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的娶亲与婚俗,基本上同县城区其它东、西、北门一样。我的祖父母辈,我的父母辈及诸多亲属、乡邻,有从本城区或本地乡镇娶亲,有从邻近的外县城或外地乡镇娶亲。我的祖父是城内人娶了东鲍乡的祖母;我的父亲是南门人娶了北门的母亲。我是大南门人娶了小南门的妻子。

  近年来,我辈的孩子,逐渐步入婚龄,可参加几场婚礼后,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婚礼一律都在酒店举办,一律都是婚庆公司布置,一律都把大喇叭放得震耳欲聋,主持人一律模仿娱乐节目腔调贫嘴搞笑,新人一律登台走秀,剧本一律抄袭的烂影视的烂桥段。台上如此这般走过场,台下宾客在吃酒抽烟吐痰喧哗中玩手机……按说这一刻,怎么也应该有一点敬重婚礼的神圣感,有一点感动人。急促、潦草、应付吃完酒席一哄而散,在一片杯盘狼藉、垃圾满地中,父母们如释重负,呵呵总算完成任务了,从此再也不怕人家笑话咱儿子娶不到媳妇,咱女儿嫁不出去了。

  如今,这般一场又一场中不中西不西的娱乐婚礼。想起这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婚礼习俗便浮上脑海,自然而然想起那一次次热闹而简朴传统娶亲的点滴往事。

  那年开春,同住南门舒家巷的四伯要结婚了。好日子由双方父母通过媒婆早早定下,早早下了请帖,口头通知七大姑八大姨登门喝喜酒。当年我才六岁,由父母领着早早地到奶奶家来吃喜酒。

  四伯的新房里,什么都是新的。双人大床、桌子、凳子、茶几,都是才打的,散发着一股子新鲜油漆的味道。有个远房大舅会打家具。这些看来都是他的拿手活儿。床上摞着两床大红花的被子,看起来特别松软,小孩子谁都想跳上去翻个跟头、竖个蜻蜓。屋子粉刷得干干净净。门上的大红双喜字,向每个来看新房的人散发着特有的喜气,不知是出于街坊哪个巧媳妇的手心。新木的脸盆架子是空的,就等着送亲的队伍带来红双喜脸盆往架子上放了。

  太阳升起来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喧嚣的巷子,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几分神秘、几分期待。一大挂长鞭,用竹杆子挑起来。只待送亲的队伍一到,就由耳朵上别着香烟的人来点信子。人们跑到巷子东头沧浪河沿路上,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都说送亲要赶早,怎么还不到?送亲,是要抢先的。如果一个巷子有两家人结婚,更是谁家抢个早谁家吉利,传说两家送亲的队伍因为都要赶早,在巷口上遇到了,两方各不让路还打起来。人们在河沿上向远处踮着脚张望着,腿站麻了,脖子也望酸了,怎么还不来呀?

  来了!来了!日上三竿的时候,送亲的队伍终于从河沿上透迤而来。这支队伍,花红柳绿,前面是抬轿子的,轿子后面,是一长串送亲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掩饰不住的喜气,有抬着柜子的、有抱着花被子的、有捧着花枕头的、有拿着花脸盆的、还有抱着两只花暖瓶的,连印着红双喜的痰盂,都是一对儿。

  新娘子到了!整条巷子顿时沸腾了。“砰——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直冲云霄,大挂鞭炸起来。穿着崭新中山装的四伯,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想掀轿门帘子。且慢!几个宽肩头,壮腰肌的大汉把他拦住了。蒲扇样的大手一伸,拿喜钱来!

  四伯顿时涨红了脸,什么喜钱?这一时上哪找去?作揖打躬,大哥长大哥短地叫了半天,对方岿然不动。有那腿脚利索的,早飞也似的回去找主事的通报去了。终于,一叠长短不一的人民币不知从哪几个亲戚们那里凑来,递到了几个壮汉手上,顺带两包“大前门”牌香烟。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眼见的四伯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淌下来,四伯也顾不上擦,急吼吼地掀开了花轿的门帘子。

  哇!新娘从轿子里出来了。细条条的个子,脚上穿着绣花鞋,一对花蝴蝶儿在黑平绒的鞋面子上展着翅膀,好像马上要飞起来。头发黑黑的,皮肤桃花面色,一笑,眼睛眯缝起来,浅浅的酒窝,还有一对虎牙。穿着一身红花棉袄、红花棉裤,真格一个俏新娘哦。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四婶娘,一时看得呆了。四伯可靠不上去,新娘由送亲来的伴娘搀着,款款送进了新房。新房里挤满了人。新娘靠在床头,左手攥着一条新毛巾,右手托着腮,笑眯眯的端坐着。四伯蓝色中山装口袋边上别着一支钢笔,那可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一会儿又出去。不敢到床边上坐,也不敢和四婶娘说话,偶尔,用眼角悄悄去瞄一下新娘,眼神一对接,触了电一样,马上又缩回来。哈,一向在我们小兄妹面前逞能的四伯,竟也如此害羞。

  喜酒开场了。院子里,一桌桌酒席,团团坐满了喜客。大菜一道道传上来,盘摞着盘,碗摞着碗。热气腾腾的。大块肥肉一进嘴,纯粮白酒一下肚,划拳猜令的声音响起来了,院子里一片欢腾。

  正闹腾着,拄棍棒碗的要饭的也来了,一进门,就是一长串贺喜的顺口溜,给少了还不行。酒桌子上,各路神仙在斗酒话,推杯换盏前,先斗嘴上功夫,斗不过的,就得仰着脖子喝。有那拙嘴笨腮的,就成了整场戏要的对象,只待朴通一声,此人喝倒在桌子下,被架出去了,这一桌才算尽兴。

  我和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哪里热闹奔哪里去。有捡些小鞭炮,放在小瓶子炸的;有爬在桌子底下学狗叫的;还和伙伴们结结实实闹了一回洞房。一群群小孩躲在墙根里,窗户底下,门缝边,一遍遍喊着,给我一块糖啊,给我一包果子啊,缠磨着,棍子都打不散。那种油炸京果子、手指般的粗细长短,放在牙上一嚼,又脆、又甜,是孩子们一晚的期待。鸡都打鸣了,这些顽皮的愣头青们还扒在窗边,偎在门缝,窸窸窣窣,唧唧歪歪,闹得新郎新娘心里猫抓一般,无法合欢,磨急了,就散出半包京果子来,这下可不得了,整条巷子的小孩都来了,一直闹腾到天亮……

  时光流淌,转眼到了1993年农历四月初六。在历史上那只是极为不起眼的一天,却注定要在我生命的印迹中留下深刻的一笔。那一天,我结婚了。

  父母按城区婚俗请人算算新人的生辰“八字”。即由媒人将女家姑娘的生辰“八字”送到男家。它要跟男方儿子的口语合一合,命相对不对。我父母接到媒人送来口语八字之后,便择双日请瞎子算命,掐八字合婚。我属羊,女方属猪,可以同槽,同圈、同窝吃住,永享天年。合过以后,正好绝配,就把口语八字压在神柜香炉底下,连压三天,这三天内,平平安安,说明女方姑娘命好。

  接着,进入“发帖(庚帖)”环节,即像请柬一样用红纸折合式的庚帖,正面“双喜”字。在双方媒人配合下,先由男方请先生在庚帖上侧填写“干造”、姓名及生辰八字,并附喜联的上对。然后由女方收下订婚礼后,也请先生在庚帖下侧填写“坤造”、姓名及八字,再答好喜联的下对。我姓潘,先生就拆字为上联曰:“有水有田兼有才”。女方姓何,先生也确实为难了一阵子,幸好他还算有些才学,终能答曰:“多人多口又多丁”。就这样,这门儿女亲事就算拍板了。

  兴化城区人在四、五月份结婚的偏多,因为这个时间天气不算热,是个结婚的好日子。父母邀先生翻看黄历“宜忌”选准,一般都定双日,逢六(禄)更好,六六大顺。于是,父母选定在农历四月初六。

  那时候结婚可不像现在“没房没车免谈”,婚房是衣胞之地的南大街舒家巷老房子。娶亲这天,老家像过年一样,门窗都张贴喜联。大门上贴有:福来俱是五;喜到定成双。那洞房门上更为醒目:红梅多结子;绿竹广生孙。横批“螽斯衍庆”。加上堂上挂喜联和喜幛,到处呈现“多福多寿多男子,曰富曰贵曰康宁”的景象。

  今天是个好日子,新郞迎亲要赶早不赶晚。凌晨四五点我就起来了,洗漱换衣服后,上了租好的一辆面包车就去接新娘了。原来说好就我骑个自行车就得了,因去接亲的人多,后临时决定租了个面包车,由我的伯母及媒人陪我去接新娘。迎亲的面色车,绝没有现代轿车的迤逦壮观,比起自行车算是顶级的!

  迎亲车刚到新娘家门口,妻家亲人们就在门前放了一阵子鞭炮,等我下车来接新娘的时候,正门紧闭,先给一个闭门羹。原来,妻家的妹妹和一群孩子们堵在门口,向新郎索要“开门封”,即红纸包的钱包。我早有准备,一元的红包衣袋里多着呢。最后发足了红包才让我进门。

  岳母热情地用“茶”为迎亲人们暖手、甜心。所说茶,实际是糯米面做的糖圆汤,迎亲人们都是桂圆大的糖圆,一双筷子夹一只,吃起来,大方、便利,每碗六只——六六大顺,很快就能吃完。而新郎呢,不仅我的碗大盛得多,且糖圆甚小,状如豌豆。这是有意开这样的玩笑:新郎呀,我若用筷子一只只夹着吃,花费时间就长,别人早丢碗筷了,我不难为情?如想速度快,就得用筷子就着碗口扒了吃,这样必然露出不文雅的吃相,我不是更难为情了吗?我索性一只不吃,只喝口汤,机智地做了个“满满有余”的动作,让新娘家讨了个好兆头。

  出门的时候,天气挺好。妻并没有如一般的人家女孩子出嫁那样哭哭啼啼的,那时所有陪嫁的东西都预先安置在新房里,妻只拿了一只小巧的坤包,很平常地跨出门,如果说有何不同,就是或许妻意识到这一步跨出的不同寻常,比平常略为庄重罢了。妻的哥哥又在身后点燃了一挂鞭炮,我们一行踩着鞭炮声向几十米外的迎亲车走去。

  按先生择好的“吉道”,迎亲的车子穿了四门大街,又绕几个角几条巷,再在舒家巷上风风光光地走上一圈。到家了,亲朋好友早就挤满了屋子,把蕴藏已久,纯朴、浓浓的祝福诉说出来。一时,满屋子都是祝福的话,连厨房里的油气,似乎也变得轻盈了。

  不一会儿,人们常在影视剧中看到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庭院中、天地堂前、新婚夫妇并肩而立。司仪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拜堂是婚礼的重要仪式,重礼仪的南门人更为讲究。拜堂受拜的风俗是,母亲亲属为大,先拜外公、外婆及舅父、舅母及伯叔父母等;父亲亲属次之,再拜祖父母、父母、姑父母及伯叔父母等,即就按亲朋系列自高往下一辈辈拜着。拜六亲要特别谨慎小心,我早听人说,如果稍一疏忽,把次序弄错,那被弄错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母亲那边的舅舅,都可当即翻脸,踢凳翻桌。

  不过,新婚夫妇是巴不得六亲越多越好,头磕得越多越好,因为拜一拜,就能得到一件红纸包钱的封儿,等于收受第二次婚礼。那时,人都爱面子,谁都不想做矮子。在济济一堂中。司仪如唱:“上座的外公外婆礼到——三元及第嗷。新郎新娘三叩首!”那舅父母见老人出手这么大方立即包上四块钱的封儿,交给司仪后,忙去受拜的座位上坐下,听司仪又唱:“舅父舅母礼到——四季如意嗷。新郎新娘三叩首!”这样一带头,下面受拜者只会见风长,什么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子八婿跟了来。这便是“礼多人不怪,拉了一身债”之说。

  那时的结婚与现在的结婚简直天壤之别。那时喜宴大多选择在家里或租个食堂餐厅,相比现代婚礼就简单多了。没有花篮锦簇、红毯铺地、气冲斗拱、高音喇叭、灯光银屏等,更没有专业司仪、婚庆公司、星级酒店、典礼大厅等,这或许就是时代的差异吧。晚上,婚礼宴席是租了米厂食堂大餐厅,我家亲戚和娘家来了亲人,单位来了同事及朋友,还有南门的街坊亲邻,男男女女,拖家带眷全都欣然捧场,凑个份子,凑个热闹,顺便解解馋,凑了整整十八张桌。当时的大厨就是我外公。外公原是县糖烟酒公司食堂大厨师。

  那个时代,讲究一点的,在婚礼上由长辈讲两句就算是较隆重的了。夫妻间没有恋爱心得和体会,更没有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婚礼上,既没有司仪那慷慨激扬的典礼辞,也没有证婚人娓娓动听地证婚辞,更没有“拥抱接吻、共浴爱河”,似乎就是完成一件使命,一件承载和繁衍历史的使命。婚礼上由我父亲站在桌前,端着酒杯,结结结结巴巴地说几句话,酒宴就正式开启。

  按兴化喜宴顺序上了土灶、铁锅烧的“六大碗”家乡菜。第一碗是芋头羹烧豆腐,寓意:一是遇到了好人,芋头的“芋”与“遇”谐音,“头”,既然结婚当然是头一次。二是“把根留住”,这芋头羹的“羹”与人们通常说的“根”谐音。第二碗是红烧茨菰。第三碗是红烧肉圆。第四碗是麻萝卜丝烧淡菜。第五碗是红烧肉。因为是个大菜,由父亲亲自端上桌,一来与亲朋好友打个招呼:“没有什么菜,大家多弄点水酒。”客人们总是理解地站起来回礼。第六碗是红烧鱼。“鱼到酒行”,说“行”实为抓紧喝之意,没有菜了,开饭了。两条“刀鱼”(兴化人称鲫鱼为刀鱼)烧好盛碗,客人们总是自觉地将鱼头和鱼尾夹开,放到碗的旁边,以示“鱼头”、“鱼尾”都“余”给主人家。因受家里条件限制,喜宴没有上“长(蟮鱼)、毛(鳗鱼)、甲(龟鳖)”兴化特色大菜。想想当年“六大碗”的菜肴搭配经济营养,有荤有素,有鱼有肉。菜虽不多,但够吃无遗,从不浪费,还真的很少有人“三高”。

  宴席上,坐上席的长辈举杯,众人一齐跟着举杯。两盅门杯过后,上席长辈逐一介绍,这是你表叔,那是你二大爷,先敬你表叔,再敬你二大爷。于是乎分头敬酒开始,一轮又一轮,一波又一波,渐次将婚宴气氛推向高潮。酒席之上,男人们最爱搅酒,他们为喝不喝、 跟谁喝、喝几杯纠缠不清,酒越喝越多,声越来越大。

  “喜酒喜酒,歪歪扭扭。”喝喜酒不喝到歪歪扭扭,不能算尽兴。我四伯一时兴起,跟娘家堂哥打起赌来,说自己一碗酒,对方一块肉,结果堂哥一大碗红烧肉下肚,四伯不胜酒力,出溜到了桌底下,被人叫醒后,醉眼蒙眬地走出复杂的曲线,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人群中一阵骚动,谁说了声:“新娘子来了!”众人簇拥之下,面带春光的新郞官引领穿红的新娘来到桌前。我带着妻挨桌敬酒、分喜烟,也接受来宾的祝福。到了朋友、同事这几桌,他们说什么也不放过我,一再举杯。看着同甘共苦的朋友和同事,我喝得畅快淋漓。

  那天,我醉了,也许这不是该醉的日子,因为我是新郎。但或许这是个该醉的日子,也因为我是新郎。人生难得有几回舒心的酒醉,就在今天,我跨过人生的一道门槛,从一扇门走出,又跨进另外一扇门,展现于我面前的,将是另外一番风景。

  时光荏苒,那场热闹而简朴的婚礼,在我心中激起的满足与幸福感仍旧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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