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哲在关外的日子里,那份遥远的温馨一直陪伴着他。

那次易老伯让他跟易炽焰到柳湖边走走,他想既然老一辈都熟识,也不好推辞。他俩沿湖边慢慢走着,一对青年男女初次走在一起,自然有些不太习惯,有些不好意思,谁也不愿多说话。

易炽焰来城里有些时日了,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到柳湖边上走走,演出完了就回家,她怕碰上不三不四的人的纠缠,惹来麻烦耽误演出。现在不同了,她身旁多了一个人,而且她领略了他的为人,有他的呵护,心情自然轻松起来。

她感觉眼前的柳湖美极了。湖水清澈,泛着涟漪。湖边树木秋色渐浓,但依然杨柳依依。树枝上悦耳动听的鸟儿叫声,不时传来,更增添了园中的美好意蕴。这在以前她是无暇也无心顾及到的。在岸边垂柳下的长椅上,他俩坐下来,还是易炽焰先说起了她和她的家庭。

易家是微山县人,家在县城有一个不大的五金商号,商号的盈余足够一家人的生活开销。爹爹除了经营商号,还开了个小武馆。易家算得上是武林世家,祖上曾出过武举。爹爹自幼习武,后来成了县城里的武老大。爹爹开小武馆,是给前来学艺、切磋武艺的人,提供一个聚集的场所。爹爹爱热闹,小武馆让他结交了不少朋友,为此他感到满足和自豪。

易炽焰姊妹三个,大姐二姐从小对习武没有兴趣,爹爹只好作罢。到了易炽焰,爹爹就不放过了,他没完没了地灌输,硬是逼着易炽焰坚持学下来。十二三岁的时候,太极拳、舞剑就得到前来武馆的人的夸奖,其它功夫的一招一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行内真传。

“我母亲是得了难治的病死的,后来大姐二姐也相继嫁人了。二年前,家里又发生了大变故,日本鬼子进了微山,日本武士占了武馆。日本人出出进进,爹爹看不惯又没有办法,忍气吞声了一段时间后,就把店铺里的货全部贱卖了,店铺也关了门。我和爹爹从祖上传下来的大宅院里搬出来,搬到店铺后院的二间仓库里住。

这时,我初级中学快毕业了,我们家不愁上学没有钱,我还准备上高级中学呢。学校的老师也跟爹爹说我学习好,家里又有条件,还是应该继续读书。我喜欢上学读书,天天和那么多同学,那么多老师在一起,多开心呀。可是日本人占了微山,占了我们家,爹爹说如今学校也是日本人的了,学就不要上了。

没有了武馆,爹爹在家待不下去,就带着我和几个家境贫寒的小姐妹出来演出,卖艺挣钱吃饭。爹爹不愿意住那二间仓库,一回到家就生闷气。在外演出比在家的时间还长得长呢。开始时我们是清一色的武术表演,后来为了能够混下去,又加进了一些杂耍表演,这一晃就两年多啦。”

易炽焰说得挺沉重,程哲听着也感到挺沉重,就打圆场说:“俗语说,人生的道路总是不平坦的,又何况我们是处在一个战乱年代呢。有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战乱总归有一天会结束的,日本人总归有一天会滚回海那边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咱们还是回去吧,别让大伯惦记了。”程哲站起来,看见易炽焰好像有点冷,要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易炽焰推辞不让,“离家不远的,快走吧,一会儿就到家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程哲说:“快过中秋节了,这几天上军校的同学都张罗着回家,我也想回家一趟,毕竟以后离家远了,不像现在说回就能回了。”易炽焰听了程哲的话,显得慌张了,急忙说:“爹爹说这几天天气不好,早就说要停演几天,我问问爹,我也要跟你去,看看大伯大娘。”易炽焰转身跑进了院子,一会儿又跑出来说:“爹答应了。”

县城离王各庄三十多里,每次步行回家,程哲要走上大半个上午,这次他向城里的同学借了辆自行车,路过月饼店的时候,还买了月饼,他想去约易炽焰时顺便送给易大伯和带回家去。

易炽焰今天早早起来,没有做饭,而是去外面买回了浆子和油条、酥饼。爷俩吃完饭,易炽焰忙着梳洗打扮,也几次到门口张望,总算听见程哲来了,出乎她的意料,程哲是推着一辆自行车来的,易炽焰满心喜欢,这人还早有准备呢。程哲进门给大伯送上了月饼,就对易炽焰说:“咱们赶早走吧。”程哲骑上了自行车,示意让易炽焰上车,易炽焰用眼睛对他说,你骑着出胡同吧,别让人看见了。

出来县城的一段路是平坦的,程哲骑得很快,易炽焰平生第一次有人骑车带着她,似乎有点荣耀感,她眺望着远处的山,远处的树,风不时地吹拂着她的脸,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惬意极了。走了一段路,她见程哲只顾骑车,没说几句话,就拍了拍程哲的肩膀说:

“你骑得这么快干什么,急着到家啊,那也差不多一会儿,不嫌累啊。”

“那倒也是也不是,到家后我带你去爬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家乡的风光。”程哲说着速度慢了下来。听程哲说起家乡的山,易炽焰也不甘落后,夸起自己的家乡来。

“你没有到过我们的家乡微山湖,我们那里可是鱼米之乡,你想象不到大到天边的一湖碧水,你想象不到一眼看不到边的湖边芦苇,你想象不到湖面上渔舟唱晚的美景,你想象不到湖边那热闹的鱼市。”

“看把你美的,你不是在念作文吧。”程哲说着停了下来。前面是一条小河,易炽焰下了车,程哲骑车过了河。

“那我怎么办呀,这河水我怎么迈过去呀。”易炽焰嚷嚷着。

“那你就待在那边吧,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回去。”程哲把车子推上了岸,走出了老远,他是要搬回几块石头放到河里,好让易炽焰踩着过河。

“你好坏,不去就不去。”易炽焰蹲在河边,河水清清,倒出了她的影子。程哲搬来石头,一步远放了一块说:“可以过来啦。”

“你不是不想让我去了吗?”易炽焰蹲着没有起来。程哲笑着大声说:“不好了,你看鱼沉河底啦,雁从天上落下来啦!”程哲踩着石头,把手伸向易炽焰:“逗你呢,还要赶路呢。”“不用你,自己过。”易炽焰小心翼翼地迈上第一块石头,程哲往后退,她又迈上第二块石头,等她踩上第三块石头的时候,石头有些滑动,程哲用力拉了她一把,易炽焰站立不住,不由自主地扑在程哲身上,两人都笑了。

“你好坏,你好坏。”易炽焰拍打着程哲。他们打闹着,又上车赶路了。又赶了一段路,程哲说:“你帮我把外衣脱下来,我有点热了。”易炽焰跳下车说:

“你累了吧,换我来带你吧。”

“你会骑车吗?你不怕摔,可这车是借来的,摔了怎么还回去,借的时候我还说是一个人骑呢。”程哲不答应。

“不怕人摔怕车摔是不是?看来我还不如这车重要呢。”程哲赶忙争辩说:“听哪里去了,我可没那个意思。”“放心吧,我以前演出都蹬过独轮车,你忘了我是干啥的了吧?”易炽焰抢过车,招呼程哲坐上去。

程哲小声嘟哝着:“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女的带着,让过路的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但他还是坐了上去,一坐上去他又幸灾乐祸地说:“还是这样舒服,我怎么傻到有福不会享啦。”

临近中午,他们到了村口。小孩子早一窝蜂似的跑到程家报信去了。程哲没有直接回家,他先是去了河岸高台上的小院。他在路上的时候,就对易炽焰说起村上的这位非常有个性的老人,他说老人喜欢他,村里人都知道老人身上有功夫,但老人从不显山露水,也从未教过别人,可单单教授过他。尽管他后来去了县城,没有学到多少,但这个有个性的老人让他特别尊重。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做好了午饭。往常都是儿子一个人回来,这回谁也没有想到,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漂亮姑娘,一家人更是喜上眉梢。邻居也过来凑热闹,都夸姑娘长得俊,长得好看,真真是一个仙女。尽管程哲一再解释他们是偶然认识,因为杂耍班来庄上演出过,才再过来玩耍的,但大家还是有自己看法: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乡下饭菜有乡下饭菜的另样丰盛,又是到了中秋,是收获的季节,煮地瓜、煮花生,煮鸡蛋、粉条炖小鸡等饭菜摆满了一桌子。程哲介绍着桌上的农家菜,一家人也一个劲地向易炽焰的碗里夹菜,易炽焰觉得自己脸上都冒汗了,匆匆吃完,跑到院子里去了。

程哲对父母说:“我跟易炽焰上山里转转。”他俩走出了家门。程哲说:“吃饱了吗,不习惯吧。”易炽焰笑了:“怎么说呢,说不上来,还好吧。”他们顺着村前的小河向上游走去。程哲一边走一边向易炽焰述说着小时候在河里玩耍时的那些情景。

山半腰有几棵柿子树,黄澄澄的柿子挂满了枝头。程哲想到有一棵是特早熟的柿子树。他来到树下,头顶上红彤彤的柿子像小灯笼一样。他努力地跷着脚摘下了几个,递给易炽焰品尝。

再前行,在一棵桃树下,程哲说这是一棵晚秋桃,早过成熟期了,但枝上还挂有几个,他伸手摘下来,用溪水洗了洗,递给她。

越向前走山越陡,易炽焰有点气喘吁吁的了。程哲说:“你在这里休息吧,在这里等着我,我要登上山顶。”易炽焰望着程哲矫健的身影,不甘示弱,“我也要上去。”

易炽焰爬高可没有程哲那样轻松,加之她紧追了一段,等她到了山顶,已是双腿发软,她倚在一棵树上喘息。程哲呢,怎么不见人了,她说:“你藏在大树后,我早看见了,我可没力气和你藏猫猫了,我要歇歇啦。”她坐在草地上。过了一小会儿,程哲依旧没有出现,她又站起来,四处张望。

这时,程哲从山后走过来,手上捧着一大束花儿,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相间,很是漂亮。易炽焰一下子高兴起来,她紧走几步迎上去,从程哲的手上接过花束,看着,闻着。

“这个季节了,山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花。我一路上也没有看见几朵,你怎么能采到这么多?”易炽焰问。程哲说:“我知道你等一会儿才能上来,就到山后面去了,那里有一片老荒地,这个季节只有那片荒地上还星星点点地开着花。”易炽焰看了一眼程哲,脸上又是嗔色又是悦色,轻轻地说:“你不怕累啊,你可真用心,是特意送我的吧。”她跟程哲靠得近了些,“还没有人给我送花呢,这花儿太珍贵了,将成为我心灵上永久的记忆。”

程哲坐下来,易炽焰扶着程哲的肩膀就势也坐下来,她的头靠在了程哲的肩膀上。程哲打趣说:“你不怕别人看见呀。”“我什么也不怕,快让我歇歇吧。你想累死我呀。”易炽焰忸怩着,脸飞红了。

许久,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两人的心里,都在静静地流淌着从未有过的甜蜜,从未有过的温馨。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好像谁也不愿打破这从未有过的心境,从未有过的温馨。

下山的时候,两人的话语多了起来。先是程哲说:“你爱这大山吗?”

易炽焰没有回答,问:“你呢?”

“我是大山里的孩子,当然爱大山啦。”程哲说。

“跟你一样。”易炽焰附和着。

“你喜欢我们山里的人吗?”

易炽焰猜出程哲接下来想说什么,她把花束高举头顶,说:“我来说吧。”可是,她直到把脸憋得通红,直到把花束在空中用力挥了几下,才压低声音说:

“我喜欢你!爱你!”

易炽焰终于说出来了,顿如释重负之感。程哲听了,也是如释重负,他向着大山一字一字地喊:

“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喜欢你!我爱你!”在大山里久久回荡。

夹杂着大山的回响,程哲还在大喊:

“大山,请为我们作证!”

“大山,请为我们作证!”易炽焰又在附和着。

两颗火热的心都在砰砰地跳。人生最重要的一步由此迈出了,接下来,他们就是对幸福的憧憬了。

“你上军校的那天,我去送你。别人问起,你就说我是你的表妹。”

“我爹说进入腊月,他要回家看看,要是日本人不占着我们家了,我们就回去。你在军校放假的时候,要先到我们家,告诉你地址,你一到县城,打听武馆,县城仅就一家,很容易找到的。”

“你到了我家,让你多待上几天,我们一起去看微山湖,一起到湖里划船,回来时买上几样湖里最有名的鱼,我请邻居大婶给你做,她做鱼可是我们左邻右舍最称道的,让你尝尝微山湖特有的鱼宴。”

“在军校里一定少不了摔滚跌爬,少不了磕着碰着,可要注意身体呀。”

“我们家因开武馆,有祖传红药,消肿止痛,可管用了,帮我想着点,走时给你拿上些。”

“一个学期几个月,见不面可怎么办呀。”

易炽焰一句接着一句,让程哲插不上话,他只能说好、行、记住了、听你的。易炽焰又埋怨起来,你净是这几句,怎么不说点别的呀?

他们手牵着手下了山,快到庄前的时候,才一个走在了前面,一个跟随在后头。走在后面的易炽焰,把花捧在胸前,花儿映照着脸庞,比上山的时候,她似乎多了些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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