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好的那个周六下午,没有能够相见,至今已有三年又三个月三天。”

坐在小茶馆角落的一个雅间里,梁婷轻轻地说着,也轻轻地给厉又力倒着茶。厉又力没有搭话,他仔细地打量着梁婷,她似乎高了些,比以前更清秀,更白皙,穿戴更得体。梁婷也没让厉又力插话的意思,她把自己三年多来憋在心中无人倾诉无法倾诉的话,情不自禁地倒了出来,是眼泪汪汪地倒出来的。

“那天刚从你手上接过信,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你就跟人匆匆走了。一连三天都见不到你的面。回忆同学、同桌以来,你从没有有意躲开我的时候。经打听,从同学那里,才知道你是面试、体力测试去了。

“我拿着你的信,找了个僻静处,一口气看完了。立时,就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对你说开,可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啊。因此,我就焦急地企盼着周六这一天的到来。你信上说,周六你会早早在城外的大槐树下等我。那可是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失约的。”

此时,梁婷脸上已是晶莹的泪珠。厉又力见她站起来又要倒茶,忙把茶壶接过来,并示意让她喝口茶,她没有喝,又接着说:

“我要在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大槐树下,向你表白,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以后很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当时,就是这‘再没有机会’让我再一次鼓足勇气,我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听,我也要向你表白。因为我懂你的心思,你的字里行间已经告诉我,你的大胸怀里也隐藏着只有我能知道的小秘密。‘再没有机会’让我不会含蓄说‘我们相爱吧’,而是大声对你说‘我爱你,我要嫁给你’,大声说‘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天荒地老,我都会等着你’。

“可是这一天没有等来,周五军校来了车,欢送会也只有半个小时,你们就上车走了。留给我的是你上车时那潇洒矫健的身影!咳!后来发生的一切,毁了我的一生。”

厉又力上军校的头一年夏天,梁婷听说县城有去乡镇拉脚的马车,她打听明白了,马车到了乡镇,再步行几里,就是厉家堡,厉又力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她想军校也许会放暑假的,也许假期能够回家,没准撞正了,会见着呢,自己应该趁暑假去一趟。

她坐上了拉脚的马车。一路上,坐在马车上的几个乡下女人,东扯葫芦西扯瓢,有说有笑。只有她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望着路旁的树木、庄稼,脑海里浮现着印在心上的厉又力上车时的身影,在想着心事。

临近中午,到了村旁。一群在村边嬉戏的小孩子见一个陌生人走来,一个稍大的孩子问:“你要去谁家呀?我们带你去。”

梁婷招呼着这些可爱又热情的小孩子,说:“姐姐向你们打听个人,看看你们哪一个知道。”

从孩子的话里,梁婷知道了厉又力没有回过村,怪不得没有音信呢。一时,梁婷沉默着,稍大些的孩子可能看出了梁婷的不高兴,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俺三爷爷家俺的二叔。”孩子向村头指了一下,“我领你去俺二叔家吧。”

梁婷来的时候,还真打算要是在外人那里打听不到厉又力的消息,她就冒昧去厉家一趟,话都想好了,就说是厉又力在县城的同学,自己是路过的,顺便看看同学。可现在她想没有这个必要了,人一直没回家,家里也不会有消息。再惹得老人想念儿子,那自己该说什么好呢。

她怏怏地返回了县城。

毕业后没几个月,梁婷就在城郊的一所学校当了老师,这是厉又力曾经跟她说过的。虽然厉又力当时也只是那么一说,安慰的用意多了些,为的是让她对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前程,不要过于悲观。但心上人的话,在她的心里竟是那么有份量。

当时,对于她执意要去当老师,她父亲怎么也不同意,说在自己家的商铺里,有活的时候就干点,没活的时候就闲着,一个女孩子就不要出去抛头露面了。但梁婷不听,她想着厉又力的话呢。她先去过几所县城的小学,学校都不缺人。有人告诉她城郊的学校正缺人呢。她去了,学校对前来应聘的组织了笔试、面试,几天后她就被聘任了。

在学校里,梁婷每天上四节课,其余时间是备课,批改学生作业,忙忙碌碌的,时间打发得也很充实。可是每当一回到家里,清闲起来,厉又力的音容相貌就出现在眼前。她常常强迫自己,也宽慰自己,就别自寻苦恼了,才多长时间呀,那是军校,等他回来,一准会来看自己的。

没有打听到厉又力的消息,往日的思念和惦记,在梁婷的失望中,又成了深深的思念和惦记,她心神不定地度过了暑假。

她想等到春节吧,春节还能不回家吗?

厉又力在军校期间的两个春节,梁婷都来过厉家堡。她在村子里变着法儿打听,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当兵去了,春节都没有回来。”

她想这是真的了,因为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她失望极了,当然失望中也有欣慰,那就是没有看到过厉家的大门上贴着大红喜字。

第三年的春末夏初,她又去了一次。这一次,让她听到了如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厉又力已不在人世了。

梁婷一路上精神恍惚,强挺着身子回到家。到家后就病倒了,一病就是一个月。在她万念俱灰的恍惚意识里,占据她的心灵的,全是初为同桌时互递纸条的情景,全是她早到了班上等同桌到来的情景,全是那惟一的一次在大槐树下说话的情景,全是瞬间上军车时的潇洒矫健的身影,全是……。

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直至后来从厉又力的战友那里得来消息,她才不再存有幻想了。

那是她的一个女同学来看她,女同学不经意间说起昨天遇见了一位上军校的同学,虽然不是一个班级的,可热情地打了招呼。梁婷赶忙问那位上军校的同学说没说起厉又力。女同学说只是问了一声好,不是一个班级的,不太熟悉,一走一过而已。梁婷挣扎着起来,说什么也要女同学陪着她,去一趟那位上军校的同学家。

终于找到了那位上军校的同学,当梁婷问起厉又力时,他欲说又止。在梁婷的一再追问下,他说他和厉又力毕业集训结束后,不在一个营,团里曾发过通令,严令各连队要引以为戒的是,有一个连队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擅自行动,结果惨败,连长还有排长都阵亡了,其中就有侦察排长厉又力。

女同学又陪梁婷回到家里,她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这让一家人十分着急,尤其是父亲,天天求医熬药。她实在看不下去一家人为她操劳,她对父亲说,她想出家,上山当尼姑,要尼姑当不成,干脆死在外面算了,不能再牵累这个家了。

父亲吓坏了,对女儿说:“你要走了这个道,咱们家和别的家庭不一样,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我,谁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你是后娘啊。我还哪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了,还是我死了算了。梁婷觉得自己真是到了欲生不能,欲死也难的境地了。”

端午节到了,二姨来了,她送来了用新苇叶包的粽子。谈话间,二姨说梁婷这孩子心思重,闺女大了,早晚要找婆家,现在也不能教书了,还是给她张罗张罗婚事吧。结了婚,等有了孩子,女人的心思全拴在了孩子的身上,也就好了。

她还说,她邻居亲戚的儿子,在城里警察署干事。她见过这个人,小伙子长得相貌堂堂,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回去就给问一下。

听着父母要让她嫁人,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父母有父母的苦衷,给女儿找婆家也是常理,她跟父母说等上十天半月,她要到同学家住上几天静静心,好好想想。在同学的家里,同学被她的痴心感动,又四处打听上军校的同学,终于又打听到一个军校的同学。

听那位同学说,当时有沸沸扬扬的传闻,在国军配合共军游击队的一次战斗中,上峰的命令有另层意思,就是保存实力,只做样子,借鬼子之力消灭游击队。结果这只刚组建的学生军连队给游击队作了有力配合,一举消灭了鬼子,让游击队缴获了大量武器。

当时,上峰的追查让营长应接不暇,没有人管已受重伤的主要当事人的救治,结果连长、排长都死了。后来团里有过正式通令,说一个连队在执行任务时,连长和排长都牺牲了。排长是叫厉又力。当然,不管是战死,还是不治身亡,人是不在了。因为后来,这个连队的战士都编到别的连队去了。

听到这些话,梁婷彻底绝望了。

梁婷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之后就像木偶一样,随了父母及亲人们好心好意的安排。后来就依了二姨的话,嫁给了那个警察。当然,梁婷有个条件,因她长期有病学校解聘了她,她说结了婚还要再找个学校当老师,她想有一群孩子陪伴着,也许自己会慢慢好起来。那个警察答应了。

那个警察是鬼子占领县城后,警署扩编才当上的。在警署里是治安科科长,是家里托人用钱疏通关系干上的。治安科多半是负责日本宪兵队的外围保卫工作,老百姓都叫汉奸科。

梁婷让他辞了找个别的事干,他口头答应着,却依旧天天去上班。梁婷几次催促,他口气强硬地说,县城是日本人的说了算,别人想干还干不上呢。他跟调遣治安科的上司走得很近,还时不时提出让她去酒店陪酒,以讨上司欢心。丈夫奴颜婢膝的样子,让她不能容忍。

梁婷结婚没几天,俩人就吵过一次架。梁婷说那次吵架开始只是拌了几句嘴,后来越吵越凶,但究其原因在她。她看着面前的新婚丈夫是一张陌生面孔,而不是自己的心上人,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后来,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饭,每每媚骨的丈夫出现在她面前,吵架就开始了。

……

厉又力被梁婷带泪的述说深深地打动了。

面对一直苦苦追求爱情,为此心灵上又遭受巨大创伤的同桌面前,他只好把能够实话实说的说了。

二年的军校生涯,他没有回过家,逢年过节也是不允许探家的,那是学校有意强化学生的钢铁意志。当然要回家也还是有办法的,那就是找校医求情行方便。校医有办法,让校方酌情批准几天假期,但回校后又不能不答谢人家。厉又力不愿意看到自己回了家,一家人欢天喜地,临走却又从家里伸手要钱,让家里为难。

他想等到毕业吧,按常规毕业有长假。可是他们这一期学生毕业,先行战时集训,长假后延了。战时集训二个月,他被任命为侦察排长,也给了他一次回家探家的机会,他回家的行程也安排好了。他已想好,到了县城,约梁婷一起去母校,看望一下他们的老师,再去看望一下要好的同学。

接下来的时间就属于他俩了,毕竟二年多没有见面,他猜梁婷一定会有很多话要说,也算是补上那个星期六下午大槐树下的失约吧。

“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国,一切美好都打碎了。”厉又力说,临动身之前,接到了上级集结的命令,之后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茶馆的小二先是几次续水,后来又换了新茶,两人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是来求神拜佛的,不是的。因为打心底下不愿见到他,只要在一起就吵架,所以我白天待在学校里,放学后多半是回娘家住的。有时不得已回到婆家,哪能待得下,快压抑死了。平时盼着礼拜天的到来,借着上山,出来透透气。到这山上也方便,来回都有拉脚的马车。他家还以为我来拜观音求菩萨,为他家早生贵子呢,因此也不拦我。”梁婷说。

“不过神灵今天真是显灵了,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我们没有擦肩而过,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了。你每每叙而又止,自有你的道理,我不会怪你的,相反我会更佩服你的智慧,只有这样,你才活着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才能应对你以后的事情。”

“今天的一面,圆了我长久以来的心愿,知足了。一直以来面对的是人死不能复生的现实,一直以来的相见都是在梦里的,可今天见到的是活生生的人了。苍天到底还是发了慈悲,还能把公平降临在我的身上,让我一生无憾了。”

梁婷伸出了手。

“我想你也不是来拜佛的,是路过的,赶你的路吧。我们就此分别,我要下山了。再见了,我的同桌。”她擦去了泪痕。

“我的确是路过,也有事要办。原想把着急的事办完,再去见见你,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不过相见太过意外,相遇的冷漠、冷落,不是初衷。三四天我即回来,四天后的傍晚,你若方便,到‘半城香’炒货店,跟前台的伙计说找后院新来的干活的,就一定会找到我,我等着你。”

“企盼的大槐树下周六的相会……”梁婷说着,一股强烈的悲伤涌上心头,顿时心如刀绞,脸色蜡黄,身子晃动着,已经站立不住了。厉又力见状急忙又说:“已经发生的事情,毕竟发生了,以后的路还长……”

说着厉又力坚实的大手,拉住了梁婷纤细的手,梁婷顿时感到一股热流冲击着自己冰冷的身体,她颤抖起来,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她身体晃动着倒在了厉又力的怀里,厉又力抱住了她。梁婷说:“抱吧,就当是从前的那个梁婷吧。”

四天后,厉又力回到了姑夫家。姑夫向他说起两天前发生了一起轰动县城的血案。在警署治安科科长的家里,一个鬼子小队长和汉奸科长喝了掺有大量安眠药的竹叶青酒,脖子被用剪刀捅烂了,失血而死。

杀人者是科长新婚不久的妻子,一个学校教语文的老师,穿着一身读书时穿的学生装,她也割腕自杀了。据说留下的遗书上只一行字:

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国,一切美好都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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