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戍边塔城边防的往事

        张志鹏:时任塔城军分区司令部作战训练参谋、乌鲁木齐军区边防第六团副团长,简介详见编委会成员介绍。

        (一)总参、外交部的电令。正值“八一”建军节当日,晚饭后,司令部篮球队正在与独立连篮球队进行比赛。我是司令部篮球队的主力,少不了参加。球场就在司令部办公室门前。南仲周参谋长走来,将我从比赛中叫出,命我立即准备,马上出发,前往塔尔巴哈台山执行紧急任务。球是打不成了,赶紧跑回宿舍,换上军装,带上手枪、指北针、军用地图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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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备了一辆吉普车,带了一名警卫员。情报科杨清云科长上车了,是他点名,要我与他同行。要先到额敏,从那里的地段登山。边走边说。经杨科长介绍,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天上午,塔尔巴哈台山东段我方民兵与苏军发生严重对抗,苏方通过外交途径,一天之内向中方提出多次抗议。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清楚,因此也不知道怎样答复。总参谋部和外交部严令新疆军区:马上派人查清,以最快的速度上报。

        塔尔巴哈台山,位于塔城以北,故又名“北山”。蒙语,意为“旱獭出没的地方”,塔城之名,由此而来。长约300公里,海拔最高处2992米,北坡缓南坡陡,南坡植被茂盛,是中方优美的夏牧场。为中国与苏联的界山。由于山势高峻,构成天然屏障,没有道路,没有部队驻守。只有在夏季,在大量的牧民进山之后,由民兵组织巡逻,定点观察。塔城军分区只是在每年夏季派出小分队进山,分段巡察一至两次。

        到了额敏,天已大黑,不能进山了,只好住下,安排明天早起进山。住在农九师165团团部。农九师派来一名保卫干事,165团梁副政委带一名翻译,与我们共同行动。进山的队伍壮大了。

        第二天早起,分乘两辆吉普车,直抵山下。没有道路,车是不能走了,骑马走吧。为了赶时间,马是先前派人从团部送至,我们乘车稍晚出发,赶到后即可换乘。马只有5匹,警卫员不能跟随进山了。命警卫员和驾驶员留守待命,等我们下山。

        没有向导,同行5人,谁都没有来过这里,照着地图走吧。我骑在马上,摊开地图,对照着地貌地物,判断方向和路线,走在前面带路。地图始终摊开在手,不敢放回图囊:害怕一但中断,续不起来,影响判断。杨科长和梁副政委心中没底,开始担心:会不会走错路,或者走过头,跑到苏联境内?我胸有成竹,信心百倍。前面出现一座东西走向山脉,那应该是塔尔巴哈台山的脊梁,山顶的分水岭就是中苏两国的分界线。从这里应该转变方向,开始向西走,就能到达目的地。但是,杨科长和梁副政委疑虑重重,不敢走了。从地图上看,山脊的北坡,有苏军一个哨楼。为了排除他们的疑虑,也为了进一步证实我的判断,我一人下马步行,登上山顶。大伙儿在下面休息、待命。果然,看到了苏军的哨楼,有苏军在活动。苏军的哨楼多是铁制的,一看就知。何况,这一带根本没有我方军事设施和我方军人活动,可以确定。

        跑下山来,告诉大家,都很高兴。放心吧,折向西行吧。不久,看到我方牧民的帐篷、遍地的牛羊。一座山头的侧后站着几十个民兵,实枪荷弹。对面苏方山头苏军筑有两个阵地,架着重机枪。有人跑下山来,是民兵连长。连长十分高兴,使劲地与我握手:“就盼着解放军来啊!”我们开始了解情况。

        原来是昨天上午,我方执行巡逻任务的民兵小分队把苏方牧放的一群羊驱入我境内,酿成纠纷。这是一个大群,有698只羊。

        开始,民兵与苏方牧民“会谈”,各自站在分界线己方一侧。

        “你们是哈萨克,我也是哈萨克,你们把我的羊放了吧”。苏方牧民说。

        “你把羊赶进了我们国家,你必须赔礼道歉”。民兵答复。

        后来,苏方军人出面,继续“会谈”。

        “限你们2小时内把羊还给我们,否则你们要承担一切后果”。苏军态度强硬。

        “限你们15 分钟内道歉,否则你们必须承担一切后果。”我方民兵的态度更加强硬。

        谈不拢,摆兵吧。苏方调来部队,构筑工事,架起机枪。我方民兵连长调来民兵,在山头上挖掘掩体,准备打仗。双方已经对峙两天一夜,气氛紧张,态势严重。

        我在民兵的陪同下,察看巡逻分队驱赶苏方羊群的地方,发现苏方牧民并未越境。原来,这里有“地图线”和“习惯线”之说。本来在塔尔巴哈台山地段,中苏两国划界清楚,不存在争议,国境线以分水岭为界,这就是“地图线”。但分水岭地势偏高,双方边民通行不便,便发生“绕行”现象,有时会进入对方境内,这样就形成了“习惯线”。这种情况,为历史习惯形成,为双方默认。民兵小分队驱赶苏方羊群的地方,正好处于地图线苏侧,习惯线我侧。是我方民兵把习惯线错当成地图线了。命民兵赶快将羊群驱入苏境,还给苏方。肯定了他们的爱国敬业精神,婉转地批评了他们的无知和鲁莽。事态得到平息。

        民兵已经宰羊烧茶,准备款待我们。顾不上吃饭,在军用水壶中灌上奶茶,要了几个馕,骑着马边走便吃。我们必须赶紧返回,总参和外交部还在等着消息呢。

        返回途中,却不顺利。离山谷下的平原地带越来越近,天色已晚。站在山顶,山下灯火片片,村舍隐约可见。从直线看,距离165团团部并不太远,梁副政委提议从这里直接下山,其他人全部附议。我坚决反对,主张沿原路返回。因为从看现场和看图纸,我早已熟悉这一带地形,知道直线返回途中,需翻过多道横向山梁,又是一条又一条“之”字形山梁,横在前面。没人听我的,眼前的灯火确实很诱人。我拗不过大家,又不能撇下他们单独行动,只好随他们一起走。

        下山没路,不要说骑马走,马牵着都不敢走。山是石山,马蹄不断打滑。有一匹马摔倒了,牵马的人不敢松缰绳,连同马儿一起摔倒,打了几个滚,被下面隆起的大石挡住。人没事,马摔伤了,爬起来抖了抖身子,继续往下走,看来伤的不重。马儿真好,真坚强。好不容易走下大山,前面横着一道一道高大的山梁。翻越山梁太危险了,也没有力气再翻了。沿着山谷走吧!本来应向南走,现在不得不向西行。

        人困马乏,坐下来小憩。有人担心越境,有人怕走错方向,他们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有人喊叫:“张参谋,你拿出地图来看一看”。我懵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怎么看地图?即使能打着手电筒看地图,又怎么与现场地形地貌对照呢?我的天呐!但是,地图在我胸中,我胸中有地图。我知道,西行前方,有一条小河:麦海因河,由北向南,从山间流向平原。一直往西走,小河会横在我们面前,挡住去路。不能再犹豫,不能再受干扰。我大声跟大家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听我的,必须跟我走!”我开始发火了。他们都没有主意了,不知道怎样办,只好随着我走了。

        快走到河边了,已经听到哗哗地水声了,遇到一家哈萨克族牧民。只有母子二人,支着炉子烧茶,帐篷还未搭起,看来到这里不久。梁副政委命翻译前去询问,希望小伙子带路。翻译与母子二人哇啦哇啦一阵,我们都听不懂。我只听懂一句:恰以斯,是喝茶的意思。翻译过来告诉梁:这家牧民刚转场到这里,母子二人是“先头部队”,家里其它人还在后面呢,天亮后才能到。小伙子同意带路,妈妈不同意。妈妈跟儿子说,你看这些人,骑在马上,连马也不下,请他们喝茶也不喝,不像是好人,你不能去。我说不用找人带路了,跟着我,我们自己能走出去。我心中有数。

        麦海因河终于把我们带出了山地,来到了平原地带,看到大路了,大家都放心了。现在须向东走,又饿又困,在马背上打起瞌睡。睡就睡吧,老马识途,就让马儿带我“回家”吧。

        到了165团团部,已近拂晓。梁副政委问:是先吃饭,还是先睡觉?我说:我现在既不能吃也不能睡,我要工作。摊开地图,找来标尺,确定事发地点经度和纬度。拟制电文,利用165团电台,直接上报各级领导机关,直至总参外交部。天亮了,一束阳光照进窗口,刺的眼睛都睁不开。后来,我有一首小诗:塔尔巴哈台山

塔尔巴哈山高长,  百里边境野莽莽。

旱獭出没扮鬼脸,  颠峰积雪风不扬。

穹庐入云新浩特,  碧草含露旧牧场。

当年我曾到此地,  策马沐风巡边疆。        

        (二)弹匣内没有子弹。这年秋天,我参加了由北疆军区首长挂帅的秋季羊群转场指挥部,参与了相关指挥工作。

        羊群转场,指的是羊群由冬牧场转向夏牧场,或者由夏牧场转向冬牧场。这一地区的夏牧场多在巴尔鲁克山以北地区,冬牧场多在巴尔鲁克山以南地区,每年都有两次大规模羊群转场行动。羊群转场,本是民间的一项生产组织活动,怎么会有军方负责指挥呢?问题并不那么简单,问题比较复杂。

        原来,羊群转场的路线,取道平原地区,其中有约30 公里的路段,要从苏军控制的边境争议地区通过。该地段苏军设有众多哨楼、地堡,还有坦克、装甲车,双方极易发生冲突。没有其它路线可走吗?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说有,是指可以通过巴尔鲁克山山顶进行转场,但这条路不但山高路险,而且绕行较多,往往一天之内到达不了目的地。特别是春季转场,羊只羸弱,母羊怀羔待产,走这条路更是困难。因此,也可以说没有其它路线。

        为什么一定要从苏军控制地区实施转场?这里还有一个深层次原因,那就是这里属中苏边境争议地区。在苏方没有实行蚕食政策,侵占这块土地之前,中国牧民在这里自由通行,是历史上中方牧民转场的传统路线,根据条约线,属于中国版图。既然是争议地区,就一定要争,不争就有可能永远失去。如果没有阿拉法特的率先抗争,就没有巴勒斯坦今天的地位,如果没有现在我国在南海的进取政策,南沙群岛大部分礁岛就有可能永远丢失。你可以把那块土地画在你的版图上,但你没有进行实际控制,最后不一定就是你的!

        有段时间,我方在羊群转场时,实行“以军对军”政策。那是在1969 年珍宝岛战斗和铁列克提战斗之后起初阶段,我方曾在边境附近地区屯积了大量兵力,作了充分准备,打算给苏军一点“教训”。我方牧民(民兵)在转场过程中,在与苏军人员对抗时,用鞭子、木棍使劲打击他们,可苏军就是不打“第一枪”。贴身纠缠时,乘机卸下其冲锋枪弹匣,发现弹匣内是空的,里面没有子弹。可见,苏方当时有所控制,不愿扩大事态,不愿打响“第一枪”,与中国进一步交恶,我方意图落空。

        后来,采取“以民对军”政策,军方只负责组织指挥,通信联络保障。这样,每年春秋两季,军方都要组建转场指挥部,组织指挥羊群转场,随时准备应对不测事件。到边防六团工作后,我几乎每年都参加羊群转场指挥部,参与相关指挥工作。

        指挥部设在丘尔丘特边防站,总指挥由北疆军区一名副参谋长担任,成员有塔城军分区一名副司令员,边防六团由我参加,各带有参谋人员。由夏牧场转向冬牧场的羊群较多,大约有六、七万只,分批分次,用了3天时间。转场完毕,由我负责拟制电文,总结上报情况,我命随行的柴参谋拟制。柴是新手,拟了两稿,未能通过。我说:我口授,你来记录。然后念一遍,修改个别字句,经总指挥阅后签发,上报各级领导机关。短一些的文稿,不超过一、两页的,我可以口授,再长就不行了。

        羊群转场完毕,我决定沿边境巡逻路线,经铁列克提返回团部。这条线路自1969 年8月13日铁列克提战斗之后,至今再没人走过。不久前,总参曾有过指示,要逐步恢复巡逻。那就让我先行“试点”吧。由丘尔丘特至铁列克提的巡逻路线,是一条简易土路,我方人员已多年没有进入。路面有明显的车辙痕迹,说明苏军在此经常活动。我命车上随行人员子弹上膛,关上保险,做好战斗准备,以防不测。转过一个小山包,突然发现一辆嘎斯69八座吉普车迎面驶来,是苏军!驾驶员问:怎么办?我说:照直前进,不准拐弯回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双方车辆都在道路右侧行驶我车靠近苏方一侧,苏军靠近我方一侧,擦肩而过。苏军驾驶员戴着大盖帽,眉眼清晰可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一场惊险,就这样化解。大概,苏军也根本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中国军人,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罢了。

        (三)小马鹿探亲。戍边守关除了对敌斗争的紧张,也有边疆多彩的生活,小马鹿探亲就是一个真实感人的故事。我们边防六团向阳边防营营部位于巴尔鲁克山南麓,下属连队均在该山西部地区。山名为蒙语,意为“富有、无可不有”。现为新疆第一个国家级自然生态保护区。这是一座奇妙的山。山上原始森林密布,黄羊成群,野猪成群,马鹿成群,棕熊豹子出没。春天,百花盛开,红黄蓝白,争奇斗艳。初生的小马鹿、小山羊,呱呱鸡漫山遍野,欢奔跳跃。是天生的植物园、动物园。秋天,野苹果成熟了,黄澄澄的挂满了枝桠,棕熊开始行动。棕熊聪明,利用自己的力量,抱着苹果树摇晃。苹果掉落一地,棕熊开始享受美味。

        边防部队地处边境艰苦地区,对敌斗争的任务艰巨而复杂,边防战士的训练、执勤、巡逻任务繁重而紧张。但在紧张严肃之外,他们的生活也有丰富多彩的一面,“小马鹿探亲”就是一个真实感人的故事。

        丘尔丘特边防站隐于巴尔鲁克山西部较深处,丛林环绕,景色优美。战士们收养了一只迷失的小马鹿。小鹿温顺、活泼可爱,成了战士们的宠物。小鹿渐渐长大,应该放归山林了。战士们惋惜,也十分想念。不久,已经长大的小马鹿回来了。战士们抱着它,抚摸它,它乖乖的站着,呦呦地叫着,十分亲热。小马鹿一住几天,就是不走,不断用头轻抵人身。后来发现,鹿脖子上有一根铁丝圈,隐在鬃毛深处。那是小时侯栓它时用过的,现在它长大了,圈儿太小了,它受不了了。找来钳子,绞断铁丝,鹿儿走了,战士们以为它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鹿儿又回来了,战士们拿来盐吧,由它在手心舔食。此后,鹿儿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一次。于是,有战友写了一篇《小马鹿探亲》文章,发表在新疆军区《战胜报》上,优美的故事迅速传遍天山南北。

        边防战士还收养过小狼、小山羊、小熊。唯小熊难养,在地上挖一个深坑,将小熊放进去,从上面投食。小熊慢慢长大,变成了大熊。问题来了,首先是食物。熊是杂食动物,喂的是野草、蔬菜、水果、肉类。大熊的食量很大,经常难以保证,又不敢放出来。与动物园联系,让它到动物园去吧。我有一首小诗:巴尔鲁克山

大山巍峨峙西疆,  卫国戍边第一岗。

拱地萌猪草根肥,  摇树憨熊野苹黄。

冬雪万年千峰秀,  春风一夜百花香。

当年曾养小马鹿,  探亲故事美名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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