死去都不意外,都在意里。若那样,村民会理解,灾星吗,早死是天意。若不是因为生她,冯春桃此刻正在平城皇宫享福呢,虽说算是下人,但在皇宫做事,一准衣食无忧。

  吐伏卢修家住村中间一处地窨子,外面围了一圈木栅栏,是村里数得着的体面。地窨子只入户门高出地面一米多,其余延入地下。地窨子两侧各有一处杂物间,木桩树枝搭建,里外涂了黄泥。西间堆着柴草杂物,东间关着十几头牛羊。

  此处距白狼水不足三里。

  大燕子睡西间,睡在柴草窝里。柴草有陈年杂草,有当秋割回的粟菽草,烧火、喂牲畜所用。近来凶冷,幸亏吐伏卢修偷偷送来一块狍皮,是高家父子顶替酒钱的。吐伏卢修没告诉冯春桃。大燕子睡觉时身上盖了狍皮,总算一天天挺了过来。通常,天刚亮时最难捱,因为最冷,已经冻伤的手脚肿胀僵硬,又痒又痛。这个时候大燕子都会醒着,缩成一团。

  她该起来了。她需抱柴进屋,帮冯春桃烧火做饭。但是大燕子不能自己抱柴进屋,她要等冯春桃吆喝。冯春桃大嗓门,总是猛推开门,狮吼一声大燕子,随即关门。早就准备着的大燕子几乎同时跳起,以最快的速度抱起一捆柴禾送进地窨子。

  冯春桃做早饭时,大燕子需蹲在灶前烧火。她要根据锅里的情况,根据冯春桃的要求烧大火,或者文火。柴草一捆不够,大燕子要再取。刚入冬时,吐伏卢修打了一只狍子回来,足足用了三捆柴草才烧熟。

  大燕子已过13岁,还没成人,身材只有八九岁孩子一般高矮,暂时还没人提亲。冯春桃有些不耐烦,跟吐伏卢修嘟囔好几次,担心大燕子嫁不出去。

  吐伏卢修说不急,说自家姑娘眉眼不丑,肯定有人要。

  大燕子眉眼的确不丑,表情却不寻常,丧丧的,眉头习惯皱着,像条饿了多天的老狗。她的头很大,比全村人都大,还扁着,这可能就是冯春桃难产的原因。大燕子好难啊,她有全村最大的头,脖子却是全村最短的,就是说她的大头直接长在肩膀上,中间几乎没有过渡。而她的小身板,正面看侧面看都不直溜,总是缩缩着,显得两条手臂很长,且长度不一。村里有个人的爷爷是从南地汉境来的,经多见广,第一次见到大燕子竟然吓一跳,说她跟猿猴一个模样。

  但村里也有人说,大燕子长成这样,都是她阿娘打的。                      


  这样一个甩不掉冻不死的女儿,冯春桃如何看得顺眼?内心恼火随时升腾,一只大脚随时踢向大燕子,随便踢到她胸口、肩膀、肚子,任意一处,加上各种掐扭抽薅,大燕子疤痕遍身,动辄鬼样叫唤。

  每个冬天降临,大燕子都被试验能不能即刻冻死。

  她一直没死。

  时间长了,大燕子有时能判断出阿娘出脚的方向,会及时扭身,把屁股对过去。她不能完全躲开,那会让冯春桃火冒三丈,变本加厉。冯春桃发火时异常恐怖,吐伏卢修也要躲到一边,半句不敢言语。在大燕子的记忆里,她有过两次成功躲开阿娘脚踢的记忆,付出的代价都太大:

  一次被冯春桃薅住头发,连续撞墙,直到气消才松手。当时大燕子已然昏死,过了半个时辰才醒。此前吐伏卢修以为大姑娘死了,默默把她抱到屋外,放在劲吹的春风里。

  另一次更惨。冯春桃见大燕子居然躲开,气不打一处来,抓住大燕子抡起来,摔在地上,然后一脚剁过去,生生把大燕子一条小腿剁折。

  是的,大燕子是个瘸子,走路时身子摇摆。天暖时她去白狼水边取水,进屋时一桶水洒剩半桶。


  早饭做好了。

  冯春桃做的是粟米粥,粥里放了几块昨天剩的蒸麦饼,一碗盐水莱菔干。

  一家人热乎乎围着灶台吃饭。

  冯春桃先把五岁的小燕子抱到灶台边,给她盛了一碗粥,又给吐伏卢修和自己一人盛了一碗粥,每人分到一些莱菔干。她给大燕子盛了半碗锅底稀粥,不见麦饼,也没莱菔干。大燕子接过粥碗,一个人拐到房门口蹲下来吃。她吃得很慢,声音很小,也不抬头。

  灶台旁一家三口边吃边说话,主要是小燕子说话。她长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快赶上大燕子高了,深得耶娘宠爱。晚间睡觉,她是躺在冯春桃怀里的。这个季节,阿娘的怀抱是天地间最温暖的所在。重要的是,阿娘允许她摸着奶头睡觉,这可是最好的催眠术,小燕子转眼进入梦乡。

  吐伏卢修理解这份母爱,从不跟小女儿争宠,由她独霸冯春桃的一对奶子。这么冷的天,他也没啥想法,每个晚间也很快进入梦乡。

  对于阿娘的奶头,大燕子没有什么记忆,但她知道自己是吃阿娘的奶长大的。阿娘打她的时候习惯吼着深深的悔意,后悔生她喂她。阿耶在一旁点头证明。大燕子不知道的是,在她落地头两天,冯春桃根本没打算喂她奶,由着她嘤嘤地哭,声音越来越小。吐伏卢修几次抱着婴儿送过去,冯春桃理也不理。要不是涨奶涨得厉害,要不是奶子疼得凶猛,她才不会喂这个灾星。自己原本的幸福生活就毁在这小灾星手里。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在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活到死。

  冯春桃一向看不惯大燕子吃饭的样子,慢吞吞,像个老而不死的老太太。这么冷的天也没冻死她,这是想活活把自己靠死不成?想着,冯春桃恨不打一处来,放下半碗粥,随手拎起捅火杵,窜到门口一杵打在大燕子瘦削的肩头。

  “快点吃!没听见牛羊叫吗?你想活活饿死牠们不成?”

  大燕子疼得哎呦一声,歪倒在地。她肩上有旧伤,是头几天冯春桃拿缝鞋锥扎的,扎了六七个眼儿,瞬间冒出血来,如今刚刚结痂。

  大燕子倒地时妥妥端着碗,碗里还有几口没喝完的稀粥,搞不好那就是她一天的吃食。更重要的是,不能摔破手里的陶碗,阿娘能借机暴打自己。

  冯春桃怒打大燕子时,吐伏卢修没看,一心哄着小燕子。

  小燕子不想吃莱菔干,吐伏卢修哄劝着:

  “好孩子!快吃!听阿耶的。你不吃,拉不出屎。”

  最近两年,他身体有些发福。他从心里感谢冯春桃传他的酿酒法,这让他的生活很幸福,家里钱币有了积余,邻里关系也不错。

  更令他高兴的是,冯春桃骨子里越来越认可狼崽村的好,不再碎念去不了平城的遗憾。

  “这里土肥,种地、放牧都够用。是不?”

  每次他这样问,冯春桃都笑而不语。


  冯春桃是不幸的,不仅吐伏卢修体谅她,全村人也都体谅她,所以她怎么打骂大燕子,大家都觉应该。换谁都会这样。尤其冬天,不能放牧与种地,暂时也没战事,一家家窝在地窨子,彼此看着容易上火,男人打女人,大人打孩子,都是寻常事。人们清楚,只要战事一爆发,死亡就随之降临,远比挨饿挨冻难过,更比挨打难过。全村的小孩子有一多半每天都会被大人打骂,原因不单是小孩子犯错,主要是大人出不了门,心情郁闷。

  大燕子是公认的灾星。冯春桃在最不该怀孕时怀了她,在最不该生产时生了她。冯春桃没在第一时间掐死她,已经恩重如山。

  “我替她遭了太多罪,她得还我。不是吗?”

  每次冯春桃这样说,村里人都点头称是。

  谁能说不呢?再说,人活着不就是要遭罪吗?

  谁活着不遭罪?

  冯春桃习惯喝过酒后借兴头掐大燕子,间或抽嘴巴。大燕子的哭叫声特别奇怪,村里人觉得不吉利。

  “野狼似的!为何不一脚踹死她?”

  大燕子是灾星,村里知道底细的大人们都这样说。小孩子们也知道,因此春天到来时,人们纷纷走出地窨子,小孩子们也东家西家找到一起玩耍时,没人找大燕子玩。一来她有干不完的活,二来她长成鬼样,动辄狼嚎,实在丧气。


  自从有了大燕子,冯春桃一直希望她立即死掉,偏偏她总是有意无意彰显出一番不可或缺的作用,帮阿娘卸奶,帮阿娘烧火做饭,还能铡草、取水喂牛羊。


  地表的冰雪还没化净,战事就爆发了。拓跋军打来了。从前的和好是暂时的,仗终究还是要打。到决定老大位置的时候了。

  平城过来太多人,有人说十几万,有人说几十万。龙城彻底败了。甩鼻涕的功夫,白狼水两岸密密匝匝都是拓跋兵士。他们也算仁厚,没把此地所有人赶尽杀绝,而是分化处理,留下老弱病残,派人督守他们种地纳粮。大部队临走时,带走所有青壮年,以及女人与少小。他们需要发展,需要劳力,需要兵源。


  大燕子拎着木桶,一瘸一拐去白狼水取水时被俘,被扔到装有女人和孩子的栅栏车里。她们是重要物资,运回魏国后,年轻的、好看的要赏赐给有功将士,其他人则分到各个部门做杂役。

  大燕子听说大家要去平城,心头一喜,忙四处张望,寻找阿娘冯春桃。她一落地就害得阿娘远离平城,那里可是人人都夸的好地方,不然早些年公主不会千里迢迢嫁过去。

  她想看到阿娘开心的笑。

  可是,大燕子没看见冯春桃。

  夜里,十几挂关着妇女孩子的栅栏车并排停在一处,等待天明出发。大燕子恳求乡邻口口传话寻找阿娘,生怕她再次错过去平城的机会。

  所有人都回话没看见。

  拓跋兵士来后,再没人看见冯春桃。

  大燕子没睡觉,一个晚间都在想原因。天亮时她猛然一惊,终于明白,耶娘一定以为这是一场血腥的、会死很多人的大仗呢。他们一定带着阿妹躲进酒窖了。家里有个酒窖,在灶间柴草堆下面,不易发现的。每年最冷的季节,灶间不堆柴草,方便一家三口进出酒窖,说那里温暖,像春天。

  冯春桃从来没让大燕子下去过,怕她偷酒喝。里面有几罐放了五年多的酒,两罐能换回一张虎皮。

  大燕子喊来拓跋兵士,指着自家所在方向,说了原委。大队即将出发。几个兵士抓紧时间,跑向吐伏卢修家的地窨子,扒开柴草堆,掀开酒窖门,从里拉出三个人。


  看见耶娘被带过来,大燕子有些激动。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真的帮到了阿娘。她终于可以还回自己一生所欠,帮阿娘前往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平城。

  从此,自己不再是灾星。

  吐伏卢修双手被捆,走在男俘队伍中。

  冯春桃和小燕子被推进大燕子所在的栅栏车。

  大队人马出发了。

  大燕子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在大车的颠簸中努力凑到冯春桃身边,涨红着脸:

  “阿娘!这回您能去平城了。”

  冯春桃斜眼看着大燕子,没做声。

  “阿娘!是我跟他们说的。我说您和阿耶一定躲在酒窖。”

  大燕子在料峭的春风中仰天笑着,左右摇晃着一颗又大又扁的脑袋。长这么大小,她头回这么开心。

  村里人也都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开心。丧气全无啊!

  冯春桃脖子硬了片刻,随即大喊一声:“你厉鬼啊!”

  她用尽全力扑到大燕子身上,死死卡住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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