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西烨看向了那座塔——由人类建筑师设计与建造的最后一座建筑。它是一座中国式的佛塔,塔基、塔身、塔刹都呈现出完美的比例。这位老建筑师像是看着自己的老朋友一样看向那座塔——因为他想让它不要被拆掉。

可是这是一个人类已经无法自主思考,只能依赖于人工智能的时代。

建筑学科已经成为了历史,乃至纯人脑的学习都已经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人们不得不依赖人工智能来评估建筑的情况,于是在冰冷的代码的建议下——一座建筑倒下了,千万座建筑倒下了。代替它们的,是人工智能一键生成的建筑图纸与按照这些图纸由机械建造的建筑。世界开始变得光线亮丽;城市规划开始变得完美无缺——至少住在高楼上层的人是那么觉得。

他想起了刚刚的会议上所有人的意见——人工智能已经对这座塔下了最后的死亡通知书。这塔占了宝贵的两千五百平方米的土地,以及它的建筑风貌被人工智能认为不符合它的风格,当然主要是开发商觉得这块地可以盖个改善天际线的地标建筑,说不定附近房价可以涨钱。

可是,一个人类建筑师的作品的灵魂呢?这座塔,虽然不是他的作品。但他儿时在塔下画过歪歪扭扭的画,当时的老师给他的画评了个电子小红花;他中学时在塔下约见了暗恋的女生,虽然女生拒绝了他的告白;他大学时来到塔下测绘,那是全世界的最后一届建筑学生。他还记得老教授用有着上世纪口音的话说着什么场所精神、什么空间叙事,时不时出现几句“哈基米”之类的老掉牙的词语。他忙着去逗旁边机器人溜着的机器狗,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回到学校,他拷贝了一份舍友的作业,在上面改了改交上,想着第二天上课再去听老教授讲当初用马克笔这种古老的东西画图的时光。之后,建筑行业越来越差,直到完全被人工智能取代。世界上没有了甲方与乙方,正剩下人类和算法。布西烨的同学们都已经转行,只剩他,作为人类的最后的建筑师,被当做那个去说话的所谓权威。

可是,他没能保住任何一个人类建筑。

人工智能的发展,使得算法生成的东西在一直蔓延。世界从千城一貌变成了千国一貌各国有条件的利用条件,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去建造大同小异的建筑。布西烨已经快分不清西雅图与上海了,更或者说东西城市的差距,只剩下了城市的名字的区别。他试过去发声,可是没有人会听。他一次次去念别人给他的稿子,一次次去做不属于他的决定的决定——他也想去保住建筑,可是想起工作并不好的儿子,想起还在上学的孙子,又发现自己不得不去说自己不愿意说的话。

几日以后,布西烨坐在了那座古典音乐餐厅的靠窗位置。餐厅里歌手弹着电吉他这种古乐器,配着几种其他古乐器的声音,一首《权御天下》的雅致音调在餐厅里回响。他却没有心思去听。隔音的窗内,听不到建筑倒地的声音。最无声的痛苦,成为了他对这座人类的最后一塔的无限默哀。

布西烨的眼泪落下了。他第一次恨自己的畏惧,恨自己的无力。他抬起头来,可是眼泪还是流到了他的领带上,像是塔上的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一百年后,布西烨的坟墓前,他年老的孙子为他献上了一束花——他作为人类最后一位建筑师的孙子,被要求重新设计建筑,并把建筑改造成人类设计的样子。于是,他把很多很多人类建筑的照片发给了人工智能,希望人工智能能够生成一个伟大的建筑,其中,也包括那座塔。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