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二八年春节第二天,父亲出生在江苏省靖江县孤山镇前范村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爷爷起名曰:月初。
东汉末年,此地是一片滔滔江水,水中凸现一座山,称作孤山。后因江水冲刷,才有了现在的陆地。三国时这里是孙权的军马牧区,因“扼长江天险,锁钥金陵,为东南门户,足称重镇”,于明成化年间设镇,定名“靖江”。南宋时,一批难民随岳家军撤退,见此处地肥水美,便安家落户。现在的朱、刘、陈、范几个大姓人口,即是他们的后裔。
老家旧居座落在孤山脚下,这里应是水最先退去的地方,推测老祖宗在此地落户较早。相传我家一脉的先祖是范仲淹,他生卒均在徐州,岳飞比他要晚一辈,由此看先祖一说并非空穴来风。祖上原是大户,到了曾祖父,家境每况日下,成了破落小地主。到爷爷范顺典这一辈时,只剩几亩薄田,仅够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土改时评定成份为中农。
父亲兄妹四人,父亲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
父亲5岁时上小学,学校生活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但好景不长,只上了三年,鬼子便来了,江北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学校被迫停办。上学时的爱国主义教育和失学的缺憾,使父亲对鬼子和汉奸有了刻骨仇恨。
(离老家仅几百米远的孤山)
从记事起,父亲就感觉家里总受欺负。有一次,孤山镇的维持会又摊派苛捐杂税了,这回要小麦,数量还很多。没办法,爷爷在麦子里掺了些泥巴,被伪保长发现了,他狗眼圆瞪,一脚踢翻了装麦子的萝筐,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那时社会也相当乱,有个与爷爷同辈的混混,说是做生意,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骗得爷爷的信任,“借”走了家里两头猪,外加奶奶的嫁妆首饰,当然都是肉包子打狗了。
当时在老家那个地方,日、伪、顽、土匪活动猖獗,轮番下乡滋扰;社会上一些人为求自保,流行拜“老头子”,也就是现在的黒社会,把个富庶的鱼米之乡搅得乌烟瘴气。一般老百姓身受多重压迫,污浊风气令人窒息。父亲从小就憋着一股火,既有不堪重负的感觉,又有一股想改变现状的冲动。
黄桥决战后,新四军在当地的影响迅速扩大。黄桥离我家也就几十公里,父亲很快听人说这是支从没见过的好部队,便萌发了参军的念头。13岁那年,正在念私塾的父亲听说新四军在附近招小兵,当兵后还可以上学,就和一个同时就读的小伙伴商量好,两人偷着去参军。因另一名既是亲戚又是同学的“告密”,已经跑出二里地了,却被闻讯追来的爷爷捉回,着实挨了一顿暴打。
后来,经亲戚介绍,父亲考进了靖江乡村师范(即现在靖江高级中学前身)。学校不收学费,自带一半口粮。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所实际上由共产党创办的学校。不仅教文化知识,有的老师还讲马列主义、哲学及共产党的一些主张。一九四三年,日伪军强化了对这一地区的清乡扫荡,学校被迫分为东、西两校,开始在流动中教学。由于环境恶劣,不少学生脱离了学校。在西校上学的父亲,因舍不得学习机会,始终没有离开。就在这一年,父亲入了团,但不是现在的共青团称谓,叫“青年解放团”,也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
一九四四年,有同学拿来一张表格,问父亲愿不愿意加入共产党,父亲当即表示愿意。因学校党组织还处于地下状态,父亲并未写过申请书,即便写了也不知交给谁。填写年龄时,父亲写17岁,介绍人说不行,得写18岁,其实父亲当时才16岁。那时,贫雇农出身的党员没有候补期,父亲出身中农,候补期为三个月。
刚入党,父亲便参加了县里的整风学习,实际上是进一步的审查。回来后,担任了学校里团的组织委员。不久,新四军到学校挑机要员和报务员,选中了两人。就这样,这一年父亲和另一位同学在地下交通的带领下,参加了新四军。
二
参军后不久,父亲从苏中军区进入苏中公学学习。
在“抗大”九分校基础上成立的苏中公学,是一所为苏中根据地培养军政干部的学校。四四年成立,粟裕兼任校长,四六年合并于华中雪枫大学。父亲在苏中公学18队学习了三个月,出来后就是排职干部了。后来在雪枫大学也学习了很短一段时间。
苏中公学的学员来源多样化,既有部队干部,也有地方干部,更多的是青年学生,女学员中还有童养媳。文化程度参差不齐,从小学到大学都有。父亲说,他班上就有个大学生学员,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入学一个月后突然离校了。
原来在一九四四年八月下旬的一天,一架美国B-29轰炸机坠落在苏北地区,为抢夺飞机和机上幸存的5名美军人员,新四军曾和日伪军进行过激烈战斗。最后5名美国人全部获救,安全踏上了返国的路程。担任美军翻译的就是父亲班上的这名大学生。
苏中公学严格遵循“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办学宗旨。紧急集合摸黑打背包是常有的事,从穿好衣服,打好绑腿再打完背包不得超过10分钟。吃饭时间也在10分钟之内。学校内部还展开辩论,以纠正一些人认为新四军非正统的错误观念。
形势教育是经常的,“今年打败希特勒,明年消灭日本鬼”的说法深入人心。文化生活也很活跃,有各类球赛,饭前要唱歌,集会要拉歌。18队还排演过小话剧,有两名学员毕业就留在学校文工团了,其中一人后来到了三野文工团,最后是在总政文工团离休的。
一九四五年一月,苏浙军区成立,粟裕任司令员。由于新建部队缺人手,父亲奉命提前从苏中公学结业(正常为6个月毕业),并随部队的一个团前往苏浙军区报到。
(粟裕司令员)
报到途中要通过多道封锁线。最危险的是过长江,因为江面上有鬼子炮艇不时的穿梭巡逻。天黑后,早就潜伏在江边的部队利用鬼子炮艇巡逻间隙,迅速乘船过江,上岸后马上进入了游击区。铁道线旁鬼子修了不少岗楼,部队也是天黑行动,趁敌人不备时一跃而过。
十多天后父亲到了苏浙军区司令部驻地浙江省长兴县槐坎乡仰峰村,并被安排到机要科机训队培训。住处是一处很气派的地主家大院,粟裕住楼上,父亲他们住楼下,在这住了近一年。开始集训时有20多人,结束时人数减了一半,有些学前担任过乡长、会计、税务等职年龄偏大的被淘汰出局了。集训结束后,大部分学员分到了部队,留在军区机关的只有三、四个人,父亲是其中之一。
部队驻地浙西地区,当时正闹粮荒,又是新区,生活很艰苦。有的部队因吃不上饭,只好停止训练,靠挖野菜、竹笋果腹,因此筹粮成了部队一项重要任务。
父亲曾被派到一个村去征粮,只身一人,没有武器。他来到保长家,就在他家吃住,看着保长收粮。那时的保长大都是墙头草,日伪顽、新四军哪边也不得罪,手下还有几个狗腿子,收粮的活计就由这帮狗腿子代劳了。
父亲征粮很顺利,两天便完成了任务,满载了一小船,胜利返回。但也不是所有征粮人员都那么幸运,报务分队就有一人下乡时与鬼子遭遇,牺牲了。
刚入伍时,部队发了一套军装。可能是省布的缘故吧,膝盖以下的裤腿是没有的。不发内衣,父亲只好把随身穿的衣服将就了。原来身上穿的长袍,这时也变成了床单。南方夏季蚊子奇多,部队只给每人一小块纱布。父亲他们就把被子里的棉絮掏出来,再用竹杆把被面挑起,喘气的地方放上纱布,这就是简易的蚊帐了。
即便是训练条件,也是相当的艰苦。练习用的纸张是那种粗糙的草纸,铅笔是最便宜的,稍用点劲就断了。
苏浙军区成立后,国民党第三战区调集重兵,企图聚歼我军,新四军被迫于浙江天目山地区进行了三次自卫反击作战。从二月中旬到六月底,我军以较小的代价,消灭顽军一万多人。皖南事变中的主要打手敌79和52师,均遭到了沉重打击。
(苏浙军区驻地槐坎乡仰峰村沈家大院)
说来也巧,全国解放前夕,改编后的52师从南京往浙江溃逃,结果再一次被粟裕指挥的三野部队消灭在广德东南山区(即原来挨打的地区)。短短四年时间里,在同一地点,被同一对手痛打两次的战例,在战争史上是很少见的。
这也是父亲参军后第一次亲身经历的大规模战役。
将近年底,部队陆续北撤整编,至此苏浙军区的历史使命即告结束。一九四五年年底,新四军在高邮县举行接受日军投降仪式,父亲亲眼目睹了这一期盼己久的场景。
三
一九四五年底,华中野战军成立。粟裕任司令员,谭震林任政委。父亲所在的原苏浙军区机要科悉数并入了野战军。父亲回忆说:那时指挥机关很干练,没有副职,参谋长空缺,只有一个参谋处长,机要科共有十几个人。
一九四六年初,部队对残存的日伪军进行了清剿,之后开始休整训练。父亲所在的机要科与通信部门组成一个队,到雪枫大学学习。五月份,因内战一触即发,这些人迅速归建了。
(七战七捷后的粟裕)
部队所在地区,与国民党统治中心隔江相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重庆谈判时,蒋介石曾亲自出马,要共产党让出这块地方,他露骨的说:“你们在苏北,对南京、上海威胁很大。”
当年六月份,中央军委指示“华中主力出淮南津浦线”。父亲回忆:这份毛主席亲拟的电报是他和科长两人译的。粟裕阅后对敌我形势作了深入分析,认为在苏中地区打几仗之后,再转到外线,较为有利。军委同意了粟裕的建议, 并要求“先打几个胜仗,看出敌人的弱点”。
六月中旬,国民党调动了12万人马,完成了对苏中我军的进攻部署。华中野战军则集中了3万多人,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在得知七月十五日国民党军将发动进攻后,我军于十三日在泰兴、宣家堡以6:1的优势兵力先行向国民党精锐83师的两个团发起了攻击,不到60小时即歼灭了这股敌人。
(行军中的华中野战军)
随后,我军二战如(皋)南,三战海安,四战李堡,五战丁堰、林梓,六战邵伯,七战如(皋)、黄(桥)路,仗仗皆胜。在短短一个半月中,于苏中东西约100公里、南北约50公里的狹窄地域内,共歼敌53000余人,史称苏中战役,又称七战七捷。
父亲回忆说:那时真辛苦。打完一仗马上就要行军,一般都是走夜路,有时伸手不见五指,就拉着前边人的衣服,经常一天只能睡二、三个小时。部队到宿营地可以休息,他们还要工作。起床后马上打好背包,以备随时出发。
在敌人的夹缝中运动,在运动中寻找战机,运动中接敌,运动中展开。因为是老区,群众基础好,他们到了哪儿,敌人都不知道。敌人在海安空城开祝捷大会时,我军已到东海边休整了。由于保密工作做的好,我军密码从未被敌人破获过。反倒是敌人的动向被我们掌握得一清二楚,既有地方政府和老百姓送的情报,也有部队侦察获知的,还有敌人在无线电通信时被我华中军区“四中队”(技侦部门)截获的,而破译的密码,有些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搞来的。
(七战七捷纪念馆)
毛主席和中央军委对此次战役很关心,几乎每一仗都发来过电报。第一仗打完,毛主席亲拟电报问:“打的是否是美式整编第83师?该师消灭了多少?尚存多少?”第二仗打完,毛主席又发来电报:“庆祝你们打了大胜仗!”八月二十七日战役全部结束后,二十九日毛主席就给各战略区首长发电:华中野战军15个团战无不胜,士气甚高;缴获甚多,装备精良;凭借解放区作战,补充便利;指挥正确……“故取得伟大胜利,这一经验是很好的经验,希望各区仿照办理。”
四
一九四七年一月,华中野战军与山东野战军合并,组成华东野战军,两年后改称第三野战军,陈毅任司令员兼政委,粟裕任副司令员。随后发起的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沙土集战役以及一九四八年的豫东战役、济南战役,父亲都参加了。
部队进入山东后,生活比较艰苦,父亲回忆说。打的是运动战,行军多,确实是两条腿和敌人的汽车轮子赛跑。在苏中时吃大米,到山东后主要是煎饼。不是现在那种苞米面煎饼,而是用高梁米、地瓜秧子和少量黄豆磨碎后煎成的。有时发到手时,都过个把月了,吃到嘴里一股霉酸味。当时部队有顺口溜说:“反攻反攻,反到山东,吃的煎饼,咬着大葱”,电影《南征北战》中有些情节是很真实的。但就是这样的煎饼,老百姓也很难吃上,可见军民关系不错。
这时野司机要科有四五十人了。科长左金祥(见右图),是位三一年从江西入伍的老红军,离休后享受副兵团待遇,他健在时,父亲与他常有联系,九七年我曾陪父亲看过他。科下面是股,各把一个方向。父亲负责对军委总部方向。 那时仗多,电报也多,有时一天父亲一人就得译100多份报,每份100多组。内容大都是军事方面的,发出的电报全由首长亲自拟写,只有情报、战报一类是参谋起草的。政工方面的电报基本没有。对中央的电文,粟司令尤为重视,特急绝密,随到随发,收到即阅。有些特别重要的电报,指定专人译出,甚至连副职首长也不能看。说到这里,父亲露出颇为自豪的神情。
因为工作关系,粟裕对野司机要人员很熟悉。宿营时,作战、机要部门及警卫人员,和首长住一个村子,相互低头不见抬头见。粟裕为人随和,休整时,常去机要人员的住处,一去了,父亲他们就缠着让讲故事。有时粟裕也邀父亲他们去他的住处,那时虽物资匮乏,但首长生活是重点保证的。父亲说,上他那有时就能划拉点糖果饼干之类的小食品。粟裕爱好多,吹口琴,起初学骑自行车,后来学摩托,缴获汽车后开起了美吉普。
他在苏中时,有次带一名警卫,骑摩托到300里外的地方开会,半路车坏了,两人又合骑一台自行车。他还爱照相,曾多次给父亲他们拍照,可惜年代久远,这些照片一张也没留下来,倒是粟裕本人的照片,父亲保存了一些,现在像册里还有粟裕那时的两张二寸免冠像。我到网上搜索过,没发现相同的。对机要人员,粟裕近乎偏爱,夫人是位老机要,曾长期在他身边工作的秘书鞠开,当时和父亲是一个股的战友。从参军到全国解放,父亲在粟裕跟前工作了好几年,能看出来,言谈中流露出对老首长的深厚感情。
那段时间,父亲说他曾出过一次小差错。有天晚上正睡觉时,有人送来一份电报,他看了一眼,揣进兜里,因连续工作太过劳累,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别人问起时,并不记得收过电报。所幸电报内容不甚要紧,但也挨了批评。父亲说,从事机要工作那么多年,类似的情况再没发生过。父亲说他也没立过战功,当我问起时,他说没听说野司有谁立功的,什么大功小功都是作战部队自已搞的。其实时隔久远,父亲记忆力差了。前不久干休所编老干部红色档案,上面清楚地记载着父亲在三野时曾荣立四等功两次。
(解放战争时的父亲)
开始行军时,科长们有马骑,其他人都是步行。背包有四、五斤重,每人还有两个皮包放密码。休整时就抓紧训练,为的是译得快可以多些休息时间。工作中遇到疑难问题,关键时候还得是老同志出马。尽管频繁打仗,但大家情绪很高,主要是受胜利消息的熏染。诸如74师被消灭后,蒋介石吐血了的一类消息,机要人员早早便从电报中获知了。随着战局发展,条件逐步得到改善。有时打了胜仗,每人便能领到一斤面,半斤肉和一些白菜,几个人合伙包顿饺子。鲁南战役中,我军歼灭了国民党快速纵队,光汽车就缴获了480辆,不仅华野特纵鸟枪换炮,父亲他们也有车坐了。
这两年中,父亲他们遭遇了两次危险。一次是在四七年的上半年,左金祥和父亲的战友管谦(曾任总参通信部政委)后来在回忆中写道:“莱芜战役结束后,我们三野司令部撤到坦埠附近休整。一天中午,敌人突然出动三架B—25、六架B—51轰炸机,直飞我司令部上空狂轰滥炸。顿时,驻地硝烟弥漫,火光冲天,乱石飞溅,我们指挥机关面临着严重的危险。这时,机警的警卫员推粟裕同志进防空洞,粟司令员大声喊道:‘不要管我,快去看看机要科,如果机要科炸掉了,我怎么指挥部队!’敌轰炸机刚过,地上仍一片硝烟,粟司令员踏着瓦砾废墟,大步流星地来到机要科,问我们有没有伤亡,密码有没有损失,对如何做好善后工作做了许多重要指示。
敌机突如其来,直至我指挥机关上空,一定是敌人掌握了确实情报,而敌人的情报从何而来呢?粟司令员担心我们的密码是否出了问题,被敌所破,当即指示我们对密码进行严格检查,让我们把密码送到有关单位鉴定、检验。鉴定结果,我们的密码是可靠的。后来证实,敌人的情报是从逃出的俘虏口中得到的,粟司令员这才放心。”因祸得福,国民党王牌74师得知野司位置后,孤军冒进,结果反被我五个纵队团团围住,遂有孟良崮之役。
第二次险情出在睢杞战役时,野司转移途中,与邱清泉的部队相向而行,双方隔了一二里地,当时只有一个特务团随野司行动。父亲他们得到口令:有情况快走!幸亏敌人没发觉,算是有惊无险。
五
一九四八年底,我军发起了淮海战役。以粟裕开始提议的小淮海战役为基础,最终形成了以我66万对蒋军80万人的大决战。黄百韬兵团在碾庄行将覆灭之际,父亲随野司机关到了前线。父亲说,敌人从徐州溃退时,我机动部队很少,民兵都参加了追击。而敌人辎重、家属和散兵混在一起,想跑也跑不了。战役一结束,我军顺势横扫江北,直逼国民党统治中心。
淮海战役胜利后不久,父亲奉命执行一项特别任务,到西柏坡保障参加七届二中全会的陈毅、饶淑石与野司的联络。
前往西柏坡时,父亲和机要科的郁民勤没有与陈饶同行,是单独走的。郁民勤也是靖江人,比父亲早一年参军。他俩当兵时就在一起,直到解放战争后期,郁调到叶飞的10兵团,而后留在福建,转业后与父亲仍有联系。
两人从驻地坐汽车出发,到济南后,父亲第一次乘上了火车。在石家庄下车,又走一段路,便到了西柏坡,住在离会议中心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在小礼堂毛主席做报告的地方,父亲看过一场演出。
一九四九年三月五日至十三日,七届二中全会召开。父亲说,他们任务并不重,电报不多,有些报还从总部电台走了。饶淑石的秘书负责在中间传递电报。尽管这样,父亲仍从电文中知道了一些会议的内容,如毛主席关于“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指示,就是从来往的电报中知道的。
在西柏坡,父亲说见到不少岁数较大的老同志,知道都是我党我军的领袖级人物。当时不像现在这么多传播媒介,即便是刚上台的领导,几天电视新闻播下来,就能混个脸熟。那时对面撞上,哪怕是很有名的首长,也不知是谁。再说战争年代保卫工作挺严的,不能随便乱逛。一年前的五月份,朱老总曾来到河南濮阳野司驻地,住了一个星期,父亲他们还是事后才听说的。
这次执行任务期间,中央机要局的李质忠局长会见了父亲和郁民勤,说他们是从前线来的,很辛苦,还说了一些鼔励的话。李局长是位老机要,一九三四年就在军委机要科工作,参加过长征,曾任过王稼祥和叶剑英的秘书。他平易近人,这次谈话给父亲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文革中,担任中办副主任的李质忠受到了批斗,有个381号文件,专门说他的问题,也就是执行了刘、邓路线一类的,然后发配到江西抚州棉纺厂去当党委副书记。一九七九年初,落实政策后官复原职,重新担任中办副主任兼中央机要局局长。二00二年辞世。
返回后,部队已经在做渡江战役的准备,此时野司驻扎在离我家不远的泰州白马庙。
一天,爷爷突然来了。原来,他从一个在10兵团机关工作的侄子那里得到父亲的消息,就赶来了。
当年父亲参军是从学校走的,因怕再遭到爷爷阻拦,只好托同学转告家里。尔后除经人捎一封信外,再无联系。一别五年,这次相见,当然特别高兴。爷爷说:自打父亲走后,家里就苦了。国民党占据了这块地方,称我家是“匪属”,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连蚊帐也不放过。有个保长的老丈人死了,要做道场,硬逼着家里卖了一亩五分地去送礼。沾亲带故的怕牵连,见了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不过现在好了,那些人碰见爷爷也开始点头哈腰了。
老家县城与国民党江阴要塞仅一江之隔,渡江战役时,地下党成功地策反了要塞炮台守军。随后,野司向江南进发,父亲乘车从老家门前公路经过,他左顾右盼,却没见到家人的影子。后来听说,爷爷他们就在路边的人群中,也没见到父亲。部队在县城驻扎,父亲想请假回家看看,未获批准,因为第二天就过江了。爷爷曾到县城找过,当然也扑了空。
过江后,接着打上海。建国后父亲驻扎南京,在这里住了几年,直至朝鲜战争爆发。
六
一九五二年,父亲奉调到即将赴朝参战的23军军部,任机要秘书。九月份,该军辖67、69和73师(25军撤销后配属的,替代留在国内的68师)进入朝鲜,接替20军的防线,在三八线与敌军对峙。
至停战前,不到一年时间,23军进行了大小109次战斗,歼敌1.4万余人,其中美军7806人,击落敌机152架,击伤282架,我伤亡6200人,可谓战果辉煌。
(父亲(右)与志愿军战友合影留念)
父亲说,其间军部曾遭敌机两次轰炸。第一次是五三年二月十四日,参谋长饶惠谭牺牲了。说来很不幸,这位二八年就参加革命的老红军,年初刚调到军里,不过个把月时间,就倒在美国佬的狂轰滥炸中。那天恰逢他在坑道的住处刚完工,准备第二天搬入时,晚上敌人来轰炸了。炸弹落在坑道口的住房上,他被气浪抛到40米开外的空地,全身没有被弹片划伤的痕迹。当时父亲住在坑道口的另一侧,躲过了这一劫。
二0一三年,饶惠谭之子饶政刚为纪念其父著述《忠诚的战士》,出版后我即有幸获赠一本。
第二次被炸是在白天。听到敌机飞来的动静后,父亲就往坑道里跑,已经到洞口了,只听一声呼啸,一颗炸弹落在父亲身后二三米的地方。所幸是枚哑弹,不然就光荣了。那天还有枚臭弹,正好落在钟国楚军长门前。看来美国货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五三年停战后,父亲到67师机要科当科长。第二年和73师机要科长一起,前往北京香山参加中央机要局办的培训班,学了三个多月。
(落在钟军长门前的这枚未炸航弹重约500公斤,事后23军首长们在航弹前合影)
给父亲他们主讲的是中央机要局副局长戴镜元。这是位隐蔽战线上的传奇人物,9岁入团,10岁入党,14岁起就在军委从事机要和密码破译工作。遵义会议后,有次政治局开会,吸收军团领导参加,所有人都同意打鼓新场,只有毛主席一人反对但不被采纳,就在部队行将出发之际,戴镜元截获了敌人电报,得知鼓新场敌军已布下口袋,在关键时刻挽救了红军。
后来德军进攻苏联,日本偷袭珍珠港,山本五十六外出视察,我军事先都从无线电通信中截获并破译了,其中均有戴镜元的功劳。毛主席给他题词:“步步前进,就是步步胜利”!朱总司令把斯大林的望远镜给了他,军委奖给他日军名将之花阿部规秀的军大衣,以表彰他提供的准确情报……
听了他的课,父亲说思路开阔,受益不淺。返回后,依葫芦画瓢,在军里也办了一期培训班。一九五四年一月,父亲荣立三等功一次。
在朝鲜的后几年,父亲主要业务上的事不多,开始忙起了副业。担任司令部机关的支部书记,管起了党务;部队盖营房时,组织人员烧砖烧瓦,又管起了营建;有时还负责与人民军联系。父亲说,人民军特别愿意来我们这儿,来了有酒喝,不醉不归。
在朝鲜期间,父亲荣立三等功一次。
大概是五五年底吧,母亲领着我去朝鲜探亲。那时年龄小,虽说住了半年,但没多少印象。记忆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进入朝鲜后,坐的是苏联援助的嘎斯卡车,山路颠簸,我紧拽着母亲的衣襟不放,生怕被甩出去。二是沿途山坡上随处可见被击毁的坦克,觉得挺新奇,殊不知不久前这里还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回国时,父亲说我和母亲是搭乘师政治部主任的车,母亲和主任爱人处的挺好,正好他两口子也要回国,便借光了。这位主任,就是后来被军委授予“献身国防现代化的模范干部”称号的苏宁的父亲苏醒。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九七三年,我在总站报训队带新兵,其中的一个女兵后来成了苏宁的妻子。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二日,金日成在志愿军司令员杨勇陪同下,给即将归国的23军送行,但这一幕父亲没有看到,他作为先遣队已提前回到了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