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炽焰生出找程哲的念头,由来已久。可去哪儿找呢,哪有地方找啊。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想想而已,但当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念头还是会在心头不自觉地冒出来。

人说相思苦,又说相思难,又说千山万水难相见,易炽焰觉得自己算是有淋漓尽致的体会了。这也难怪,毕竟已有一年多没有相见,这对于一个正处在恋爱季的女孩子来说,该是多么漫长啊。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次闪电般的离别……她想,程哲和她的心情一定会是一样的,会是一样的长长的等待,会是一样的夜不能寐,会是一样的思念和牵挂,可人在逃难万般无奈啊。——她相信程哲,不用时来运转,人就会回来的,或许一时回不来,总该也会有消息传来。

这让易炽焰想起程哲在军校的二年,军校有铁的制度,有铁的纪律,不能回家探亲,但他还是想方设法回来过,易炽焰每每想起来,感到宽慰,感到欣慰。

那是易炽焰盼啊,盼啊,总算过去了一个学期。她想程哲放了假一定会回来,程哲走时答应回来先到她家,她相信程哲的话。为此,她都有了打算,让他先在她家待上几天,两人一同游览她曾夸耀过的微山湖,再一同去王各庄。可是寒假过去了,连春节也过去了,程哲却没有回来。

春节也没有回来,易炽焰想,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可是,出乎易炽焰的预料,正月十五刚过,程哲却回来了。

程哲告诉她,到了军校才知道,由于时局严峻,他们这期学生实行的是全封闭式管理。程哲也说起紧张的军校生活,早上的起床号响起,就是五公里野外奔跑的号令,上午在课堂上学习政治、军事,下午是军事科目和体能训练。天天安排得满满的,刚入学的那阵子,还真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

程哲说自己这次回来,自己也不曾想到,是教官给他创造了这个机会。军校首长要出差,让教官从学员中给他物色一个随从。

教官带首长来到了训练场。教官说,咱们的军校首长临时出差,出差前要检验一下学员的擒拿格斗训练,并以此优中选优,选出一人作为临时保镖。

教官说一会儿由首长挑选出三名学员,接下来担当保镖的自愿报名。准备就绪后,这三名学员轮番对首长侵犯、攻击,担当保镖的要是防卫成功,那他就可以跟随首长出差了。

首长把三名学员挑出来了。但担当保镖的,教官动员了几次,也没有人站出来。程哲见没有人出列,就对教官说让他来试试。教官见程哲敢于挺身而出,很是高兴,拍了拍程哲的肩膀,随即发出了比试的命令。

那三个人轮番发起攻击,看样子要一决雌雄,经过一阵激烈对决,一个个都倒在了首长面前。接着又同时发起攻击,无疑出手更加凶猛,但也无济于事,都纷纷倒下。

显然,队列中的学员有些不服气,没征得教官同意,就出列了几个,一齐发起攻击。程哲从容应对,几个人硬是没有能靠近首长跟前。首长说,看来这期训练是下了功夫的,指着程哲说,就是你了。

两人骑着高头大马到了枣庄,首长说他要在枣庄待上几天,由于对程哲的印象极好,就对程哲说,这里离你家不远吧,你愿意回家就回去一趟吧,在军校是不可能有机会的。程哲一路上早有盘算,枣庄离微山不远,他还想找机会递个小话,申请给他一二天时间。首长的准许让他如愿以偿,他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微山。

易炽焰想不到程哲会在这个时间点回来,这让她更加兴奋不已,她虽然看到程哲穿着一身军装,刚毅威武,但她还是从箱子里拿出自己先前给程哲买的衣服,在程哲身上比划着,等程哲换上了一身新装,她又眉飞色舞地忙着去做饭。

这长时间不见,易炽焰的话说也说不完。程哲也给她说着美好的将来。程哲告诉她等自己毕了业,已有在军校谋个职业的打算。他现任的教官曾私下跟他说,学员毕了业,拔尖的是去部队任个排长、副连长,也有到旅团的参谋部、作战室见习的,但这些差事都要随军行动,要想稳定下来,还是留在军校,并说他留在军校当个教官应当不成问题。

听了程哲的话,易炽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要程哲一定争取留在军校。她有自己的小盘算,到那时在军校的附近安个家,也把爹爹接过去,爹爹年纪大了,也让他享享清福。

易炽焰要和程哲到微山湖转转,易大伯插话说现在还没出正月,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要去了吧。再有听说湖上也乱,湖里有神出鬼没的游击队,鬼子和伪军的探子也到处都是,弄不好出点乱子会耽误事。程哲也说时间太仓促,等下次时间充裕了,一定会去好好逛逛的。

临走的时候,易炽焰问程哲,什么时候再回来呀,程哲回答说这一趟也是偶然降临到头上的,下一趟恐怕要等到毕业了吧。看见易炽焰恋恋不舍又有些难过的样子,他又安慰说一有机会就努力争取,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好事还会降临到头上的。

八月节的前一天,程哲又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程哲说和上次一样,他是完成护送首长的任务,首长破例特许了他几天假。这样他就先回到了王各庄,在家住了两天,又赶过来的。

一见到程哲,易炽焰两眼泪水盈盈,她说起了爹爹年前去看老宅,日本武士居心叵测,硬给推进了武馆。几个日本武士把爹爹围起来,哇哩哇啦,你不是城里武馆的主持吗?中国功夫敢不敢和日本武士道比试比试。爹爹不肯,执意推辞,日本武士就你推我搡,硬是要跟爹爹比武。爹爹知道日本武士没安好心,几次挣扎走开,又几次被拽回。

爹爹走不开,只好说一对一表演切磋可以。一个粗大的武士自告奋勇,招招使狠,爹爹只有招架之功,不敢有还手之力,佯装武功不济,自觉败下阵来。在日本武士的一片嘲笑中,临了爹爹又中了一拳,当场口吐鲜血。

爹爹又气又伤,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大病一场。幸亏家中有祖上秘方,吃了几副药,方才好起来。大姐生怕爹爹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再惹出是非,接到她家去住上了一段时间。现在刚刚回来没几天,出门溜达去了。

程哲听着易炽焰的述说,眼睛似乎在冒火,两个拳头攥得嘎嘎作响,他考察时目睹的一桩桩一件件,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长吁短叹了一阵儿,才说:

“日本侵略者所到之处,中国老百姓就只有任其宰割的份了。一群日本武士欺侮一个老人,真是天理难容!这些侵略者,早晚难逃被收拾的下场的!”

过了一会儿,易大伯回来,程哲上前问候,并说他已听易炽焰说过家里发生的事。一再劝易大伯在当下的时局下,只能是人在屋檐下,就要低低头,毕竟上了年纪,保重身体要紧。

吃过晚饭,程哲向易炽焰说起了一个月前,军校组织了一次实地考察学习,他们分队的领队,是邀请前来讲授游击战课的教员,分队去了村庄,去了医院,所见所闻令同学们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开赴战场。程哲说起了考察经历。

小分队去的那个村庄,是在一个山脚下。村子不大,三十几户人家。一队日军进山围剿游击队,路过这村时,就把村里的人赶到一块空地上,问谁看见过游击队的踪影,凡主动向皇军报告的,有赏。

见场上鸦雀无声,鬼子兵先是拽出几个年轻力壮的,这几个人都说最近没有上山,不知道。鬼子指挥官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恼羞成怒,下令把他们枪杀了。他们的老人、老婆、孩子上来哭作一团,也被鬼子枪杀了。

等鬼子再问时,人们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鬼子指挥官想无果而返一定会遭到上峰的训斥,随怒气冲冲地下令架起机枪,一阵疯狂扫射。一个美丽的小山村,从此成了冤魂不散的坟茔地。

还有一个小山村,一群鬼子进村后,先是捉鸡打狗,当街烧着吃,烤着吃,饱餐之后,破门而入,追逐起女人来。男人们哪能无动于衷,但只能是拿镢头、锄头,这哪能与鬼子对抗,一个个被枪杀。

女人们最终也难逃厄运,有的在自家的炕上被强暴,有的跑到场院里的草垛里躲藏,也被鬼子逼出来,遭遇轮奸后用刺刀挑了。她们美丽的脸现着痛苦,赤裸的身子僵硬地扭着。鬼子对老人孩子也不放过,孩子被掐死扔在炕沿下,老人则在不留一个活口命令下,被枪杀在村里村外。

小分队在一所医院里,碰上了几个伤兵,这些伤兵说他们连队驻守地是在一座桥旁,这座桥是咽喉要地。前沿哨兵发现有一队日本兵逼近,连部报告上峰,上峰命令撤离。

正在连队撤离之时,鬼子先是密集的迫击炮弹倾泻下来,接着发起冲锋,一个连队就剩下了几个伤员。这些伤员挺着胸脯说:现在在这里养伤,就是盼着早一天重返战场,与丧心病狂的鬼子拼个你死我活。

程哲在讲自己的亲历时,表情异常凝重,易炽焰也被感染了,一时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程哲说:

“有件重要的事我想了很久,本不想跟你说,但想来想去还是应该跟你说个明白。”

“什么事呀,你看你,我们之间的事还值得思来想去的,快说出来。”易炽焰觉得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催促着。

“这事难以说出来的原因,就是这事会伤害到你。”程哲心情很环的样子。

“说呀!快说呀!看你难受的样子,到底怎么了?”易炽焰急了,她从未见程哲在她面前说话吞吞吐吐的。她猛然一想,程哲这次回来,见面时的高兴只是一瞬,更多的是心事重重,好像有事憋在心里。莫非……不可能。她想,一定让他说出来听听,于是她灵机一动,说:

“是不是有人看上你了?让你左右为难了?”

“你说的这是啥话呀,想哪里去了,怎么尽向歪处想呀。”程哲听出易炽焰心气不对,“这事真的是要伤害到你,也伤害到易大伯,因为太过出人意料……”

“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羞于说出口就算了,不逼你啦。”易炽焰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起身就要向外走,程哲一把拽住了她。

“你太敏感了,我们的感情有‘大山作证’,这你一定记得吧,正是这样,我才感觉对不住你和大伯的。”

“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了,你说出来,让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扛着。”易炽焰没有挣脱,“刚才是激你的,虽然你话里说会伤害到我,让我不明白,但我没有向歪处想,是怕你再不说了,让我在心里有个疙瘩,那在心里多添堵啊。”

程哲说:“你坐下吧,咱们都冷静,我慢慢跟你说。没几个月我就要毕业了,原来想留在军校的打算,现在不得已要改变了。我要主动报名下部队,到抗日的战场与鬼子作战。

“在军校里,每当听到这个城市陷落了,那个地方陷落了,同学们都跃跃欲试,都争着上战场,我也一样。这次考察,亲眼目睹了鬼子的血腥、残暴。我作为一个军校的热血青年,没有理由不上战场,没有理由不加入抗击日寇的队伍。”

程哲说着停了停,注视着易炽焰。

“不是说人当兵铁打钉,我这到了队伍上,什么时候能回来,就说不准了。现在的抗日形势,有人宣扬‘速胜论’,有人宣扬‘亡国论’,还有宣扬必须坚持‘持久战’的,我们大多数同学都认为中日战争必是一场持久战争。那我这一去,我们就没有时日见面了,至于我们憧憬的将来,也成泡影了,这对你是不是太残酷了。倘若哪一天我抱恨疆场……”

易炽焰站起来,急忙去捂程哲的嘴,她说:

“我一切都明白了,你不要再说了。就我的愿望讲,我一天也不愿意你离开我,在你离开我的这些日子里,我是日思夜盼,想着要是天天在一起该有多美好啊。我一个人在的时候,总甜甜蜜蜜地想着我们的未来,也盼望着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

“但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世道上的事,也耳闻目睹了不少。就说我们家吧,不也是被日本人占着吗,使我们有家不能回,不得不寄居在别人家里,爹爹也无端被算计……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你上的是军校,当下的时局……所以我才说过争取留校当教练……我当然怕……但我知道,男人有男人的胸怀,男人的胸怀是博大的,装着的自然不止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我还是懂得的。”

她说着说着,竟哭了,程哲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忽然,易炽焰扬起头,擦干了眼泪,铿锵有力地说:

“我走南闯北,这让我懂得一些人世间的道理,国家的民族的道理。我们生长在这样一个年代,一个抗战的年代,这我们就没有理由了,时代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你认为应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只有理解,只有支持。

“我当然有奢望,但也要割舍,也要服从,这是这个时代决定的,作为个人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只能面对。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我感觉你就是一个大男人,我这一生,相遇相识一个大男人,我就知足了。有一个大男人心里装着我,爱着我,我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我的眼泪是因喜悦而流的,是喜极而泣。你放心去干你要干的事,你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是自豪的。我自豪我的男人在为国家,为民族干事。也许一年二年不见,也许三年五年不见,但有一个想着我,爱着我的大男人在我心里,我一定能撑过去!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会用一生等你!”

此时的程哲,易炽焰心目中的大男人,已是热泪盈眶。他惊异易炽焰说出的这番话,易炽焰的理智和坚强也是大出他的意料的,他不得不重新打量着自己心爱的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舞剑的红衣少女吗!

他情不自禁地也是自相识以来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她,抱了很久。

程哲牵着大白马,易炽焰笑容可掬地和他肩并肩走在一起,当入了大道,看着程哲翻身上马,打马远去以后,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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