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哲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打破了土匪的如意算盘,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清楚。他在铡草间里,随时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了屋里。他前脚进屋,后脚屯长也跟着进了屋。

屯长六十多了,个子不高,勤勤恳恳的,屯里有个大事小情,总是跑前跑后,为此很受屯里人的拥戴。昨晚,他在土匪面前为大伙屈膝求情,尽力大事化小,吃了不少苦头。

屯长一进屋,就跟程哲说:“你走了以后,那帮土匪把你叫大侠!”屯长还说起,那个塔爷还把他这个屯长一阵数落埋怨,说他一点不懂江湖规矩,太不讲义气。这个屯子有高人义士,作为一屯之长,应该事先给他通通气,让他不至于在自己的弟兄们面前脸面扫地。又说,你走后,土匪全没有进屯时那耀武扬威的样子,一个个全都成了蔫茄子。

程哲让屯长坐在炕沿上,屯长边掏烟袋边又说起来。那个土匪头子塔爷先是唉声叹气了几声,就莫名其妙地感谢起老天爷来。说老天爷开眼,让他大长了见识,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一位高手,见到了一位义士,见到了一位几乎是传说中的神奇大侠,一再说自己三生有幸!

接下来塔爷大骂了手下一通,说他本来是去蒿子湖给同行祝寿捧人场,是二爷和几个人叽咕了一道,一个劲地说眼下屯子里都在打场卖粮,为什么不捎带着划拉点外快。弟兄们在山上待久了,要对得起弟兄,带他们去一趟县城痛快痛快。他这才稀里糊涂做了决定,答应了这“没有打着黄鼠狼子惹了一腚骚”的既丢尽脸面,又一无所获的事。

塔爷又表白说他的山头,向来是有规矩的,做不到杀富济贫,也决没有横行乡里祸害百姓。山上吃的用的和一切开销,全是有人找上门来,为其打抱不平,这些人给上的供。

这帮土匪还议论说,没想到会在一个小山沟里翻了船。更没想到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沟里,碰上一个胆量过人,胆识过人,又身怀绝招的大侠。这大侠可真有稳坐钓鱼台劲,面对几十条枪,脸不变色心不跳,还不露声色。仅凭这个就够得上是一个大侠了。

何况,后来使出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绝招,更是一个大侠无疑。这才是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虽然走了麦城,但也服服在地,好歹也见了大世面。自打上山以来,混过的场面多了去了,可从来没有这么叫人大开眼界。

塔爷教训他的手下说: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大侠,能用手上的碗片灭蜡烛,这可是连听说也没听说过的。他绝技在身,一定不会仅此一招,一定还有更绝的。只是遇着咱们这样小山头的,用不着亮出来罢了。我曾听说高人能在漆黑的夜里,把点着的烟头抛向空中,然后举枪射击,此人有灭蜡烛的准头,这也一定会不在话下。

我还领教了此人的力大无比,看上去他就是屯里的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不是五大三粗,但他的胳膊搭在我肩膀上,让我感觉整个人都要塌下去。这能让我甘心吗,我咬紧牙关站了三站,硬是站不起来。我也有千斤力气,你说他有多大力量,令人不可理解,想来还直冒冷汗,身上发抖。

塔爷又教训了他的手下一番,跟大侠是不敢碰硬的,要碰硬,只能全军覆没。幸亏一时懵住了,没能说出较劲的话来,没拿鸡蛋碰石头,不然咱这山头就遭遇灭顶之灾了。

这帮土匪一个个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说小小的山村里竟有这样的高人。真是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有风水的地方可能就是不显山不露水。说咱们的屯子,是藏龙卧虎之地。

塔爷也说大侠就是大侠,人家是讲道理的,讲的小道理,大道理,统统都是道理,让你软服硬服必须都得服,不服不行。他让手下记住大侠的话,以后宁愿山头解散,也决不违背大侠说的道理。

塔爷还再三说,撤走了以后,甭担心是山头的人就心狠手辣,杀回马枪的戏是一定不会唱的,强拿强抢老百姓的事,也一定不会再发生了。并向手下来了个下马威,说谁要胆敢再出这种馊主意,塔爷不但山头上容不下他,就是要走人的,也要按山规办了再放人下山。

塔爷临走时说,按道上规矩,应该拜会大侠,在大侠面前三叩九拜,以示心服口服,服服在地,然后再走。但又怕打搅大侠,惹大侠生气,但一再说要牢记大侠讲的道理,带着他的弟兄们重新做人,不枉披了一张人皮。——这帮土匪就这样走了。

屯长说完了土匪的事,又点上一袋烟,沉思着打量起程哲来。土匪自圆其说神乎其神的一通玄乎不必说,可摆在那里的是,就程哲这么一个人,竟让一个山头的土匪像绵羊一样什么脾气也没有,来时凶凶,去时乖乖。他面前的一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收购站的车老板,一夜之间竟似乎陌生了。

如今在程哲的身上,全是不解的谜团。程哲猜想接下来屯长大概可能要问些什么,他赶忙避开说:“照这样看来,土匪也可能一时收敛,也有可能不再来了,但愿是这样。不过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防范些没有坏处。

还有你跟乡亲们说说,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乡亲们没有一家破财,没有一人遭伤害,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跟乡亲们一起,相处这长时间了,乡亲们不拿我这个外乡人当外人,在可能的情况下,站出来说句话,也是理所应该。

你们可能惊讶我手上有些活,以为我还会些功夫,这也不假。你们不知道吧,我们家乡会武术的人很多,小时候也不管成不成套路,只是月亮地里跟着瞎练。其实土匪也是硬着头皮装大胆,不是有句话叫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我当时是气不过,壮着胆子跟他们较劲,还真把他们给镇住了。不说了,老屯长你回去吧,我也要生火做饭了。”

“你就别做了,跟我到家一块吃吧。”老屯长诚恳地邀程哲到他家里去。

“猪肉炖酸菜粉条子,热乎大饼子哟!”院子里传来嬉笑的叫卖声,兰小翎挎着个盖着包袱的篮子进了屋。程哲送走了老屯长,返回屋时,见饭桌已摆在了炕上。兰小翎揭去了盖在篮子的白包袱,往桌上边端边说:“这是炖菜,这是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大饼子,快趁热吃吧。”她又双手抱出个小罐,“这是绿豆粥,喝了败火的。喝粥要有咸菜,这是跟朝鲜族人学的腌制的泡菜,吃咸菜爱吃饭的,尝尝吧。”

程哲笑笑说:“正懒得做,那就听你的安排,吃现成的了。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吧。这么多一个人咋吃得了。”见程哲没有说推辞的话,兰小翎很高兴,站在一旁看着程哲吃饭,美滋滋地说:“我爹一大早就叫我娘做饭,他说你保准一宿提防着,一夜也不会合眼。我也帮着做,做好了,我一边收拾一边吃,早吃饱了。”

兰小翎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装过月饼的精美的纸盒说:“这里面还有更好吃的,一会儿拿给你。”

“赶紧拿过来吧,一会儿要吃饱了。”程哲要接过来。兰小翎的手又缩了回去,“这不是吃饭时吃的,闲时吃着玩的。”程哲一伸手就抢了过来,打开纸盒一看,是满满的一盒剥了壳的松籽仁。程哲愣住了,这松籽仁要一个一个的先轧裂口,再一个一个的剥去壳,这要多长时间呀。

“这要多费劲呀,你怎么想起剥这个,我可不能要。饭也不吃了,生气了。”程哲放下手里的筷子,没有了先前的笑模样。

兰小翎委屈地要掉眼泪了,低着头小声地嘟哝,“上次给你送的带壳的,也没见你砸着吃。你去省城的几天,我们小姐妹都没有上山的了,我去谁家串门也感觉没意思,就在家里剥,这几天又剥了点,才攒了这么多。没事的时候吃点,还能药死你呀。快吃饭吧,看快凉透啦。”

程哲不说话,只好吃饭。还是兰小翎机灵,又打破了沉闷,“我爹说昨晚多亏了你,不然还不知道叫土匪打个什么样呢,要是打得躺在炕上,不能干活,我们家可就惨了。全屯的人也多亏了你,土匪白来了一趟,硬是没能抢着钱。我爹说哪天要请你到我们家好好吃顿饭呢。”

看见程哲吃完了饭,兰小翎赶紧收拾桌子,“不跟你说了,你放心睡上一觉,歇歇吧。我去抱柴禾烧烧炕。”

程哲真的很疲惫了,他喝了一口水,就顺势躺在了炕上,说:“不用烧炕了,你回去吧。告诉你爹,今天早上吃的这顿,可好吃了,就算是吃你们家的‘请’了,谢谢你们全家。”

兰小翎来到院子大门口没有走,这小姑娘还真有心计,她想她得为程哲盯着点,万一再有土匪的动静传来,她也好及时报信,万一屯子里有人来找,她也好挡着点。程哥哥啊,我们家的大恩人,全屯的大恩人,你踏实地睡上一觉吧。

傍晚的时候,屯子里常打猎的黎江来到程哲这里,不多一会儿陶男也来了,他也是猎户。他们拎着生的熟的狍子肉、野猪肉,黎江还带着自己烧制的高粱酒。进门就说要跟程哲喝上一壶,他俩比程哲大了几岁,彼此很熟的。程哲说早上老兰家送来的炖菜还能盛一大盘子,需要加热一下。

这时,兰小翎牵来了一条大黄狗,拴在了收购站的大门旁。她见几个人张张罗罗要喝酒,就去抱柴火生火,帮着把菜回一下锅。

陶男说不用了吧,带来的现成的就够吃了,我切一切就行了。并让兰小翎不用担心的,快回家去吧。兰小翎临走时叫了一声程哲,程哲送到院门口。兰小翎开始叮嘱起来,“喝点就行,不能喝多了。等晚上睡下了听着点狗咬,这狗机警得很,大老远有动静就会叫的。”程哲笑笑说:“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放心吧,快回吧。”

兰小翎回头一个笑脸,跑回家去了。

三个人坐下来,黎江对程哲说起了他们刚才去了屯长家,以后的几天,夜里在屯外放哨的人屯长已分派好,他们是下半夜的班,让程哲甭担心。程哲看了看二位,还真是做好了值夜班的准备,黎江戴着一顶狗皮帽子,陶男戴着一顶火狐狸皮帽子。他俩说程哲敢和土匪叫板,是了不起的大丈夫,又都大骂了土匪一顿。

“土匪不劳而获欺压百姓是令人愤恨,但更叫人痛恨的是汉奸是日本鬼子……”程哲从土匪、汉奸说到日本鬼子,说到了开拓团。期间,黎江和陶男也不断地插着话,不断地附和着。

“我们先前在黑龙江,来这里也没几年,是东北老户了,什么不知道。日本人占东北七八年了,哪有什么大东亚共荣,日本人干的全是枪杀掳掠的勾当。摆在眼前的开拓团进驻,这就是强抢农民的土地。开拓团一旦在东北黑土地上成了气候,中国人真就成了亡国奴了。”黎江说。

陶男说:“我们两家和鬼子、汉奸都有血海深仇,我们两家都有人被鬼子、汉奸给害死了,都是遭了大难,才逃命逃到这里的……我们一直是处处留意,见缝插针,从没放过任何一次可以报仇雪恨的机会。”

三人在一起喝酒的次数不多,他俩没少邀程哲到家喝酒,但程哲总是推托,他俩就时不时把猎物送过来一些,有时为了让程哲省事,还是做好送过来的。令他俩高兴的是这次程哲没有推让,还主动接过了酒坛。但他俩心里有数,千万不能喝多,屯长派给的任务,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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