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笔记之二百五十
昌邑王被废黜后，由谁来接替皇位，是霍光等重臣反复思考的重大事项。《资治通鉴》卷二十四记载了拥立刘病已（刘询）为帝的过程。原文如下：
后有诏掖庭养视，上属籍宗正。时掖庭令张贺，尝事戾太子，思顾旧恩，哀曾孙，奉养甚谨，以私钱供给，教书。既壮，贺欲以女孙妻之。是时昭帝始冠，长八尺二寸。贺弟安世为右将军，辅政，闻贺称誉皇曾孙，欲妻以女，怒曰：“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于是贺止。时暴室啬夫许广汉有女，贺乃置酒请广汉，酒酣，为言：“曾孙体近，下乃关内侯，可妻也。”广汉许诺。明日，妪闻之，怒。广汉重令人为介，遂与曾孙。贺以家财聘之。曾孙因依倚广汉兄弟及祖母家史氏，受《诗》于东海澓中翁，高材好学；然亦喜游侠，斗鸡走狗，以是俱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数上下诸陵，周遍三辅，尝困于莲勺卤中，尤乐杜、鄠之间，率常在下杜。时会朝请，舍长安尚冠里。
及昌邑王废，霍光与张安世诸大臣议所立，未定。丙吉奏记光曰：“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闻嗣主。发丧之日，以大谊立后，所立非其人，复以大谊废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壹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列位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而遗诏所养武帝曾孙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时，见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愿将军详大义，参以蓍龟岂宜，褒显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杜延年亦知曾孙德美，劝光、安世立焉。
秋，七月，光坐庭中，会丞相以下议定所立，遂复与丞相敞等上奏曰：“孝武皇帝曾孙病已，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昧死以闻！”皇太后诏曰：“可。”光遣宗正德至曾孙家尚冠里，洗沐，赐御衣；太仆以軨猎车迎曾孙，就斋宗正府。庚申，入未央宫，见皇太后，封为阳武侯。已而群臣奏上玺绶，即皇帝位，谒高庙；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侍御史严延年劾奏“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奏虽寝，然朝廷肃然敬惮之。
这段话的白话文意思大意是，后来，汉昭帝下诏让掖庭（宫中管理宫女、嫔妃的机构）抚养照顾汉武帝曾孙刘病已，并把他的名字登记在皇族名册中，交由掌管皇族事务的官员宗正来管理。当时的掖庭令张贺，曾是戾太子（刘据，汉武帝嫡子，因“巫蛊之祸”被杀）的属官，感念旧日恩情，怜悯刘病已的遭遇，侍奉供养他十分尽心，还拿出自己的钱财供他用度，教他读书。等刘病已长大成人，张贺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他。此时汉昭帝刚举行加冠礼，身高八尺二寸（汉代一尺约23厘米，合今约189厘米）。张贺的弟弟张安世担任右将军，辅佐朝政，听说张贺称赞刘病已，还想把孙女嫁给他，生气地说：“刘病已不过是卫太子的后代，能侥幸以平民身份靠朝廷供给衣食就够了，别再提把女儿嫁给他的事！”张贺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时暴室啬夫（宫中管理织染、处理宫女过失的小官）许广汉有个女儿，张贺就摆酒邀请许广汉，酒喝到尽兴时，对他说：“刘病已是皇族近亲，身份虽低却也是关内侯（汉代爵位，此处指刘病已曾获的虚封），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许广汉答应了。第二天，许广汉的妻子听说这件事，非常生气。但许广汉还是重新找人做媒，最终把女儿嫁给了刘病已。张贺还拿出自家钱财作为聘礼。刘病已从此依靠许广汉兄弟和祖母史家，又跟东海郡的澓中翁学习《诗经》，他天资聪颖、喜好学习；但也喜欢结交侠义之士，斗鸡走狗（指参与民间娱乐活动），因此清楚乡里的奸邪之事和官吏治理的得失。他多次往返于各个皇陵，走遍三辅（汉代京城长安附近的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地），曾在莲勺县（今陕西渭南一带）的盐池附近陷入困境，尤其喜欢杜县、鄠县（均在今陕西西安周边）一带，通常住在下杜城（今陕西西安长安区）。当时逢年过节参加朝会，他就住在长安的尚冠里（汉代长安的里巷名）。
等到昌邑王刘贺（被霍光拥立后又废黜）被废，霍光和张安世等大臣商议立新皇帝，还没定下来。丙吉（曾保护过幼年的刘病已）给霍光上奏记（汉代大臣上奏的一种文书）说：“将军侍奉孝武皇帝，接受过先帝托孤的嘱托，肩负着天下的重任。孝昭皇帝去世早，没有子嗣，天下人都忧虑恐惧，希望尽快得知新君主。先帝发丧那天，将军依据天下拥立昌邑王，后来发现他不适合，又依据天下废黜他，天下人没有不佩服的。如今国家、宗庙、百姓的命运都取决于将军的这一决定。我私下里听百姓议论，观察那些在位的诸侯、皇族，没听说有谁在民间有好名声。而先帝遗诏中提到要抚养的武帝曾孙刘病已，现在住在掖庭和外戚家，我之前在郡邸狱（汉代地方官署设的监狱）任职时，见过他年幼的样子；如今他已经十八九岁了，通晓儒家经术，有出色的才能，行为稳重、性情平和。希望将军仔细考虑大义，再参考蓍草、龟甲的占卜结果，先把他召来宫中侍奉，让天下人清楚知道他的情况，然后再决定立他为帝，这样天下人都会感到幸运！”杜延年是霍光的亲信，也知道刘病已品德优良，劝说霍光、张安世立他为帝。
秋季七月，霍光坐在厅堂中，召集丞相及以下官员商议立新君，随后又和丞相杨敞等人上奏皇太后说：“孝武皇帝的曾孙刘病已，今年十八岁，曾师从学习《诗经》《论语》《孝经》，亲自践行节俭，仁慈爱人，可以继承孝昭皇帝的皇位，供奉祖宗宗庙，治理天下百姓。臣等冒死向陛下禀报！”皇太后下诏说：“可以。”霍光派宗正刘德去刘病已居住的尚冠里，让他沐浴更衣，赐给他皇帝的服饰；太仆（掌管皇帝车马）用軨猎车（一种轻便的车，非皇帝专用，以示谦逊）迎接刘病已，让他在宗正府斋戒。庚申日（汉代用干支记日），刘病已进入未央宫，拜见皇太后，被封为阳武侯。先封王爵再登基，符合汉代礼制。不久后，大臣们献上皇帝的玉玺和绶带，刘病已正式即位，拜谒汉高祖的宗庙；尊奉皇太后为太皇太后。
侍御史严延年上奏弹劾霍光：“大将军霍光擅自废黜和拥立君主，没有臣子的礼仪，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奏章虽然被压下没有处理，但朝廷上下都对严延年肃然敬畏。
我们阅读这段文字，可以对汉代朝廷皇位继承的规矩有所了解。
首先是皇权传承的“合法性”逻辑。刘病已能登基，核心在于他的“皇族血脉”，因为他是汉武帝的曾孙，以及他的“品德才能”，主要体现在通经术和慈仁节俭。霍光虽有废立大权，仍需通过“群臣商议”“太后下诏”“先封侯爵”等流程，证明新君即位的合法性，避免“擅权”非议，体现汉代皇权传承中“礼法结合”的特点。
其次是基层经历对君主的影响。刘病已早年生活在民间，斗鸡走狗、遍历三辅，了解民间疾苦和吏治得失，这种“接地气”的经历塑造了他后来（汉宣帝时期）重视民生、整顿吏治的执政风格，也印证了“经历决定视野”的道理。
第三是体现权臣与皇权的平衡。霍光作为辅政大臣，既因“废立之功”稳定了政权，也因“擅权”遭严延年的弹劾，虽未被追责，但体现了汉代“皇权至上”的底线——即便权臣掌权，仍需在“君臣礼仪”框架内行事，否则会引发朝廷对“僭越”的警惕。
第四是“旧恩”与“识才”发挥作用。张贺因旧日对戾太子的恩情善待刘病已，丙吉、杜延年因识得刘病已的才能劝说霍光拥立，可见“个人品德”（报恩）与“识人之明”在历史关键节点（皇位传承）中，能成为改变个人命运乃至国家走向的重要因素。
汉宣帝的即位，开启了汉朝新的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