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的老领导海淀区人民检察院原副检察长史彬同志病逝的消息,眼泪夺眶而出,一阵强烈的自责狠狠叩击心房。只因不久前,我还在心里念叨:“史检该有九十多岁了吧?近来身体可好?我该去探望他了……”然而,这份念想终究未能兑现。无法挽回的遗憾,沉甸甸压在心头。

  “毕竟,我也退休十几年了。不像当年在位时分管老干部工作,还能时常与您相见,您千万别怪我……”我在心底絮叨着,仿佛史检近在眼前,听得见我这些迟来的歉意。

  2025年10月30日清晨,天色尚暗,我匆匆打车赶往八宝山殡仪馆。路过一个鲜花摊,每一束都水灵灵的,我精心挑选了一捧素洁的白菊花,花瓣上凝结着晶莹的晨露,如泪。

  手捧鲜花,脚步急促地迈向告别厅。

  “李检,您怎么来了!”史检的儿子一眼认出了我,快步迎上来,双手紧握我的手。望着他脸上难掩的沧桑,我的眼泪再度决堤,哽咽说:“我必须来啊……一定要送史检最后一程。”他连忙转身唤来身后的爱人,急切介绍道:“这是李检,爸爸当年的同事。按辈分我该叫阿姨,可李检其实只比我大几岁,叫姐姐更合适!”那一刻,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泪水肆意流淌。

  缓缓走到史检遗体旁,望着他那安详的脸庞,积压心底的愧疚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我俯下身,泣声说道:“史检,我是李玲,我来送您最后一程……永远忘不了您对我的教诲和栽培,感恩之情无以回报……您安息吧。”

  时光,仿佛被这句话猛地拉回到46年前。

  那年,我26岁,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北京。为了找到心仪的工作,我复写了好几份个人简介,毫不谦逊地列足了我在部队可圈可点的那些“闪光点”,封面上醒目写着“毛遂自荐”四个大字,然后挨个儿送到相关组织部门,期盼能找到契合自己的岗位。

  当得知我的发小同学被海淀区检察院录取时,赶忙询问她:“检察院是做什么的?”她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但她告诉我:“好多复转军人都去了那儿”。我一听,当即自信满满地说:“复转军人能立足的地方,我肯定没问题!”于是,我跟着她一同前往检察院,鼓足勇气递上了自己的“毛遂自荐”。万万没想到,这份看似莽撞的坚持,真的为我敲开了检察院的大门,而且,还被分配到检察院的重要业务部门——起诉科。

  后来知道,党组会上研究我的工作分配时,大多数领导都认为我文笔不错,适合留在办公室工作,唯有史检一人提出反对意见,他的理由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光是文笔好有什么用?连检察院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再能写,不也是瞎写嘛!我建议,还是让她先去业务科办案。”因为他的这个建议,避免了我的“瞎写”,从此开启了值得骄傲的职业生涯。

  那是1979年,检察机关刚刚恢复重建,正处于急需干部的关键时期。我只知道史检是从法院调过来的,还是老大学生,业务能力一流。我们这些初进检察院的新人,个个都很崇拜他。

  直到送别史检,我才从他儿子那里知晓,史检有着不平凡的生平履历——

  史彬检察长1930年出生于黑龙江林甸县一户普通人家。1945年完成了初中学业。恰逢日本宣告投降,时代的浪潮将他推向了全新的人生方向——辗转进入解放区的一所师范学校。在那里,15岁的他如饥似渴汲取知识的养分,也悄然种下投身时代洪流的种子。

  1947年下半年,师范学业即将结束之际,史检响应时代号召,积极参与到县里的土地改革工作中,那段深入基层的宝贵经历,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时代的脉搏。年末,由于工作中表现出色,他获得县委推荐,进入东北民主联军(后发展为第四野战军)军政干部学校深造。半年的培训时光,为他日后的军旅生涯奠定了坚实基础。

  他的军龄从1948年1月1日开始计算,同年7月1日,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将个人理想与革命信仰紧密相连。1948年6月至1950年10月,他先后在嫩江省军区司令部、第四野战军170师(独立师)担任作战参谋。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号角吹响,史检义无反顾地跨过鸭绿江,成为志愿军空军六师政治部的一名干部干事。在异国他乡的烽火硝烟中,他以笔为剑,在政治部的岗位上默默耕耘,直至1954年7月回国。

  1954年8月,史检踏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校门。四年的大学时光,他沉浸在法学典籍的浩瀚海洋中,潜心钻研,为日后投身司法工作奠定了深厚的法学理论基础。

  从1958年8月开始,他先后在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崇文区法院、海淀区法院任职;1979年,他调入海淀区人民检察院任副检察长,1990年离休,一生清白坦荡。

  原来,史检也有过一段热血沸腾的军旅经历,还是了不起的志愿军战士,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与淬炼,又是著名高校的高材生……可从未听他提及过。

  “低调且严谨”,这是史检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刚进检察院时,史检40多岁,虽称不上玉树临风,但因适中的身材、矫健的步伐和硬朗的五官,透着一股英姿勃发的精气神。平日里,他话语不多,一旦开口,便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自然而然散发着领导的威严。我们这些刚入职的新人,都特别爱听他讲话——因为他从不说空话、套话,言之凿凿,逻辑严谨,而且,业务能力杠杠强,无论什么样的疑难复杂案件,只要经他点拨,立马“柳暗花明”。

  除了钦佩他,我多少有点“怕”他。

  至今清晰记得,那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脸色凝重,将我刚写好的起诉书初稿重重拍在桌上,上面有好几处被划上鲜红的圈,那些不规则的红圈圈犹如刺眼的伤疤,看得我心惊肉跳。“起诉书是极其严肃的法律文书,怎么能使用这么多不相干的形容词?”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我瞬间涨红了脸——自幼便喜欢写作文,自以为是的那点“小特长”,在严谨的法律文书面前,竟成了毫无价值的“花拳绣脚”。我低着头,小声说道:“我错了,马上回去修改!”

  几个小时后,我惴惴不安地将修改好的起诉书递给他,他逐字逐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紧绷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他没有看我,只是轻声说:“这就对了嘛!”那一瞬,犹如春风化雨,第一次感受到他内心的柔软。

  入职检察院的第二年,也就是1980年,院里的新同事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复习备考法律夜大,期望补上因“文革”耽误的学业,拿到大专文凭。我也满怀激情前去咨询,可组织部的干部看了我的学历证明后,皱着眉头说:“你连中学都没毕业,先把中专文凭补上吧!”我在心里暗暗发狠,不拿到文凭不罢休!我几乎将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投入到“恶补”中,常常学习到深夜。然而,当我拿到中专证书的那一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距离“大专”目标,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就在我鼓足干劲,准备向大专学历发起冲锋时,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爱人是家中长子,当时还在东北服役,那年春节前突然获批探亲,见面就笑着对我说“该当爸爸了!”没想到,竟然这么灵验!公公婆婆得知后,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早就盼着抱孙子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暂时放弃报考夜大的计划,挺着日益隆起的肚子,照常阅卷、外出调查、取证、出庭记录……争分夺秒熟悉检察业务。

  有一天,我的师父老申突然红着脸对我说:“李玲,以后你别跟着我出去跑调查了!”我一脸诧异,忙问:“为啥?”师傅叹了口气说:“老史(那时我们都不兴称检察长为‘某检’,而是直呼‘老某’)刚才把我狠狠训了一顿!”他模仿着史检的语气说:“李玲怀孕了,爱人又在部队服役,这可是军婚!成天让她挺个大肚子跟你挤公交车跑调查,你就不怕出意外?一旦出事,你担得起责任嘛!”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过。原来,看似坚硬如铁的史检,内心竟是那样的细腻体贴,有着轻易不外露的浓浓人情味。

  大约一年后,我遇到一件颇为尴尬的事,生怕处理不好破坏了同事间的正常关系。潜意识告诉我,这件事唯有史检能“摆平”。下班前,我轻轻敲开史检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难言之隐”。他静静地听完我的讲述,不露声色地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没有他的明确表态,我多少有点忐忑。没想到,就在几天后,这件事竟以一种极为圆满的方式解决了!既未惊动任何人,更未伤害到同事间的友谊,我更佩服他了!

  不知为何,如今想到史检,多是我被他批评过的那些事。譬如,刚提拔为助理检察员,我就带着书记员去被告人家里“搞家访”,回来就挨了史检一顿尅,“谁允许你们去被告家了?如果人家报复你们怎么办?”我吐了下舌头,迎着他冒火的眼睛,连说,“我错了,下不为例!”心里却在暗暗感动他对我们的真情保护;再譬如,为了核实性犯罪被告人的生理特征,我独自去被害人家里取证,结果又被史检知道,毫无悬念地又挨了批。但我听得出,他对我执着查找证据的意识是肯定的,只是担心发生意外……有时感觉,我就像一株特别容易“受伤”的小树,每次都能得到史检园丁般的悉心呵护。

  最让我心怀感恩铭记一生的,是那次因年轻冲动险些酿成大错的经历。那段时间,听说“外面很热闹”,我便和一群同事准备乘车出去看看。刚走到楼下,就听到楼上传来炸雷般的吼声:“李玲,你们干什么去?都给我站住!”我哆哆嗦嗦回答:“我们想出去看看。”“看什么看?都给我回来!”抬头望去,站在楼上的史检,脸色铁青,嘴角紧绷,凶神恶煞一般。从未见过史检如此“凶悍”的表情,我吓出一身冷汗,乖乖地跑回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也不知错在哪儿了?事后证明,若不是史检察长及时阻止了我们,“后果很严重”。

  从那以后,史检在我心中的形象完全变了:像严父,教导我敬畏规则;像兄长,时刻为我遮风避雨;更像卓越的导师,关键时刻为我指点迷津。这份感恩之情,如滔滔江水,奔腾不息。

  1995年,42岁的我被提拔为副检察长,面向国徽庄严宣誓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镜头,竟是史彬检察长站在楼上“吼”我的样子。我知道,没有他关键时刻的指正,不会有我的今天。

  200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处女作《女检察官手记》。拿到样书的第一时间,我便迫不及待赶往史检家——他已经退休了。我由衷地对他说:“史检,若不是您当初让我从起诉科书记员做起,接触到大量案件,还给我那么多点拨,我写不出这本书,也无法实现儿时的梦想……”我还想说,“圆梦之时,最要感恩史检!”但知道他最反感“奉承”,我把这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接过《女检察官手记》,平日里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眼角的鱼尾纹荡开层层笑意。他翻开书,细细看了几页,连声说:“不错,不错,写得好,我要好好读,你还要坚持写下去!”他的话语那么温暖,似一缕光,直直照进我的心底。

  人生本无坦途,幸运的人总能在关键时候遇见伸出援手的人,因为遇见史检,我的人生才没有陷入低谷。感恩史检,不是一句话,而是一生的铭记。

  我当然知道,以史检的人品、学识和业务能力,受益于他的人绝不止我一个。当他病逝的噩耗传来,平日里微波荡漾的退休干部微信群,霎时掀起波澜(因未征求留言者意见,我未标注他们的姓名)——

  “突闻噩耗,倍感痛心。在我印象中,史彬是一位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老革命、抗美援朝的老兵。回国后被保送到人民大学学习,后到北京法院系统工作,70年代到海淀法院任民庭庭长,我曾和他一起工作、办案、出差、游泳、聊天……检察院复建后调任海检副检察长,他有对党和国家的忠诚,有司法工作专业能力,为人处世诚恳低调。在我心里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好干部,好领导,好长辈,好朋友。愿史检一路走好。”


  “惊闻史检去世,深感悲痛,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您是我们起诉人履行检察职能的启蒙人,是我们的好领导、好师长,您教我们如何办案、书写法律文书、出庭公诉,教育我们要做好人做好事,您是我最尊敬的人”。


  “惊闻老检察长史彬大哥病故,十分悲痛。兄长他是海检初创期的检察业务带路人。他培养了一大批海检骨干。他精于检察工作,他严于律己、平易近人,他忠诚于党的事业,是我们的榜样。大哥与我们在检察战线相处几十年,他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会永远怀念他。史兄一路走好!家属节哀顺变。”


  “惊悉史彬检察长驾鹤西去,深感悲痛!80年代初,检察机关恢复建院之初,我从教师队伍来到海检。他作为主管起诉的检察长,在案件的办理上给了我们年轻同志很多耐心地指导和帮助。在思想上政治上,也给予了极大的关怀。他虽然不善言辞,但对年轻同志的成长进步牵挂在心,这份对年轻同志的默默帮扶而不图回报的高尚品德令人深受感动,使我今生难以忘怀,永远铭刻在心!每次与他接触,都能感受到他对你的那份善意和温暖。没有私心,没有高高在上,貌似不苟言笑却谦逊温和,平易近人,每当想起这位老领导,都令我心生崇敬!再多的语言,也无法充分表达我内心对史彬检察长的怀念之情,感恩之情!祝史彬检察长一路走好,家人节哀!永远怀念您!”


  “这几天追思史检,思绪万千,又想起很多他关怀帮扶我们成长进步的往事,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我们痛失了一位非常值得敬重的老领导!史检,您一路走好!在天堂里安息!永远怀念您!”


  “史检作为主管领导,默默地将年轻人的成长进步牵挂在心,适时地对年轻人进行帮扶并指点迷津。我们在业务上可以向他请教,心里话也可以跟他倾诉,当自己在前进的路上感到迷茫向他请教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三个字‘向前看’!这三个字我至今记忆犹新,使我懂得了漫漫人生路,要有豁达的人生态度,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看一时一事,使我获益匪浅。”


  “记得1981年我还在市检研究室时,与老同志一起去坐落在海淀街里一个小院的咱们海检院。调研的问题是批捕起诉办案机制问题。接待我们的好像就是史检。印象中史检身材魁梧、不苟言笑,语速不紧不慢。此刻,我想对史检说:音容笑貌今犹在,一路走好莫牵忧。后人接棒剑在手,伏妖斩魔业千秋!”


  “的确,史检说话总是和颜悦色,不紧不慢!讲案例很有逻辑性,从没有废话!我们失去了一位老领导,实在太可惜了。前几年还经常相见,一起聊天,回忆往昔!现在说走就走了!让我们祝老检察长一路走好!”


  “从史彬检察长的身上,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共产党人领导干部的风范:清明、清正、廉洁、律己、低调、谦逊!愿老一辈党的领导干部的优良作风能发扬光大,永世长存!”


  “惊闻老检察长史彬大哥病故,十分悲痛。兄长他是海检初创期的检察业务带路人。他培养了一大批海检骨干。他精于检察工作,他严于律己、平易近人,他忠诚于党的事业,是我们的榜样。大哥与我们在检察战线相处几十年,他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会怀念他。史兄一路走好!家属节哀顺变。”


    ......


  最是感动于这种自发的悼念和缅怀,为逝者的人品和人格魅力写下了无可辩驳的“证词”——证明这个人曾真正走进过他人的生命,留下过无法被抹去的有温度的记忆。

  我认同这样的观点:“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被活着的人遗忘。”今天,我和我的同事们以饱含真情的文字追忆他、缅怀他、纪念他,正说明史彬检察长并未真正离去。他的谆谆教诲,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他正直善良无私的品行,永远温暖着我们的生命;他在海淀区人民检察院恢复重建时期的躬身开拓,也已融入院史的血脉,成为激励后来者前行的精神印记。

  我们,没有权力遗忘!

  临别之际,史检儿子特意提及,最后陪伴他父亲的魂魄升向天际的,正是我送的那捧素洁的菊花……萦绕在心头的那份愧疚和怅然,终于消散。

  11月11日凌晨于北京石景山翡翠山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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