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的南湖,总在晨雾里藏着几分羞怯的温柔。露,是夜神不慎遗落的碎银,颗颗饱满透亮,缀在狗尾草的尖梢、三叶草的瓣心,连湖边垂柳垂落的细枝上,都凝着星星点点的光。草尖被这露珠压得轻轻一颤,那点银亮便顺势滚落,“嗒”地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声细碎的耳语,竟将整个清晨都撞得发亮——晨雾渐渐散开,远处的风雨四亭露出墨绿色的檐角,岸边的芦苇荡泛着微黄的光,连空气里都浸着淡淡的水汽,凉丝丝地沁入肺腑。
风,是这晨景里最灵动的弦师。它从荷塘深处漫过来,拂过层层叠叠的荷叶,那些早已褪去盛夏浓绿的叶片,边缘染着浅浅的褐黄,却仍透着韧劲。风从荷叶的绿弦上轻轻滑过,弹出一缕微凉的序曲,带着荷叶的清香与湖水的湿润,漫不经心地吹散了残梦的尾音——许是哪位晨练人的余梦,被这风裹着,飘向湖心,融进粼粼波光里。
我沿着湖水温柔的臂弯徐行,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泛着温润的光。水雾是一层被朝阳熨得透亮的薄纱,从湖面缓缓升起,缠在芦苇杆上,绕在垂柳枝间,把粼粼波影晕成一幅未干的水墨——墨色有深有浅,深的是湖心的浓绿,浅的是岸边的微黄,还有朝阳洒下的金红,晕染其间,美得让人心尖发颤。走着走着,满心的浮躁都被这水墨晕开,只剩澄澈与安宁。
荷已染霜色,硕大的荷叶有些耷拉着,却仍努力撑开一片绿意;莲心早采收,只剩光秃秃的莲蓬立在水面,像一个个小巧的话筒,对着天空诉说着盛夏的往事。可即便如此,清甜的气息仍自荷的梗茎深处漫溢出来,那是属于荷花的余韵,清清爽爽,带着几分甘甜,像旧戏文里迟迟不肯落幕的尾腔,绕着林梢打了个转,又缠着水波漂向远方,久久不绝。
二
过了凌碧桥,不远处的风雨亭后便是一片白桦林。白桦树的树干笔直挺拔,树皮泛着淡淡的乳白,上面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岁月的故事。平日里,这片白桦林总是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过树叶时,才会发出簌簌的声响。可今日,它却忽然卸下沉默——簌簌叶声里,一段京剧骤然破空而来,清亮又有力:“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那声音带着京剧特有的韵味,字正腔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玉石,掷地有声。又似晨星坠玉盘,一粒一粒敲在薄霜凝住的空气里,脆得清透,没有一丝杂质,瞬间便穿透了晨雾,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我循声而去,像循着一汪幽暗却温热的泉流——那声音里有力量,有柔情,勾着人的脚步,一步步走向林与水衔接的留白处。那里是南湖岸边的一小块空地,铺着柔软的草坪,几株白桦树歪歪斜斜地立着,恰好挡住了些许晨光,留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她就在那里:乌木簪稳稳挽住霜雪般的发,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晨风吹得轻轻飘动;身上的蓝布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干净净,衣角被风掀起,裹着满湖的秋光,仿佛把整个南湖的清晨都穿在了身上。她的脚尖轻轻点着落叶,动作轻柔,似怕惊扰了晨光里沉睡的生灵,可指尖却陡然一挑,像握住了无形的马鞭,瞬间便带出几分英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策马奔腾。
嗓声清亮如银铃,又带着旦角特有的婉转,把穆桂英的银甲一瓣瓣穿回枝头——那些初秋泛黄的桦树叶,仿佛被这声音唤醒,染上了银色的光芒;周围的芦苇杆也似挺直了腰杆,成了军中的旌旗。整座林子瞬间化作点将台,满是豪情,让人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位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正站在台上,指挥着千军万马。
身旁,一把银色的健身宝剑斜倚在树干上,剑鞘上刻着简单的花纹,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戏服的水袖从黑色的背兜垂落下来,水袖是淡粉色的,边缘绣着细细的金线,像一截不肯老去的月光,在风里悄悄舒展,泛着温柔的光,又似在诉说着戏里的故事。
脚边的塑料袋敞开着,里面躺着饱满的豆角,翠绿翠绿的,还有几个略显细长的茄子,紫得发亮,上面都沾着早市的泥土与新鲜露水——泥土的腥气混着蔬菜的清香,与空气中的京剧唱腔、湖水的湿润交织在一起,烟火的暖与诗意的清,在此刻轻轻合掌,美得刚刚好,让人觉得,这便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
三
我悄悄退后半步,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打断这份美好,然后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落座。长椅是木质的,被岁月磨得光滑,带着淡淡的木香。我把自己坐成一枚安静的休止符,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唱,我静静聆听;她舞,我默默欣赏。只见她拿起倚在树上的宝剑,手腕轻轻一转,剑尖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弧线在空中停留片刻,又缓缓落下,像她替秋风写下的狂放草书——没有规整的笔画,却充满了力量与自由。每一式都不拘规程,时而轻柔如流水,时而刚劲如磐石,却正因为这份无拘无束,比那些在规整舞台上表演的招式,更贴近辽阔的天空,更贴近人心。
一曲《穆桂英挂帅》,被她唱得淋漓尽致。唱到激昂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利剑刺破晨雾;唱到柔情处,声音又缓缓低沉,似流水般温柔。这唱腔,唱得落叶忘了下坠的轨迹,一片片悬在半空,仿佛也在认真聆听;唱得水鸟低飞,翅膀掠过水面,发出“哗啦”的声响,那声响不早不晚,恰好成了绝妙的锣鼓点儿,为她的唱腔伴奏;唱得湖面起了微澜,一圈圈波纹向外扩散,仿佛十万旌旗“呼啦”一声展开,气势磅礴,可转瞬间,又被晨光轻轻拢回,藏进粼粼波光里,只留下淡淡的余韵。
我坐在长椅上,听着这歌声,看着这景致,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晨风吹过,带着湖水的清凉与京剧的韵味,拂过脸颊,也拂过心房。此刻,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生活的烦恼,只有这南湖的清晨,只有这动人的唱腔,只有这份简单的美好,让人只想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四
曲终,余音仍在林梢与湖面间回荡。我轻轻拍了拍手——只有两声,轻得像为一只远飞的白鹤温柔送行,生怕过重的掌声打破这份宁静。
掌声还是被她听到了,她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我,眼角的细纹里立刻漫出笑意,带着几分腼腆,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让您见笑啦!我就是个京剧爱好者,唱得不好,就是每天不来两嗓子,这一天都提不起劲儿。”
她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里面裹着淡淡的机油与棉纱味——那是属于旧时光的味道,是她年轻时,在巨大厂房里打磨过的岁月留下的印记,藏着烟火的厚重。我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年轻的她穿着蓝色的工装,在轰鸣的厂房里忙碌,手里拿着工具,专注地打磨着零件,机油沾满了双手,棉纱裹着指尖,可即便如此,她的眼里仍透着对生活的热爱。
“那时候啊,经常上夜班,夜班之后,别人都累得不行,枕着机器的轰鸣倒头就睡,我却不一样。”她似乎想起了过去的日子,眼神变得悠远,“我会拿出录音机,学者哼几句,枕着胡琴的悠扬与西皮流水的婉转入睡。那时候觉得,再累再苦,只要一听京剧,一唱京剧,所有的疲惫都没了。”
是啊,她就是这样,在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把铆钉的坚硬,唱成旦角水袖的柔软;把厂房的冰冷,唱成戏台上的热闹;把生活的艰辛,唱成唱腔里的希望。
五十岁退休,对别人来说,或许是生活的转折,可对她而言,却是另一种热爱的开始。她把冰冷的机床换成了澄澈的湖水,每天清晨,来到南湖边,与湖水为伴;把刺目的车间顶灯换成了漫天的天光云影,抬头便能看到朝阳升起,云朵飘荡;把单调的工装换成了斑斓的戏服,穿上戏服,便仿佛穿越到了戏里的世界;把曾经的“业余爱好”,唱成了往后的“终生热爱”——京剧,早已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了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
“京剧是我的解乏药啊。”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珍视,风恰好把一片桦叶吹到她掌心,那片叶子黄中带绿,纹路清晰,像上天递来的一枚小小的勋章,褒奖着她这份执着又热烈的热爱。她轻轻握住那片叶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五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我与老伴散步,又在南湖边与她相遇。此时的南湖,褪去了清晨的羞怯,多了几分温柔的暖意。夕阳把湖水染成了金红色,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金。
她已经换了衣服,戏服早已褪成朴素的家常布衣,是一件浅灰色的外套,里面穿着花格子衬衫,显得格外亲切。小孙女蹦跳着走在她前面,扎着两个羊角辫,辫子上系着粉色的蝴蝶结,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孩子手里拿着一串彩色气球,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在夕阳下格外鲜艳,像一串会飞的糖葫芦,甜了整个黄昏。
“奶奶,奶奶,你快看!湖里有星星呀!”孩子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湖面,清脆的喊声撞碎了暮色的宁静。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闪烁,真的像散落的星星。
她连忙加快脚步走过去,轻轻蹲下身,把孩子搂进怀里,温柔地拢住那声童音,仿佛怕它被风吹走。然后,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随即哼起了《化蝶》的慢板——没有了清晨的激昂,此刻的调子格外轻柔,褪去了金鼓的铿锵,只剩丝弦的缠绵,像一股清泉,缓缓流淌进人的心里。
那歌声,像一条柔软的绸带,把温柔的黄昏、澄澈的湖水、懵懂的童年、沉静的暮年,一一细细缝合。黄昏的暖光裹着她们祖孙俩,湖水的涟漪映着她们的身影,孩子的笑声伴着她的歌声,织成了一匹岁月的锦缎,上面绣满了幸福与美好。
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路边的路灯渐渐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水面缓缓铺开,像戏台的大幕,伴着暮色缓缓降落,为这一天的美好画上句点。
祖孙俩准备回家了,她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着。走到湖边的小桥上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低头说了句话,声音很轻,轻得只有湖水能听见:“有戏,有湖,还有孩子——我这一辈子,值了。”
话音落下,夜色悄悄替她收声,周围只剩下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风也温柔起来,把那句“值了”吹成圈圈涟漪,一圈圈,轻轻荡到我脚边,又荡向湖心,仿佛要把这份满足与幸福,传递给南湖的每一个角落。
那涟漪,又像替所有路过的人,点亮了一盏藏在岁月里的不灭渔灯,暖了心房,也让人明白,生活的美好,从来都不在于轰轰烈烈,而在于这些简单的瞬间——有热爱,有陪伴,有牵挂,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