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好大的劲，厉又力才把女学生喊醒。事不迟疑，厉又力拉起女学生说：“这里已是危险之地，说不定很快就有鬼子过来，现在要赶快离开。你尽可能镇静些好吗，想想这附近有谁知道开武馆的易家？”
女学生依旧神情木然，但她说：“我知道。”
在女学生的引领下，厉又力停在了一家大门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就上前敲门。开门的人认识女学生，从女学生的神态似乎感到发生了什么，就说：“找我们馆主，他家老宅子被日本人占了，我还不知道他现在的住处，跟我来。”直到敲开第三家大门时，开门的人说：“在西城，三四里路呢。你们打听起来费劲，我带你们抄近道过去吧。”
来到易家门前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带路人上前敲门，喊：“易馆主在家吗？我是大牛。”屋里的李莽拉上韩炫炫躲了起来。易炽焰开门一看，“是厉大哥，你怎么赶过来了，他们是——快进屋。”
一进屋，带路人向坐在炕头上的易大伯说：“馆主，他们是找你的，我给带过来啦。”还没等易大伯说话，厉又力说：“大伯，我有紧要事。”
易大伯随即和他走到院子里，易炽焰也跟了出来。厉又力把大车店里发生的一切叙说了一遍。易大伯和易炽焰十分震惊。稍顿，易大伯说：“回屋吧，回屋商量个主意。”
易炽焰示意，躲在黑影里的李莽和韩炫炫又悄悄地回了屋。易大伯对屋里的人说：“这个后生是我在外地演出时结识的，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来给我拜年的。”又对厉又力介绍说：“带你来的是大牛，以前常去武馆。”又指了指李莽和韩炫炫，说“他是亲戚，她是咱家班上的，没有外人。”
接下来，易大伯想说董家大车店出了事，但他看了一眼在墙角灯影下可怜的女娃，难过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屋里的人都有些迷惑不解。易炽焰说：“厉大哥，还是你说吧。”
听了厉又力的叙说，一屋子的人悲愤至极。李莽说：“这大车店我常落脚，我跟店主也熟。鬼子进了微山，来城里的人少了，生意越来越惨淡，只有他家还勉强撑着。附近的几家年前干脆关了门，人也回到了乡下。我知道，这地方大白天几乎都见不到几个人，况且事出在傍晚，估计现在还不会有人知道，估计鬼子也想不到那么多人会同时失踪，更不会直接寻过去。我们应趁着天黑，赶快过去料理。”
易大伯对大牛说：“你这就去串通几个门里的人，赶到大车店，我也去，总得想法子让这遭了难的两口子入土为安。”
大牛应道：“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也知道董家的坟茔地在哪里。”他又说：“董店主中午见时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哎，惨啊！——那帮被赶了去的武友，看来也在劫难逃啦。”
易大伯问：“你在说什么？”大牛说：“有真信说，你家老宅也就是武馆，关着几十个人，大多是以前的武友。他们是因为在学校召开的家长会上，不同意学校开日语课多交学费，被学校上报了，后被宪兵队抓了去。听说在那里不是当搬运工干重活，就是当活靶子给日本浪人当陪练，都十几天了，一个也没有放出来。”
李莽听了一惊，他这几天在城里，就是打探易家武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打探的情况被证实了。他赶忙避开说：“还是顾眼前吧。”
大牛说：“我这就去。”李莽说：“稍慢，你们只管董家的事，其它的事交给我。事完，大家一个口径，就传出去董家的人去了烟台，大车店关门了。只要事办得干净利落，这事兴许就这么过去了，不至于惹得鬼子把董家大车店一把火毁了，不至于牵连周边的无辜。行动吧。”
厉又力见女学生颤抖着站起来，过去安慰她，“你不能去，按常理女儿应该披麻戴孝。但现时不行。现在是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必须谨慎行事。你身体难以坚持，情绪更难以控制，就待在这里，等事情风平浪静了，再去你的父母坟上，磕头上坟就是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又对易炽焰说：“我也过去，帮着望风，你照顾她一下，千万不能让她走出院子。”厉又力说完，紧撵李莽去了。
女学生问易炽焰，“他还能回来吗？是他杀死了去我们家的鬼子，为我平白无故遭难的父母报了仇，又救下了我，我还没问他是谁呢。”易炽焰说：“等料理完了，一定会回来的。他不让你去，是怕你忍不住悲痛，大家再照顾你，就拖长了时间。时间一长，只不定会发生什么。咱们一起说说话，等着他们。”
女学生说：“我是父母惟一的女儿，叫董芙竹。在烟台上学，因学的是无线电通讯专业，虽学业快要结束，但由于春节期间无线电通讯活跃，学校就安排了监控方面的实习。直到昨天实习结束，才赶回家来。可一进家门，就遭遇家里大难，我的父母没了，心头上像响起晴天霹雳，一时间整个人身心都崩溃了。我是强挣扎着命令自己，一遍一遍地喊着自己，不能因悲痛而没了意识，要铭记眼前的一切。我要报仇，要替父母报仇……”
董芙竹说着又泪流不止。易炽焰和韩炫炫只好轮番安慰着她。
李莽一出院，就消失在夜色里，要不是厉又力的机警和敏锐的跟踪能力，他是跟不上李莽的。他想这人绝不单是易家的亲戚那么简单。他估计李莽是去召集人，就一人寻路先去了大车店。
果然，跟着李莽来了十几个人。厉又力说：“我在外面望风，有情况击掌三下。”李莽他们一哄地进了院子。他们出来的时候，一人肩上扛着一条麻袋。李莽说：“去城外方向，不远有平板车等着。”
这时，易大伯也到了，李莽对易大伯说：“董家的事，留给你们了。”三四个人把受害的董家两口子抬上了平板车，又拿上几床被子盖上。临出城时，易大伯对厉又力说：“你把董家的院门关上，按原路回去吧。他是我的门生，我得去送一程。”
厉又力进院把门闩插上，又找了几根粗木头把大门顶得牢牢的，翻墙出了院子。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厉又力心想，老天爷真合时宜，下吧，下得越大越好，一切痕迹都盖住了。
厉又力回来有一会儿，易大伯才回来。他一回来就上了炕，一言不发。厉又力见状说：“不知明天又会发生什么，我还是把这次来的事说一下吧。原打算过了初五就过来给易老拜年的，因为一有船启航，我就要动身返回东北。当听说轮船开航要在正月底，也就没有急着过来。
“易炽焰就不要提跟着去的碴儿了，不要遭那份劳顿了。再说这长途跋涉，谁也难料一路上会有什么不测。我返回去不会很久，就一定跟程哲一起回来的，这是板上钉钉的。这个中缘由不能明说，只能说现在这里欢迎和需要我们回来，我俩当然要听从召唤，况且一直以来我们是身在异地，心在家乡啊。我这可是肺腑之言，不容置疑，不容不信的。”
易大伯说：“就按你说的，小女是瞎咋唬，这兵荒马乱的，去什么东北，不敢添乱的。”易炽焰拉着厉又力出了屋门，说：“我原是铁了心要跟你去的，这段时间还一直在着急呢。既然你说得这样坚定，爹爹又不愿意，我就在家等着你们回来。你可一定跟程哲说，我是死磨硬泡缠着你领上我，是你偷偷撇下我回去的。你们要是真的不回来，那我可一定会去找你们的，让他掂量掂量。”厉又力说：“懂了。”
这时，李莽回来了，韩炫炫上前给李莽扑打着身上的雪。李莽说：“明天会有好戏看了，我们把那些该死的装在了几辆破平板车上，车上摆上了一层大白菜，趁着下雪，没有巡逻的，就分别放在了离警察局、治安队、保安队大门口不远的地方，一时不会被发现。警察一定会认为是赶早市卖菜的，车坏在了半道上，等他们发现了，也会迷惑上一阵子。”
看见易大伯默默地坐在炕头上，李莽又说：“易大伯失去麾下门生，自然很悲痛，血债要用血来偿，一定要让鬼子付出代价的。我明早就回到游击队上，把这几天掌握的情况向队长汇报。”
接着，他走近厉又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一进董家大车店，眼前的一切，对你是干什么的，怎样的一个人，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那么多鬼子，在你手上都悄无声息地毙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是高人中的高人，小弟对你无比崇敬，无比佩服。我的意见是你明早就离开县城，不然一旦碰上鬼子、警察的搜查，不好脱身。虽然这里是街边子，但发生了这么多鬼子遭袭，估计会折腾上一阵子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就不等明早了，趁着下雪，尽快离开。”厉又力说，“这董家的人——”
一直蹲在墙角听着人们说话的董家女儿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谢谢大伯，谢谢大哥，谢谢姐姐妹妹，谢谢你们冒着生命危险，安葬了我的父母。我谢谢你们。以后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她说着，深深地鞠躬，深深地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易炽焰和韩炫炫赶忙上前扶起。
看样子，她是执意要跟着厉又力走了。
易炽焰说：“厉大哥还要回东北去，你就暂且留在这里，至于以后怎么办，大家一起想办法，要不先跟韩炫炫到游击队上，待上一段再说。”
厉又力说：“先离开这里也好，我出远门的时候，就让她在我姑夫的铺子里干点零活。她的身心受到了巨大打击，恐怕一时难以恢复。我姑夫认识老中医，让老中医给开个调理的方子，但愿吃上几副药起个辅助治疗作用，但愿别留下什么毛病。要是过几天，心态能平静一些，她愿意去烟台的学校，我走的时候就顺便带她过去。大家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易炽焰说：“刚才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她大体说了一些自己的情况，看来记忆还是挺清晰的。别看是个女学生，意志很坚强的。”说完她把刚才董芙竹说的，跟大家说了一遍，意在大家放心。
“那就这样吧，既然打算走，就趁早吧，谁也难以判断明早会发生什么。你们一会儿就动身，到了城外的大道上，等着马车，我这就去安排，你们到了，车也会到，用马车去送你们。”因为担心董芙竹的身体走远路承受不了，厉又力也没有推辞。
走上大道，厉又力说：“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从在你们家的院子里起，我们算是认识了。你父母和鬼子以死抗争，这很了不起，让人敬佩。你们家遭此大难，更让人感到悲痛。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面对。现在地面上有鬼子的地方，每天都会有中国人被杀戮。所以，我们活着的，必须坚强起来。
“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肩上，都负有把鬼子赶出中国去的责任。这责任就是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不能只想着报仇雪恨，只想着报仇雪恨，就会失去理智，就会去拼命。拼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要去想的。拼命，往往十有八九会先把自己搭进去。出师未捷身先死是最悲哀的……”
董芙竹默不作声，但不离左右，她在认真地听着。
“等住上一段时间，当然视情况而定。要是你认为可以，我希望你回到学校去，要强忍失去父母的悲痛，把无线电技术学精、学透，这在以后会派上大用场的。你不一定知道，有时破译出一份敌特情报，就能赢得战场上的胜利，胜利意味着什么，也许是鬼子的全军覆没。要是你一时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学下去，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要活着，要坚强地活着。”
董芙竹不断地嗯——嗯——
“当然，就你现在的心情，也不适宜马上回学校去，悲痛都写在脸上，在老师和同学们间都很难回避，牵扯出麻烦，就难以应对了。你在我姑夫家先住上一段时间，等心情平抚些以后，最好先到你的亲戚家住上一段时间，不是学校正放假吗，等到入学时再去，让别人看上去也顺理成章。家里出的事，只能装在心里，不是有句话叫来日方长吗。不过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确实太难了，太残酷了，可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呀。”
董芙竹仍是嗯——嗯——
“你们家住县城，乡下还是什么地方，都有什么亲戚？”
“我爹在这里没有亲属，他是关里人，一个人闯东北，流落在姥姥家住的屯里，后来姥姥把我娘许给了他。姥姥姥爷几年前就去世了。姥姥姥爷和屯子里的人都处得很好，要不……”
“那就不要打算去近邻家了吧，当近邻问起家长里短，也无言以答。时间长了不跟家里人联系，这在外人看来也不合常理，别人会生疑。好了，到了我姑夫家再商榷吧。”
厉又力越发同情起这个女孩子的遭遇。此时的董芙竹，也觉得身边的这个人，这个从未谋过面的人，是她惟一能够依靠的亲人了。
厉又力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他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很久也没有下雪了，天地有灵，从昨晚就下起了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洁白的雪花寄哀思，要离开了，也按着习俗，就在这十字路口，朝着你家祖坟的方位，给父母跪拜磕头。”
董芙竹顺从地听着厉又力的话，遥望了一下远处，跪下去，给父母磕头，再磕头，三磕头。
厉又力也肃穆致哀。
马车到了，他们上了车，马车跑进风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