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暖风拂拂,蒋玉菡赁居的小院里,院角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飘落,黏在青石板上,宛若碎雪残霜。袭人身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夹袄,临窗而坐,手中捏着条杏色汗巾——正是当年宝玉与琪官交换之物,如今蒋玉菡亲手系回她腰间,针脚细密,隐隐含着几分温软情致。
“袭人,尝尝这碗莲子羹,刚炖得的。”蒋玉菡端着白瓷碗款步进来,身上青布长衫洗得发白,昔日忠顺府优伶的艳冶之态早已消尽,反倒添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温润。将碗搁在桌案,见她对着汗巾发怔,便轻声问道:“还在想从前怡红院的光景?”
袭人摇头,舀起一勺莲子羹,温热甜润顺着喉间滑下,心底竟泛起几分安稳。忆起离府那日,麝月送至巷口,含泪塞给她个布包,里面尽是她在园子里穿惯的旧衣裳;又念及宝玉出家前,曾托人捎话来:“你本是有造化的,该得个安稳去处。”彼时她还愁自己是出府丫鬟,恐遭人轻贱,却不料蒋玉菡待她这般妥帖——不嫌她出身,不恋她往日风光,只说:“你是个实心人,我懂你。”
“当年冯紫英府上初见,见你为宝玉整理衣裳,便知你是个细心周全的。”蒋玉菡在她身旁坐下,指腹摩挲着她指节上的薄茧——那是怡红院多年缝补浆洗留下的,“如今既跟了我,便不必再操劳那些粗活,安心住着便是。”
袭人抬眼望那院角海棠,恍惚间竟见着怡红院那株旧海棠的影子。当年宝玉曾为它赋诗,那些热闹场景如在目前,却又转瞬即逝。眼前这份平淡安稳,倒比往昔繁华更让人心安。她将脸轻轻靠在蒋玉菡肩上,声音柔若春风:“有你在,我便无牵挂了。”窗外海棠花影摇曳,似为这“堪羡优伶有福”的归宿,添了几分融融暖意。
与这小院温煦截然不同,大观园里的怡红院,此刻只剩满目萧然。暮春寒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纸,恰似低低啜泣。麝月身披件旧棉袍,独坐镜台前,手中执着块细布,正细细擦拭着黛玉遗留的螺钿胭脂盒。盒上脂粉早已消尽,只积了层薄灰,她擦了又擦,直擦得盒面锃亮,映出自己憔悴的容颜来。
“麝月姐姐,该添炭火了。” 院里小丫鬟怯生生进来回话。如今贾府败落,只余几位老仆和几个小丫鬟,连炭火都得省着用。往昔怡红院“高烧银烛照红妆”的热闹,早已烟消云散。麝月微微颔首,示意小丫鬟往火盆里添些碎炭。微弱火苗跳动了几下,终究难驱满室清寒。
她移步至床边,整理着宝玉的旧衣裳——那件雀金裘,当年晴雯连夜缝补,如今袖口磨破了,她便寻来块相似料子,一针一线细细缀补;还有那件月白绫袄,是宝玉生辰时所穿,上面还留着些许当年的酒渍。摩挲着这些旧物,往昔光景如在眼前:袭人在灯下缝补,晴雯在旁嬉笑,宝玉手持诗集,缠着她们念诗……那时满院暖意,如今却只剩她一人,守着这满室旧物,伴着无尽空寂。
院外荼蘼开得正盛,粉白花瓣沾着雨珠,恰似点点泪痕。麝月走到窗边,望着那丛荼蘼,忽忆起宝玉曾说:“开到荼蘼花事了。”是啊,荼蘼是春末最后一花,荼蘼谢尽,春便去了;如今贾府衰败,众人星散,这怡红院的“花事”,终究也走到了尽头。
前几日,她收到袭人的书信,信中说蒋玉菡待她体贴,二人已育有一女,取名“念红”,不忘红楼旧岁。麝月看着信,先时露出几分笑意,笑着笑着,泪珠却滚了下来——袭人得此美满,她本该欢喜,可心底却空落落的,像是缺了块什么。她也曾动过离开的念头,可宝玉出家前,曾拉着她的手嘱托:“怡红院就交给你了。”她既应下,便不能食言。纵使这院子只剩她孤身一人,纵使贾府已风光不再,她也要守在这里,守着这最后一点念想。
雨还在下,打在荼蘼花上,溅起细碎水珠。麝月关上房门,回到镜台前,继续擦拭那只胭脂盒。火盆里的炭火渐渐弱了,满室寒意再度弥漫。她裹紧棉袍,望着窗外雨幕,轻声呢喃:“宝玉二爷,袭人姐姐如今过得好,您放心……我定守好怡红院。”
四下无人回应,唯有风雨之声,在这空寂院子里悠悠回荡。袭人的“终有托”愈见温暖,便愈衬得麝月“独栖寒”的孤寂。这红楼一场大梦,有人已然醒来,寻得人间烟火;有人却执着旧梦,在衰败园子里,伴着残灯、旧物与最后的荼蘼,等待着一个不会归来之人,追忆一段不会重现的繁华。开到荼蘼花事了,贾府最后的余温,终究要消散在这暮春寒雨里,只余麝月一人,独对空闺,忍尽这无边清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