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三秋，贾府夜阑。更漏已过三更有三，连廊之下，羊角灯笼为晚风所拂，摇曳生姿，光晕于青砖地上拖出长影，恰似人心底牵牵缠缠之愁绪。袭人自怡红院后屋款步而出，手中托一汝窑小茶盘，盘中一盏雨前龙井尚袅袅冒着轻烟。此乃她特意温于银铫子内，深知宝玉近日为功课烦忧，每至夜里，常爱枯坐，需以热茶润其喉嗓。

　　转过抄手游廊，但见宝玉外书房窗纸映着孤灯。袭人轻轻推开门扉，果见宝玉斜倚于临窗之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庄子》，目光却凝于书页之间，似有所思，并未翻动。榻旁矮几之上，一方端砚压着几张素笺，笺上零星写着几句诗，字迹潦草，正是前日他与黛玉于凹晶馆联诗之残句。袭人轻移莲步，将茶盘置于几上，又取过榻边藕荷色夹毯，轻柔搭于宝玉膝头，温言说道：“二爷，夜已深矣，这茶尚温，您且喝两口，解解乏困。”

　　宝玉这才抬眸，见是袭人，便放下书卷，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按了按。那一页恰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墨迹之旁，尚留黛玉前日批注之小楷：“此句过冷，非至情者所能道。”他凝视着那批注，目光似被钉住，须臾，微微蹙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怅然与思索，似在咀嚼黛玉话语中的深意。而后，他端起茶盏，浅抿一口，却幽幽叹道：“这茶虽佳，然怎比得园子里那井水泡就之六安茶？”袭人闻他话中有话，便挨着榻边缓缓坐下，手中捻着帕角，徐徐说道：“二爷倒记挂着园子里的物事。前儿焙茗言，老爷昨儿于书房考您《四书》，您答得尚好，只是提及‘修身齐家’，老爷却皱了眉头。”

　　这话原是投石问路。袭人素知宝玉厌闻仕途经济之事，却又忧心他总沉溺于儿女情长。如今贾府境况渐不如前，东府那边又事端迭生，太太背地里已裁减好些用度，连姑娘们的月钱都暂减了些许，她焉能不忧？宝玉果然闻言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沿，缓缓说道：“父亲只知‘齐家’，却不知人心各有所牵。若为‘齐家’便要舍弃真心，那‘修身’又有何益？”

　　袭人见他神色微动，便又轻声说道：“二爷这话，太太若听闻，又该操心了。前日薛姑娘遣莺儿送来些新制的藕荷色绫子，说是南边新贡之云锦，太太见了便说，这料子做冬袄最为暖软，还让我给二爷留了一匹。”她有意提及宝钗，眼角余光却悄悄瞟向宝玉，留意其反应。果见宝玉眉头微蹙，将茶盏轻轻置于几上，说道：“薛姑娘心细，只是我向来不爱穿那般鲜亮颜色。倒是前儿林妹妹说，潇湘馆的翠竹黄了些，想换两盆新的，我还未曾寻得好物。”

　　袭人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依旧浅笑盈盈：“二爷倒惦记着林姑娘的事。只是林姑娘身子娇弱，近来又时常咳嗽，太太前日还叮嘱我，让紫鹃多劝姑娘歇着，少费精神。”她稍作停顿，见宝玉垂眸不语，又接着说道：“二爷，非是袭人多嘴。如今贾府不比往昔，老爷盼您能走上正途，老太太也常念叨着您的婚事。林姑娘虽好，只是……”话犹未尽，便见宝玉猛地抬眼，眼底透着几分执拗：“袭人，你毋庸多言。林妹妹与我，非旁人可比。”

　　袭人见他动了气，便知再劝亦是无益，只得起身说道：“二爷早些安歇吧，明儿还要去学堂。”转身出门之时，见廊下灯笼被风一吹，晃动之间，竟似自己眼中隐隐的湿意。她又怎会不知宝玉与黛玉的深情厚意？只是这情意，于如今这般境况之下，恰似风中残烛，恐难长久。

　　这边袭人怀揣心事回房，那厢潇湘馆内却依旧灯火通明。黛玉身披一件月白绫袄，静坐在窗下妆台前，桌上摊着一张素笺，笔尖蘸了墨，却久久未曾落下。妆台上小银炉内，燃着袅袅百合香，却终究压不住空气中的秋凉之意。紫鹃刚将一碗冰糖燕窝置于她手边，轻声劝道：“姑娘，都四更天了，您还不睡？仔细熬坏了身子，宝玉二爷知晓了，又该着急。”

　　黛玉微微摇头，伸手轻轻摩挲着妆台上的羊脂玉小盒。那是宝玉去年生辰所赠，盒内装着上好胭脂，色如桃花，她一直不舍得用，只偶尔拿出，见盒盖上刻着的“潇湘”二字，便忆起宝玉刻字之时的模样。“我实难入眠，”她声音轻柔如棉絮，“每每想着先父在时，家中虽不及贾府阔绰，却也有暖炉热茶，如今……”　话未说完，喉间便似被堵住，只好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

　　她又何尝不知贾府的变故？那日路过王夫人房外，隐约听见王熙凤与王夫人言说“东府里贾珍又惹上官司，需用银子打点，如今库里已空了大半”；又想起前日宝玉与她说“父亲欲送他去金陵舅舅家历练，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心中便似压了一块青石，沉甸甸的。她父母双亡，于贾府本是寄人篱下，如今贾府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与宝玉……想到此处，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掉落，砸在素笺之上，晕开一小团墨痕。

　　“孤灯耿壁人初静，冷雨敲窗被未温。”她握着笔，缓缓写下这两句，笔尖微微颤抖。往日在大观园中，宝玉总爱与她联诗，他曾说“冷月葬花魂”太过凄苦，要改作“冷月照花魂”，可如今这秋夜，连冷雨都似来添愁绪，哪里还有半分暖意？她又续道：“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紫鹃站在一旁，见她越写越悲，眼眶通红，忙轻轻抽走素笺：“姑娘莫要再写了，越写越发伤心。宝玉二爷心中是记挂您的，前儿还让茗烟去城外寻觅最好的竹苗，说要给潇湘馆换上些新竹。”黛玉听闻“宝玉”二字，眼泪掉落得愈发厉害。她又怎会不知宝玉待她情深意重？只是这深情，于如今这世事无常之中，恰似水中月影，看似真切，轻轻一碰，便即破碎。她忧惧自己身子孱弱，恐等不到宝玉从金陵归来；更怕贾府变故频生，将他们这一点点情分，也无情地碾碎，烟消云散。

　　窗外风势渐紧，竹叶刮擦着湘妃竹帘，发出“呜呜”之声，仿若低声哭泣。黛玉披上夹袄，移步至窗边，凝望着远处荣国府的灯火。那灯火星星点点，却终究照不亮她心底深深的愁绪。袭人在宝玉房中的试探，她虽未亲耳听闻，却也能猜到府中众人对她与宝玉之事的心思；宝玉的情意，她虽深知，却也惧怕这情意难敌世事的风刀霜剑。

　　更漏又敲响一声，雨丝渐渐稠密，打在窗棂之上，淅淅沥沥。怡红院的灯火已然熄灭，潇湘馆的灯却依旧亮着。一个在枕上辗转反侧，忧虑的是宝玉的前程；一个在窗下枯坐凝思，愁苦的是自己的身世。这秋夜的贾府，仿佛被愁绪紧紧包裹，连风里都弥漫着几分悲戚。一如这大观园里的情与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终究难以预料，恰似那变幻无常的人生，在封建礼教与家族兴衰的交织中，演绎着无尽的无奈与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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