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还在下,又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看来很快就要飘雪花了。碰上雨雪天,就是程哲的休息日,他的活计也只有喂喂马了。他躺在炕上,老乡的到来,让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想念家乡,思念亲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走啦?”人没进门,银铃般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程哲知道是兰小翎来了,他赶忙去给小姑娘拿褂子,心想你拿了东西就走吧,雨雪天没有事,我还要躺一会儿呢。

小姑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程哲手里拿着褂子,装着有点生气的样子说:“人还没让进屋,就急着打发走啊。”“那哪能呢,依仗平时跟着你上山挖药材,卖钱,还要感谢你哩。”

小姑娘从程哲手里接过褂子抱在怀里,“看见老乡,想家了吧,我看你怎么好像打不起精神来。”小姑娘接着又问:“你的家是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一个人闯东北来啦?”小姑娘一连串的问话,把程哲带回了他遥远的家乡。

程哲的家乡在山东沂蒙山区,一个很大的叫王各庄的村子。村后是连绵的山,山虽不高,但山顶层峦叠嶂、怪石嶙峋。山间溪水,一路随形就势蜿蜒而下,在岩壁山间跳跃,泉水叮咚,透着优雅和灵性。

程哲小的时候,和小伙伴们常到山上玩耍,玩耍到高兴的时候,就来个比赛,看谁先到山顶,谁先到山顶,谁就是山大王,程哲往往是最先登顶的。山的中部,树木繁多,山桃树、山杏树、山梨树掺杂其中,还有一片片一簇簇的映山红。一到春天,花儿依次开放,竞相媲美。儿时的程哲,没少在这里爬树折花。山里的孩子爱大山,大山成了程哲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最好去处。

村前有一条河,是山间溪水流到山下聚汇而成的。河水清澈透底,河里有抓不尽的小鱼,捞不完的小虾。一到夏天,小河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程哲和小伙伴们常常在这里抓鱼捞虾打水仗。

蜿蜒远去的河的两岸,是平坦肥沃的土地,是全村人的衣食父母。村里的大人们一年到头在地里劳作。春天播下绿色的希望,秋天收获金色的硕果。程哲也时常跟父母来到地里,看滚滚的麦浪,看红红的高粱,看压弯了腰的谷穗,看绿油油的蔬菜。

在河岸上的一块高台上,有一处独门独院,里面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位孤寡老人虽然胡子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据村里人一个传一个说,他武艺特别高超,有祖上传下来的独门绝技。

老人的院子里有一个大碾盘,是废弃在村头的,是他一个人立起来,推滚到自己院子里的。

四邻八村相传最神奇的,是曾有人从院门缝里看见过,他在碾盘上练功,人仰躺在碾盘上,身体笔直,突然一下子弹起,至半人高才缓缓下落。当后来见着他时,问他这是练得什么功,他说只是伸展一下身板提提精神,不然就要打瞌睡了。

四邻八村相传最神奇的,是曾有人从院门缝里看见过,他在大石板上倒立着,先是双手挺着,后来是一只手挺着,再后来是二个指头挺着,最后是一个指头挺起全身,也就是他有一指禅的神功。

四邻八村相传最神奇的,是曾有人从院门缝里看见过,他能把一根拦腰高的铁棍子,用手掌往地下摁,铁棍子一寸一寸地往地里进,直到地上的铁棍子还有一拃高的时候,把它拔出来,再另换一个地方。

四邻八村相传最神奇的,是曾有人远远地看见过,他曾在送饭到田间打碎的盘子和碗跟前蹲下来,拿起几片碎片摆弄着,好像是在为送饭的人不小心打碎了而惋惜。沉了一会儿,他把一片碎片向丈余远的玉米秸棵掷去,时值秋后,玉米秸棵半干不湿,用镰刀割还挺费劲的,可他掷出去的盘片碗片,却把一棵玉米秸棵拦腰斩断了。继而又掷,玉米秸棵又是被斩断。后来,他把手上的几片几乎同时一撒手出去,一排玉米秸棵齐刷刷地割落地上了。

四邻八村相传最神奇的,是还曾有人看见过,在一场大雨过后,河水猛涨,他蹲在齐腰深的水下,后就不见了人影。当这事在村里传开时,人们又看见他出院门抱柴做饭。

还有传说……还有传说……

对此,人们并不感到特别奇怪。因为早有传说,早些年他家族里的长辈们,曾是南方什么会的风云人物,这个什么会很是壮大,曾几何时,与官场抗衡,尽杀贪官污吏,为民除害。曾几何时,与倭寇厮杀,曾活擒一个倭寇的头目,让倭寇闻风丧胆。他很少和村里的人来往,算得上是村上的一个神秘神奇人物。

有一次程哲在河里玩耍,看见老人要提水,他跑过去接过水桶,并特地到上游灌满清水,提到了岸上。后来,每每遇到也是如此。他也时不时帮着老人扫扫院子,抱抱柴禾。时间长了,老人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也不介意程哲到他的院子里玩。老人日出日落在院子里动拳脚,程哲也好奇地跟着比划起来。

老人看出程哲是块武行的材料,让程哲问问父亲,如父亲同意,他愿意传他几招。父亲觉得孩子放学后,不是在山上就是在河里,有个约束也好,就同意了。从此,程哲可以随便踏入这个神秘老人的院子,这在村里可是开了先河的。直到十六岁到县城读书离开家,才离开了老人的院子,离开了老人。

到县城读高级中学的最后一年,学校举行秋季运动会,武术项目的比赛,四个冠军程哲一人独揽。在运动会的闭幕式上,程哲应邀坐在了主席台上。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程哲奉献的精彩的常规武术串烧表演,轰动了学校。程哲在运动会上完美的表现,被记者写成新闻稿,登在报上。程哲在学校里,一时名声鹊起。后来,军校到学校里招生,在招收的十几人当中,程哲名列其中。

程哲上军校,事先没有来得及和家人商量,父亲很是生气。程哲的父亲是淳朴勤劳的庄稼人,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为的是供全家生活有余,供孩子多上几年学,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以后在乡里县里找个差事,一家人在村子里也好有个地位。

程哲父亲的父亲是天津人,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奋勇参加太平军,在江浙一带抗击侵略者的“洋枪队”,遭到缉拿,后居无定处。父亲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家人流浪到王各庄。程家不是祖辈在当地繁衍生息的,村里一些人对他家还有些另眼看待。父亲执意让程哲上学读书,就是盼着他有出息,长大了支撑门户。父亲生气归生气,当听说军校招学生是百里挑一,吃穿住也不要家里出一分钱,家里也眼看着就要供不起了,就不言语了。

二年的军校生涯,程哲大开眼界,成了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标准的青年军人。军校毕业,他以优异成绩,当上了独立团一个连的副连长,由于军校学生初出茅庐,连长由副营长兼任,实际上他就是连长了。他一再纠正说应称呼“程副连长”,但连队的士兵还是直呼他“程连长”。

让程哲不曾想到的是参加的第一场战斗,就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是日本宪兵队的一个中队,分三路气势汹汹开到天固山,要一举消灭山上的共产党游击队。时值刚刚国共合作,按上峰的命令,独立团兵分三路,埋伏在宪兵队消灭游击队后班师回朝的路上打伏击,并在连级以上干部中秘密下达了“作表面文章,保存实力”的命令。命令的背后,是攘外必先安内,意在借日本宪兵队的力量,消灭游击队。上峰的指令并不奇怪,他们是国民党顽固派的嫡系,一向擅长“挑事”,是“磨擦专家。”

共产党游击队利用有力地形,把宪兵队拖得筋疲力尽,宪兵队只得回撤。当宪兵队一个分队的鬼子,将要进入程哲连队埋伏圈的时候,战士们个个磨拳擦掌,斗志十足。

程副连长来到连队时,连队很长时间没有打仗了,由于发不出军饷,士气低落,纪律松散,别说上战场,连训练也无精打采,哪还有军队的样子。程副连长上任后,靠军校的同学关系,托门子跑路子,上下疏通,军饷终于按时发下来了。连队里的三个排长,都是程哲的军校同学,都佩服程哲的为人和能耐,服从命令听指挥不打折扣。

三个月的军事训练,连队面貌一新,营长每来连队视察,都是伸出大拇指说,你带的兵,一个也不是狗熊兵。第一次战斗,他的战前动员不是夸夸其谈喊口号,只一句“太公由此过——”传下去,这令战士们的眼前尽显鬼子屠村的残暴罪行,个个怒不可遏。战斗打响后,战士们像猛虎下山。战斗打得十分激烈,这股宪兵队的一百五十多个鬼子兵,尽管顽强抵抗,最后还是被全歼在山涧里。待战士们等待嘉奖的时候,上峰以“指挥不当,无谓牺牲,严惩不贷”,要将副连长和幸存的排长推上军事法庭。

程哲永远不忘营长的救命之恩,要上了军事法庭,牢狱之灾是脱不过去的,保不准还会丢了性命。是营长做了手脚,先斩后奏,亲自秘密枪毙、掩埋了两个半死的鬼子,令他俩星夜逃亡外地。

程哲在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潜回了家,向父亲述说了事情的经过。父亲说:“祖上打击倭寇背井离乡,现在你又因打鬼子也要背井离乡,这是程家人命里注定,幸好留下条性命,等以后变了时局,再作打算。”程哲跪在地上,向父母磕了三个响头。父亲催他说:“现在,你要赶紧去易家一趟。”

父亲说的易家,是程哲的未婚妻家,未婚妻是他上军校前的几天里认识的。

那是在县城柳湖边公园里,一个外来的杂耍班在演出。程哲挤上前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子在舞剑。这时,一伙地痞流氓以收场子费为由找碴,对红衣女子动手动脚,夹杂些流氓行为。程哲看不下去,上前劝阻,地痞流氓还没有见过学生模样的敢管闲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耀武扬威地冲他来了。他们哪里是程哲的对手,冲上来一个倒下一个,冲上来一帮,倒下一帮。不过,程哲给这帮无赖留足了面子,一个也没有伤筋动骨,又把他们从地上拽起来说了声对不起。这帮无赖见他手下留情,也讲义气,答应以后不再收这家场子费,还答应以后要照着点这个杂耍班。

易老伯感谢这陌生年轻人的救场之恩,非要请他吃顿饭不可,说实在不答应喝杯茶也行,程哲推不过,只好去了。吃饭间的交谈,易老伯知道了年轻人是王各庄人,是在县城上学的。他说他曾到王各庄一带演出,在那里还结识了姓程的兄弟,还在程家住了一个晚上。程哲向老伯说王各庄姓程的就他们一家,易老伯听后高兴劲来了,把红衣女子叫出来说:“那天我还跟你父亲开玩笑说,只要程家看中了,我还答应把闺女给程家当儿媳妇呢。”说得程哲和红衣女子都脸红起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好意思说话。

以后的几天里,易家杂耍班依旧在柳湖边公园演出。程哲特意来过几次,他担心那帮无赖因为他而对杂耍班刁难更甚。那帮无赖没有再来,他便驻足在人群里,欣赏一会儿杂耍班的演出。他看得出来,红衣女子的剑术,是经过名师指教且很有功底的。每每见程哲站在人群里,红衣女子总是瞟上几眼,不论上场演出什么节目,总是精益求精,博得观众掌声多少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程哲脸上的表情,是感激程哲的救场,还是在意父亲说的那玩笑话背后的意思,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样持续了四五天,一天演出结束,易老伯对女儿说:“你跟程哲在柳湖边上走走吧,自来到县城,演出完了就回家,还一次没有逛逛呢。我跟他们几个收拾道具就行。”来到这县城演出,易老伯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没有住店而是租了两间房,早晚在自家生火做饭。

“那好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家。”程哲说着走在了前面。

“你是叫程哲吧,我叫易炽焰。”易炽焰低着头小声说。

“你是在上学吧,上学多好呀。”易炽焰轻轻地看了看程哲又说。

“再有十多天就上军校了,我被军校录取了,上军校家里少了负担。”程哲介绍着自己,又问易炽焰:“你上了几年学?每天的演出累吗?”……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熟悉了,不多的过往,双方产生了些许爱慕之意,也许易老伯是有预见的。

易家为了省钱,租的房子是一家店铺的后院,又是在夜里,程哲好容易才叫开了门。易老伯见是程哲,急忙让进屋里。程哲在军校二年,只是因出差来过易家。易老伯知道这准是遇到了天大的事,才在深更半夜登门。还没等易老伯问,程哲就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易老伯听后忙把易炽焰叫起来,易炽焰惊诧地听着父亲对程哲的叮嘱。最后,易老伯说:“孩子,那你就出去躲躲吧,世道早晚要变,等世道一变,你就赶快回来,我们等着你回来。”

易炽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眼里已涌出泪花,哽咽着说:“怎么会是这样,程哥哥,以后一人在外,可要保重啊,我可是要你平安地回来啊。记着了吗?”“我一定会的,一定会平安的,放心吧。”程哲说。

程哲没有久留,出了门就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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