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秋日,晨曦初照,潇湘馆内竹影斑驳,斜映于窗纸之上,透着丝丝清寒之意。香菱晨起甚早,于廊下石凳端然坐定,怀抱着一方青布包袱。包袱之中,裹藏着她近年来所作之诗稿。自师从黛玉学诗以来,她对每一篇习作皆珍视有加,即便黛玉所批改之批语,亦视若珍宝,悉心留存。此刻,她轻轻解开包袱,将诗稿逐页摊开,纤指轻拈纸角,徐徐抚平褶皱,那神情,恰似在摩挲稀世之珍。

  诗稿多以素笺书就,边角处已微微泛黄,其上字迹虽略显歪斜,却无一不透着认真之意。其中有几首乃去年秋日所作之《秋兴》,黛玉于旁批注“有风骨,惜炼字尚浅”;另有一首《咏月》,系前日方才写就,末句“月照寒塘影自怜”,墨迹犹带润泽。香菱凝视着诗稿,嘴角不禁微微上扬——若非承蒙姑娘悉心教导,像她这般命途多舛之人,又焉能生出如此诗意之念?

  正看得入神,忽闻院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其间夹杂着丫鬟笑语。视之,乃迎春房里司棋,手提食盒自廊下经过。司棋见香菱独坐,遂笑言招呼:“香菱姐姐,这般早便在赏诗呀?”香菱忙起身回应,欲让座于司棋。不想,一阵秋风飒然卷过,石凳上诗稿竟如纷飞之蝶翼,飘然而起。

  “哎呀!”香菱惊呼,忙不迭伸手去抓。司棋亦急忙放下食盒,帮忙拾取。奈何风势迅猛,数张诗稿飘落于廊下青石板上。司棋一时未察,后退之时,竟不慎踩踏其上。待二人匆忙捡起,那几张诗稿已被踩得褶皱不堪,墨迹晕染开来,“月照寒塘”之“月”字,已化作一团墨渍,就连黛玉之批语,亦模糊难辨。

  香菱双手捧起残稿,双眼瞪得浑圆,眼神之中满是惊恐与绝望,手指微微发颤,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此非寻常之纸,实乃她熬过无数漫漫长夜之心血,是黛玉悉心教导之深情厚意,更是她于这深宅大院之中仅存之精神寄托。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恰似她自身命运——自幼遭拐,辗转卖入薛家,好不容易萌生些许盼头,却又屡遭命运无情磋磨。她缓缓蹲下身去,仿若全身力气皆已消逝,小心翼翼将残稿叠起,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纸上,与墨痕交融,晕成一片漆黑,仿佛连她之心也一并染黑。

  香菱沉浸在悲戚之中,尚未缓过神来,而此时,怡红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打破了潇湘馆外之寂静。香菱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似乎又有变故发生,一种不祥之预感涌上心头。

  且说怡红院这边,宝玉晨起之时,习惯性伸手摸向枕边,竟摸了个空——平日贴身佩戴之通灵宝玉,已然不见踪迹!

  “袭人!袭人!”宝玉惊得猛然坐起,声音已然变调,满是惊慌失措。袭人听闻动静,急忙入内伺候,见宝玉攥着空无一物之手心,脸色惨白如纸,忙关切询问:“二爷,这是怎么了?”“玉!我的玉呢?”宝玉一把抓住袭人的手,指甲几欲嵌进她肉中,神色慌乱,大声喊道,“便是那通灵宝玉,我日夜不离身戴着的,怎的就没了?”

  袭人心中陡然一沉,赶忙帮忙翻找——枕边、被角,乃至宝玉昨日所换之衣裳,皆细细翻寻一遍,然而,却连玉之踪影都未瞧见。麝月、秋纹闻讯,亦赶来相助。怡红院上下众人,自里屋至外廊,乃至花盆底部、书架缝隙,皆寻了个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找!接着找!哪怕将这园子翻个底朝天,也定要把玉寻着!”宝玉急得直跺脚,平日温和之态荡然无存,眼神发直,竟开始胡言乱语:“那玉乃和尚所赠,言能保我平安,如今没了……是不是要出事?是不是林妹妹……”话未言毕,便被袭人赶忙打断:“二爷休要胡说!不过是一时寻它不见,许是您昨儿玩闹时不慎遗落何处,再仔细找找便是。”

  可此刻宝玉哪里听得进去?他踉跄着行至镜前,望着镜中没了玉饰之自己,忽然狂笑起来,笑得眼泪夺眶而出:“没了……都没了……金玉……金玉之说亦是假的……”言罢,竟用力推开袭人,绕着屋子团团转,口中念念有词:“和尚来,道士来,把玉还我……把林妹妹还我……”

  消息如风般迅速传至贾母耳中。老太太听闻,心急如焚,匆忙自炕上起身,连拐杖都未及稳拿,便径直往怡红院赶去,口中不住呼喊:“我的宝玉!我的玉!如何能丢了呢?”王夫人紧随其后,眼圈已然泛红,一边疾行,一边匆忙吩咐:“快传赖大,令府里上下所有人等皆去寻觅,若是谁能寻得宝玉之玉,赏银百两!”

  黛玉听闻消息,亦悄然赶至怡红院外。隔着窗纸,听闻宝玉之痴言疯语,她只觉心如被无数根利针狠狠扎刺,疼痛难忍。她深知那玉于宝玉而言,至关重要,更知晓“通灵宝玉”与“金玉良缘”之传言——如今玉既丢失,宝玉又陷入疯癫,莫非真如往日和尚所言,命中之“劫”已然降临?她紧攥着帕子,指尖冰冷似霜,心乱如麻,脑海之中思绪万千:“宝玉,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若你真因这玉有个好歹,叫我如何是好?这‘金玉良缘之说,难道真的是命运之捉弄?为何偏在此时玉丢了,莫不是上天要拆散我们……”泪水无声滑落,浸湿衣襟,然而她却不敢贸然入内——生怕宝玉见了她,愈发癫狂。只能于这窗下,独自承受内心之煎熬,为宝玉之命运忧心如焚,却又徒唤奈何。

  怡红院之混乱,渐渐传至园子里各处。香菱怀抱残稿,伫立在潇湘馆之竹影下,听闻远处宝玉之呼喊,心中一阵慌乱——她之诗稿已然毁损,宝玉之玉又无故丢失,这贾府,怎的仿佛转瞬之间便没了往日之安稳?秋风再度吹起,竹叶沙沙作响,仿若在低声饮泣,又似在暗暗预兆着什么——那曾经热闹非凡之大观园,那竭力维持之繁华盛景,终究难敌命运之无常,连一点念想、一块宝玉,皆留它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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