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以前,唐朝著名诗人贺知章以一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唱红大江南北,名传千古,大诗人杜甫紧接着则以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诗句,再下一城。自此,以归乡为题材的诗作如滚滚江鲫,不胜枚举,进入归乡文体写作的1.0时代。时间进入二十世纪,五四白话文运动应声而起,散文作为一种独立的文类,走上文坛。文学家鲁迅率先挑起了归乡写作的猎猎大旗,在中国文坛相继抛出了《祝福》《故乡》等文学经典之作,开启了近代以来还乡写作的序幕。归乡散文以“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又称“归乡”模式,成为大家习以为常的小说中常见的情节、结构模式。
之后,伴随着中国抗日运动和解放战争的爆发,全民抗战,国将不国,归乡文体的散文写作也进入低潮。
新中国成立后,经过休养生息,经济繁荣,民生稳定,文化对外交往增多,1956年,以《香山红叶》成名的杨朔成为中国散文界的风云人物。之后,杨朔1959年6月回到了阔别32年的家乡蓬莱,写出了归乡散文《蓬莱仙境》《海市》等名篇,1963年又再次回到家乡居住、访亲采访,写出了《雪浪花》,杨朔提出的“诗化散文”理论,走红散文文坛,成为开一代文风的散文名家。杨朔这一时期的创作,集中反映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新中国面貌的崭新变化,劳动群众的精神风貌和高尚品质。语言富有诗意,画面感、镜头感强,能够以一个小切口的对话、片段、场景,提炼出深刻的哲理,形成了“物—人—理”三段式的写作范式,又被称之谓“杨朔模式”。《蓬莱仙境》《海市》《雪浪花》,既是这种模式的代表,又是他在散文创作成就上的升华。
杨朔是从延安文学时期走出来的一代革命作家,在散文成名之前,他是以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以及报告文学的写作名传文坛。他才情广备,各种文体皆擅。长篇、中篇、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古诗词,都有涉猎,一生著述超百万字,而且在每一种文体的创作中,都有其收获和代表作,因此,杨朔首先是作为一个文体家存在的。从创作数量上看,杨朔的小说、报告文学创作远超过散文,他的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风雨》、中篇《红石山》《望南山》、通讯特写集《潼关之夜》《鸭绿江南北》《万古青春》等都是名噪一时的优秀之作。但是从文学史和经典流传上来看,杨朔的创作成就突出表现在他十七年的散文创作和对散文创作的示范和引领上,他的散文也一度成为时代写作的风向标。杨朔散文的基调是描写新中国的普通劳动者、建设者和军队里的普通一兵,以典型的人物刻画和诗化的描写,让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众,走入散文和文学史的人物画廊,因此,他的创作又被称为“杨朔模式”,这是杨朔的艺术贡献和戛戛独造。
但是,笔者在经过一番细读和研究后发现,杨朔不仅在诗化散文上居功甚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归乡散文的继承、创新和发展上也具有探索首创之功。众所周知:以鲁迅为代表的归乡散文文体自《祝福》《故乡》《在酒楼上》发表之后,中国进入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新时期。出于“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的需要,散文这种自由灵活、易于运用的写作样式,更适合当“匕首”和“投枪”的文学武器使用,无论是在抗日战争时期还是在解放战争的延安文艺时期,杂文、报告文学成为当时散文创作的主流。归乡散文在求生存、要解放的时代的大环境面前一度走向式微,就成为一种必然。
新中国成立后,散文从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走向十七年时期的创作,是在几起几落中发展起来的。尤其是1957年以后“左”的思想影响给文学创作造成的危害,引起了杨朔的思考。他认为,无产阶级作家应敢于公开宣布,革命文学和革命作家是为无产阶级的利益和斗争服务的,同时“作家必须注重作品的艺术性,要有艺术方面的创造”。从1959年起,杨朔始终沉浸在对散文的思想和内容、形式美和语言美的艺术的思考和探寻当中。散文家丁宁在《幽燕诗魂》文章中回忆说:“杨朔的确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诗,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诗的意境之中。”
1959年,杨朔回到自己阔别了29年的故乡蓬莱,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故乡的亲人、童年的伙伴,尤其是家乡解放十多年来发生的山乡巨变,让杨朔的情感和笔端变得更加锋利、浓烈。听闻着蓬莱阁的不息的涛声,和着家乡人亲切的话语,杨朔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先后写出了《蓬莱仙境》《海市》,在散文界引起很大的轰动。1961年,他再次回到家乡,写出了散文名篇《雪浪花》。
杨朔的三篇归乡散文在新中国的散文写作者中,领先将新中国的普通劳动者、建设者和普通一兵,作为描写的主要对象和群体,进入散文人物写作的主流画廊,让社会普通的劳动者作文章的主角,同时辅以高度的形象浓缩和诗化的写作,文章充满了积极进取的创业奉献精神和爱国主义基调,短小精悍,清新婉约,似歌如画,张力十足,读后让人回味长久。杨朔散文打破了人们长期禁锢的想象的天花板,犹如为新中国的散文写作者打开了一扇窗子,打破了过去描写归乡散文写作“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写作套路,他的归乡散文,既有五四以来白话美文的抒情之美,又具有新中国建设时期的散文写作的现实性、典型性和示范意义,从而将五四之后一度沉寂的归乡散文写作,推向了新高度。杨朔的散文写作,这在同时期作家中是少有的,这应该看作是杨朔对散文文体发展的一个贡献。
概而言之,杨朔的归乡散文的写作和探索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
1.让新中国的普通的劳动者、建设者和普通一兵,作为描写的主要对象和群体,透露出杨朔散文的风情之美、人性之美,并进入散文人物写作的主流画廊,打破了五四散文和延安文艺时期的写作定式,散文从个人自我的内心观照,转向群体和对时代英雄人物和事迹以及普通劳动者的讴歌塑造,杨朔的归乡散文在对普通劳动者的典型塑造上,犹如报春花,无疑是散文上的东风第一枝。作者笔下描绘出的风景人情无不与读者的心灵相通。诸如《蓬莱仙境》中的命运多舛、英年早逝的婀娜姐姐,《海市》中勇敢抗击旧恶势力的渔民老宋,《雪浪花》中永远笑呵呵、不求索取、一心奉献集体的老泰山,都是生活在现实环境中的活生生的普通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一呼一吸,他们的命运遭际,仿佛是发生在我们的身边人、身边事。在古代散文中,大多数文章是贤达志士寄情山水,劳动人民很少走进文章,传之于后世。杨朔散文以平凡的写作视角,将过去归乡散文写作聚焦于个人家事、心灵遣怀、感情抒发的一极,转向了以新中国普通劳动者个体和群像的描写,贯穿在文章中的并非静止的、单线条的个人化体验,而是浓聚了胶东蓬莱一个地域、一个地方先进革命群体的缩影,极大地拓展了当时作家在写作上的表达范围和素材,具有了打动普通人心灵的力量。
其次,在散文的人物描写塑造上,杨朔创造了新中国成立后散文表达的一个新的艺术高峰。众所周知,小说讲究的是刻画典型环境中人物的典型性格,而在散文中,人物描写一般只是截取一个横断面,并不通过故事情节刻画人物和讲述人物故事的全貌,这是散文在描写人物上与小说的区别。杨朔在散文人物的刻画上,吸取了中国古代散文和绘画艺术的多种表达手段,以白描、写意相结合,塑造的人物形象,真实感人,委婉可亲、栩栩如生。尤其是文中人物于平凡生活中展现出的人性之美,晶莹剔透,力透纸背,为中国散文人物画廊增添了许多不可磨灭的人物形象。《蓬莱仙境》中的婀娜表姐,是作者童年时的玩伴。婀娜姐姐自小无父无母,命运跌宕,牵动着读者的心。
“婀娜姐姐出嫁时,我正上学,没能去。听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商店的学徒,相貌性情都不错,就是婆婆厉害,常给她气受。又过几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见炕上坐着个青年妇女,穿着一身白,衣服边是毛的,显然正带着热孝。她脸色焦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子。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先前爱笑爱闹的婀娜姐姐。”
在短短的此段文字中,对婀娜表姐的苦难遭遇,并没有过多的展开。作者只是通过自己幼小时的所观所察,以及与母亲和外祖母的两次对话,通过白描手法的恰当运用,就将婀娜姐姐不幸的人生经历表现得淋漓尽致,直牵人心。《蓬莱仙境》中作者无论走到哪里,对现实世界中婀娜表姐一个底层生活的人物的牵挂、关注,所透露出来的人性之美,直到今天,仍具有跨越时代、打动人心的力量。这远远超出了散文这种文体刻画人物所能包含的容量,是对发展的散文文体的一个巨大贡献。
2.融新闻、特写手法与抒情诗化于一体,通过散文的在场写作与新闻视角的引入对话,增强了散文真实的艺术感染力和文章的可信性,开辟了归乡散文写作的又一个思维空间和通道。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的新闻界出现了新新闻主义的写作流派。它最为明显的特点就是“新闻写作技巧的小说化”,即将文学写作的手法应用于新闻写作,重视对话、场景和心理描写,不遗余力地刻画细节。鼓励创作者以主观介入的方式,来揭示事件的真相,而这些新新闻写作者和倡导者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的身份都兼具记者和作家的特质。1994年,美国俄勒冈大学设立了“创造性非虚构写作”,从而风靡一时的新新闻主义变身为非虚构写作的前身。无独有偶。杨朔是受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精神的熏陶,在延安学习、生活、体验的作家。在从事散文创作前,是以战地记者的身份活跃在抗日解放区战场和朝鲜战争前线的,创作了报告文学、战地通讯、长篇小说200多万字。如在《雪浪花》中的开头一节: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拢岸的渔船跨下来……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渔民慢条斯理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
从几个年轻姑娘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一段,可以看出这是一群姑娘大海追逐的典型的场景描写,之后,作者通过转述的方式,在文章中巧妙地引入了姑娘之间的一番对话:“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文中两个连续的疑问句式,牵起了读者的好奇心理和阅读兴趣。正当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仿佛天外之音,“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渔民老泰山出现了。紧接着,又是一番姑娘和老泰山的连环对话,将文章推向了高潮: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老泰山的话语中,对姑娘们的心理分析,一语中的,文中像这样的人物对话,在不到三百字的一节中,连续出现了四次,这种融新闻、特写、环境、细节、对话的综合性描写,扩大了散文的表达手段,显示了杨朔极高的艺术表现力和创造性。
3.诗化语言的巧妙运用,创造了诗化散文的艺术创作理论,扩大了散文写作的语言空间。杨朔的散文从中国古老的散文传统中走来,杨朔的散文一方面承接着唐宋八大家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的散文影响,一方面他的散文风格赓续了五四朱自清美文抒情散文艺术传统。二者都是从诗的意境出发,讲究语言的灵动、诗意、别致,以简约、细腻、委婉、清秀的笔致,寄情写意,于托物寄情、物我交融之中创造诗意的境界,以丰富的层次,精巧的谋篇布局,去勾勒意境的跌宕之势,抒发大自然的美景,真情讴歌社会主义建设者的无私奉献、吃苦耐劳的高尚情操。杨朔散文最显著的特色是着力于诗的意境的创造。他曾经说过:“我在写每篇散文时,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我向来爱诗,特别是那些久经岁月磨炼的古典诗章。这些诗差不多每篇都有自己新鲜的意境……于是就往这方面学,常常在寻找诗的意境。”
写海市,“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写渔船穿梭,“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写花沟,“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万千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写大对虾,“大对虾也像乌云似的涌到近海”。作者以诗化的手笔,凝练传神的描写,一系列排比、比喻的运用,让文字跌宕起伏,如歌如画,令人神往。
这样的诗化品格的文字,还突出表现在作品《雪浪花》的一文中: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彤彤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
这浓墨重彩的诗化文字,不亚于现代电影镜头所拍摄的画面,华丽、宏大而又感人至深,杨朔的大家散文的文笔,仿佛已经具有了穿越时间的力量,老泰山已然伴随着作家的写作走进了中国散文人物画廊的经典。
参考文献:
吴周文的《杨朔散文的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杨朔的《杨朔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年表》上编,2018年版。
宋春丹的《当年文坛》中国新闻周刊,2018年。
李文学的《我国非虚构写作新闻实践的文体渊源》,《青年记者》2018年8月刊。
【作者简介】
焦红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写作学会副会长、散文写作与评论委员会主任、《山东写作》副主编、《胶东散文》主编。岀版散文、人物传记、文学评论等个人专著六部,主编各种散文选本、小说、诗歌丛书专著40余部。荣获“冰心散文奖”“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齐鲁散文奖”“烟台文艺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