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秦可昕才回到旅馆。这可把何叔急坏了,他想出去找,又担心秦可昕回来他又不在。在旅馆里等,又一时半晌等不来,他坐卧不安地从窗户不眨眼地向下张望。一个姑娘家,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要发生点什么事,他可怎么向秦掌柜交待呀。

秦可昕终于回来了,看见何叔着急的样子,说:“等急了吧,没到过乡下,一切都觉着新鲜,就转了转。想回来的时候,街上又响起枪声,就跟着人们躲开了,让你担心了吧。咱们拿上东西,这就下去找个小吃,吃过饭就走。”何叔说:“是呀,当我听到枪声来自街上,又不见你的踪影,可把我急坏了,你平安回来就好。”

秦可昕走进街边的一家小吃,看见还挺干净,就招呼何叔进来。她要了两碗馄饨。看着满满的两大碗馄饨,秦可昕说:“这乡下人真是实惠,我可吃不下这一大碗。”她要来了一个空碗,掰出一半,推给何叔。

她的筷子在碗里夹来夹去,心底下一个不解的谜团,让她没有了食欲。一直在她视野范围的程哲,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寿衣店……黑衣人……

她眉头皱来皱去,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又进来一伙吃饭的,他们围桌坐下,看样子和店主挺熟,一坐下就说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

“在聚义楼餐馆吃饭的鬼子、汉奸大小头目,连同一车算计着赶中午饭吃的鬼子,都见阎王去啦。”

店主说:“是听着响了一大阵枪声,我赶紧把店门关上,还以为是鬼子在大街上示威风。你们可别瞎说,这光天化日之下,谁敢跟鬼子明着干,那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啊。”

一个说,是真的,正当午时的事,楼上吃肉喝酒的的鬼子,匪夷所思地被人用盘子给砍死了,奇不奇?作陪的几个汉奸从楼梯上滚下来,成了面团,没有了人形,怪不怪?没费一枪一弹,这是什么样的高人所为?

后头还有更奇的,赶着饭时来的一车鬼子,刚下车还没走进饭馆,楼上枪声密集,眨眼功夫,一个也没剩下。只有楼下的汉奸在桌子底下,没敢动,才没送命。

事过有一阵子了,他们才像炸了营似的跑出饭馆。说了算的,狼狈而逃,逃向县城去了。留下的当起监工,让乡公所的人把死尸抬走了。这镇上真是出了大奇事了,盘子都能杀人,要不是后来来了一车鬼子,撞上枪口,根本就不会有枪声,真是奇了大怪了。

这开拓团刚刚打起架子,就遭遇了斩首之灾,斩得好。看样子那个时候来几车鬼子,也一样都成枪下之鬼。二楼上还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呢……

这伙人正说得起劲,饭端上来了。

秦可昕吃完先走出小店。一出小店,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她想,这时要是程哲出现,她会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她是早已领略过了什么叫稍纵即逝,也似乎对先前的自作聪明有点后悔了。

不过,她并没有气馁的情绪,至多天黑前,她就会赶到收购站的。到时,察言观色,心中的疑团或许能解开,即便解不开,或许也会有些眉目的。

一时,她细细咀嚼起在小店里吃饭的那伙人的话,似乎从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猛然间,她脑海里冒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念头,黑衣人——程哲,程哲——黑衣人,不可能——她亲眼目睹了战斗场面——那可是枪声大作——怎么可能是一人所为。

这时的秦可昕,大胆又是离奇的的冥思苦想,让她的脑袋都有些木了,痛了。以致何叔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说:“咱们走吧。”

和秦可昕一样,在街上盯着程哲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兰小翎。兰小翎在表姐家与表姐心不在焉地唠了一会儿,就说要到街上溜达一趟,她心上惦记着程哲呢。她经常来镇上赶集,对镇上熟。她也知道给三匹马挂掌,那要很长时间,如果一时半会挨不上,恐怕挂完就是下午了。正好这个时间,她要拽上程哲到街上,跟她溜溜街。

重要的是她要买一身春装,让程哲帮她挑挑选选。程哲可是有眼光的,他挑选的花色,全屯的人都说好。还有更重要的,是当她把衣服试穿在身上的时候,程哲说好看,她就买,程哲要是摇头,她就再换另一件……这个小姑娘,也懵里懵懂地懂得一些女为悦已者容了。

兰小翎先是去了大车店,车在,马在,也仅挂好了一匹马的掌,但程哲不在。她问了一下挂掌的老头,老头告诉她,赶车的刚刚上街去了。她在大街上转了几个来回,这才看见了程哲。

她奇怪,这人怎么站在寿衣店门旁。她自言自语地嘟嚷,我跟小姐妹赶集时路过这种地方,都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有的干脆小跑起来。你怎么还站在了那里,多吓人啊。真是没上过街,连身后是寿衣店都不知道,要是早找到你就好了,那你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待着。

她望了望不远的百货商店,心想去商店门旁,也许程哲能看见她,要是没能看见她,她就把他喊过来。她刚到商店门口,就有二三拨人走进商店,待她穿插过那些人,站到门旁再望时,程哲不见了,又四处环顾,三三两两走着的人里,也没有程哲。

这就怪了,还能上天入地了。她急急地几乎满大街找了个遍,也没有见着人影。这时,她走出表姐家时的那份高兴心情没了,连买衣服的心思也没了。她又想到人是不是回了大车店了,她匆忙赶回大车店,一看,马车没了。她生气地跺了跺脚,来时说得好好的,下午两三点钟往回返,这当下才是中午,怎么就急着回了。

她风风火火地回到表姐家,见表姐已做好了饭在等她,就跟表姐说吃了饭就回去。表姐说不是还要买衣服吗,她说不买了。表姐哪里知道,穿在她身上的衣服,是让另一个人看着好看的,那另一个人不在,她哪有心思还买呢。

表姐还说,听到街上响起枪声,还在担心着,盼着她快回来。兰小翎说,她当时离那响起枪声的饭馆还真不太远,这种事哪能向前凑,跟上身边的人们就跑开了。

何叔在头前慢慢走着,秦可昕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秦可昕说:“让我提一回行李箱吧。”何叔说:“看似挺大的箱子,不沉的,我拿着就行。咱们不用着急,我打听过了,不远的。”何叔怕她走不惯乡村崎岖的土路,有意走得慢些。刚开始走在路上,秦可昕心里还是乱乱的,当凉风吹拂,当眼前呈现出冬末春初的原野时,她被吸引了。

秦可昕没有到过乡下,走在空旷的原野上,她依然兴趣盎然。黑土地上的雪,正在融化,还覆盖着雪的地方和裸露的地面不规则地交错着,像一幅无边的黑白图画。路旁的地里,一群小麻雀在孤伶伶地摇曳的庄稼杆间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得好有生气。远处几棵直插蓝天的白杨树上,几只喜鹊一会儿落在树枝上,一会儿又打着旋地在天空飞翔,但总是不离大杨树左右,像是选中了筑巢繁殖小生命的场所。春天的脚步近了。

“歇一会儿吧。”何叔对秦可昕说。他把箱子放在路旁的一丛干草上,让秦可昕坐下。这时,远远走来一个小姑娘,待走近了,何叔问:“这位小姑娘,打听一下,小石岭屯离这还有多远?”

“差不多八九里吧。”小姑娘未加思索地说。接着她问道:“你们去小石岭,去谁家呀?”小姑娘以为是年后走亲戚的,主动地说:“我就是小石岭的,一起走吧,顶多一个小时就到啦。”

秦可昕站起来,看着这个热情的小姑娘,说:“谢谢你!跟着你走,也不用担心走错路走远路啦。”何叔说:“我们是去收购站的,收购站不是在小石岭屯前吗。”

一听是去收购站的,小姑娘打量起这两个人来。岁数大的,像是农村人。这女的嘛,就不知道了,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装束打扮。颀长的风衣里面,一身素白,白衣,白裤,亮白的长筒皮靴,连脖子上的围巾也是白的。格外鲜明的,是人家那泛着天然的些许红晕的白玉般的脸蛋儿,还有让轻风吹得有点乱了的柔顺乌黑的一头短发。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脆脆的,甜甜的。

“收购站里年前年后买卖清淡,人年前就早早地回了家,过了年也还没有回来。现在就一个人在,没听他说城里有亲戚呀?”小姑娘说。

“我是去收购站干活的,我姓何。她叫秦可昕,是省城贸易货栈秦掌柜的千金,收购站就是她们家开的,她来收购站是——”秦可昕接过何叔的话说:“其实来收购站也没有什么事,因为有顺便的车坐到镇上,就陪何叔过来。没到过乡下,又没开学,到乡下走走看看,长长见识。”

见小姑娘没说话,又说:“见面就是缘分,认识你很高兴,我叫秦可昕。”

小姑娘看了看秦可昕,怪不得穿得与众不同,原来是掌柜家的千金小姐,原来是在读书呀。这身上穿的衣服,可不像学生穿的呢。

她见秦可昕和蔼可亲,自己也不好意思不搭话:“我叫兰小翎,收购站里的人我都熟,上午就是坐程哥哥赶的马车来的。临近中午的时候,还看见他在街上傻站着,可一转眼功夫,就不见了,害得我好找,到底也没有找到。

“来的时候他说是下午返回的,可中午人和车就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街上响起枪声,提前走了,也不知是回屯子了还是去哪儿了,都不知道了。不过,路也不远,步行也不用犯愁,已经走了一半多啦。”

秦可昕一怔,她更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这马车要是等一等,拉上你,说不准这会儿我们也能借上光啦。”秦可昕走近兰小翎说。

“这也不知是咋地了,一定是与街上响起枪声有关,要是这样,那就不能埋怨他了,因为一旦清查起来,扣了车,那就惹出大麻烦了。往常真不是这样的,他这人事事都想到你前面,事事都与人方便。就说他上省城送货吧,每次都事先在屯里喊,‘车要进城了,有捎东西的吗’,回来的时候车上都有几个大包袱。

“打场的时候,谁家要是没有牲口拉石磙子,他就连人带马过去帮忙。我干娘家打场,他是一直帮着打完,还把粮食都给倒腾到囤里……还有令人想也想不到的惊天大事呢。” 但兰小翎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可昕问:“什么惊天大事呀,说来听听。听你说话我都不感觉累了,真幸运碰到你,你人真好。”

兰小翎说:“不能说了,还是赶路吧。”秦可昕说:“说着话,会不觉得累,不知不觉就到了,多好啊。真愿意听你说话,你说的又都是乡下屯子里的事,我就是来屯子里长见识的。”兰小翎支吾着,“老屯长发过话,只许屯里人记在心里,不许对外人扩散,程哲人好,怕给他添麻烦,惹乱子。”

“你说这话我倒是更想听了,收购站设在你们屯,我至少也算半个你们屯的人吧。我喜欢乡下,以后也会常来,咱们就姐妹相称,你说的我不会说给别人,妹妹还信不着姐姐吗。咱们拉后一点,你给我说说,好吗?要不低头走路,多没意思呀。就算姐姐有求小妹啦。”

秦可昕纠缠了一会儿,也说了不少恭维话,兰小翎这才答应。是呀,收购站开在小石岭,收购站让周边屯的人家赚了钱,程哲还在收购站赶马车。还真是不应该拿她当外人看待。于是,兰小翎很是得意地说了起来。

“刚封冻打场的时候,忽然一天夜里,拎着长枪短枪的一伙土匪,包围了屯子,把人都赶到了老屯长家。土匪用枪逼着,让每家拿出几十大洋来。屯里谁家能拿得出?土匪火了人啦,打打这个骂骂那个,屯长苦苦哀求也没有用。

“直熬到半夜,土匪要动厉害的,要把不交钱的当场打成残废,又要牵走收购站的马。程哥哥也说了好话,也是不顶用。眼看着土匪就要动手了,程哥哥可厉害了,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一下子就把二土匪头子扔到门外,几个把门的土匪也被压趴下了。又夺下二土匪头子的枪,还几次用喝水的碗把蜡烛灭了,这下可把土匪全都镇住了,没有一个敢动的。

“扔二土匪的时候,他也把大土匪头子死死摁在椅子上,快要给摁死了。一帮土匪没了辙,乖乖地听他讲起了道理,讲完道理,让土匪滚蛋。土匪头子临走说在小石岭长了见识,开了眼界,说程哥哥是一方大侠。

“还一再保证从此改邪归正,不再祸害老百姓了。那天晚上,全屯人一宿没有睡觉,都说程哥哥救了全屯,要不然不知会有多少人被打伤打残,不知会抢去多少钱财。真是险啊,我听了都替他害怕,要是土匪不服,和他打起来,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那程哥哥有个好歹的,可怎么办呀,现在说起来还叫人后怕。”

秦可昕心想,这的确是一件惊天大事,上次一起的时候,他怎么只字未提呢。——他一定还有更多鲜为人知的故事。看来,这程哲有着与常人天壤之别的性格。正义之事,做之,安危置之度外。止之,心中平淡于水。此时,程哲印记在她心里的高大形象,更加高大起来。可谓之,上与云天齐。

“快到家喽。”兰小翎指着前面的屯子说。迎面碰见几个小姐妹,兰小翎亲密地跟她们说起话来。

秦可昕看着屯前的一处大院,她想,这是收购站无疑了。她加快了脚步,走到大门口。院子里有一大帮人,秦可昕没有看到程哲。

“程大车老板,门口来了一位大美女,你家来客人啦。”有人招呼程哲。

“在这里我是老哥一个,无亲无故,哪会有亲戚,别开玩笑了,是去屯里的吧。”程哲低头从马棚里走出来,都没向门口看一眼。

“程哥哥!我来啦!”

门口的美女跑向程哲,老远就伸出了手。程哲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来了,她来干什么?不知是愣神了,忘了起码的常规礼节,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意思,竟然没有伸手的意思。秦可昕在程哲的身侧立住了,双手拉着程哲的胳膊,一脸灿烂的笑容,说:“我说来就来了,怎么,你不欢迎吗?”

“欢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大老远来的,哪有不欢迎之理。”程哲说。

“你不是说在这里无亲无故,没有客人来吗?这天仙似的妹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人戏谑地说。

“可别瞎说,这是秦掌柜家的独生女儿秦可昕,这收购站就是她家开的,我是打工扛活的。”程哲一本正经地说。

“还是程哲好福气,天上掉下个秦妹妹,收购站大院一转眼就成了大观园啦!”大家还在逗着乐子。

程哲制止说:“可别瞎说了,我们也仅是一面之识。人家是城里人,大家要有点礼貌,可别让城里人说农村人不懂礼节,纯是一帮老土,再说难听点是一群傻冒,咱们不能自己贬低自己呀。”

秦可昕在观察着这个收购站大院,也在看着大院里的这些人,这些人在陌生人面前没有顾及,说话随便,看来和程哲是很熟悉了,要不怎么一个劲地开玩笑呢。

“今天真是好日子,又来了一位大美女。”在人们的说笑声中,兰小翎进了院子。

程哲招呼着兰小翎,说:“有点对不起了,事出有因,让你走着回来。让你走着回来倒是没有什么,兰小翎可不在乎走这点路,那上了山,转眼就能翻一座山岗。还得求你给同去的人说说,我可不是故意不拉你们回来,真是遇特殊情况才先走了。不过我一定记住,下次这样的事不会有啦。”

见何叔走进院子,秦可昕忙过去提行李箱,向程哲介绍说:“这是何叔,新来收购站的。”程哲过去握手,向屋里让。

见程哲来了客人,大家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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