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接触水杉,是小学四年级。

  那时候,从村小转到前方院。这是寺庙改造的小学。建筑古朴、庄重。后操场有两棵罗汉松,两三人合抱的,常年墨绿、静穆。这种环境氛围,不由自主的,让人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

  老师说:种树吧。就在教室外,檐下。这是寺庙前院,碎石太多,又长期踩踏。几个坑,耗费了两周,才勉强刨好。树苗是老师找的,我们只负责浇水,他说:等你们小学毕业,看它们能长多高、多大。

  一米多高、手指粗的树苗,很快长到了檐口,三年之后,到我们告别校园,它们已有手臂粗细了。我想当然的,跟老师打听:这是泡桐那类树吗?我们四川乡下,说“泡”,就是肯长、贱生的意思。老师乐了,说:是水杉。

  对水杉的初印象,是它的青葱、翠绿,缓和了寺庙的冷硬,让人能够纾解情绪。

  而后,再次接触,是在课本里。那来头,着实吓了一跳:落叶乔木,柏科水杉属唯一现存种,中国特产的孑遗珍贵树种,国家一级保护植物,有植物王国“活化石”之称。

  我就想,肯定是老师搞错了,那么恶劣环境下,还能存活的,何须保护?谈何珍贵?但反复核对图片,查看资料,确实没有出入。再后来,我专程回了趟母校——因为乙烯工程的缘故,庞大的寺庙建筑早已拆了。在断垣残壁之间,那些树还葱茏着,笔直秀颀。跟周遭的萧条,形成了强烈反差,不是水杉又是什么呢。

  正因为如此,我也遇到了尴尬。在生物学讲授,提及“国宝”树种——银杏、水杉时,我努努嘴,示意孩子们看窗外,说:喏,都有。他们全愣了,狐疑半天,问:老师,你搞错没?我不置可否,只说:你们查资料,自个儿求证。

  是的,怎么能不质疑。它哪有“国宝”范儿?既不娇养,也不矜贵。在乡村,农家小院、田间地头、河道沟渠,随处可见散株。因为生长速度快,还常用作行道树,算是干苦力的行当。据说在土家族,水杉倒很有地位,尊为“树神”。跟他们的民间传说相关,水杉,是被当作“天梯”来珍惜的——足见其生长速度和树干高度。

  我见过的最集中的水杉种植,是彭白路(彭州—白水河)的行道树。跨出城区不远,到抵近丹景山镇,十多公里的路程,清一色的水杉,辅以泡桐配村,该是怎样的画面?

  曾见过法国梧桐作行道树的。初始,也惊叹绿荫如盖、姿态优美。但仅限于夏季感受。春季嫌其遮蔽过宽,抢走了暖阳的热力;秋季忌惮绒毛飘飞,轻则咳嗽,重则浑身发痒;而冬季呢,树杆凌乱脱皮,青一块、白一块,跟白癜风似的。最恼火的是,它不向上生长,却横向发展,霸占不属于它的领域,又得多次费神修枝。我就曾见搭梯操作,吆喝路人回避,实在繁琐至极。

  水杉树呢,生长迅速、耐贫瘠,连病虫害都很少。树冠呈圆锥形,树形变化不大,又都笔直生长,绝无旁逸,跟列队卫兵似的。加之纯粹、利落,没有乱花入眼,也不容易分神。作为郊区行道树,简直算众望所归。对我来说,上、下班的这段路,因了两侧茁壮的水杉,也变得兴味盎然了。驾车往返,或翠色铺展,或羽叶飘飞,是最舒心、惬意的行程。

  初春时节,新叶初绽,生机无限。偶有泡桐,夹杂其间,却甘当配角,并不抢眼。渐渐枝繁叶茂,满眼青葱翠绿,便有桐花点缀,相互映衬,尤见明丽。到了夏季,树冠蓬勃,形成浓荫,清幽之境,抵住炎阳袭击。尘灰少见,喧嚣已远。心情,无比放松。不自觉放慢速度,享受这段路途时光。

  秋季,羽状小叶,呈现彩色,青、绿、橙、黄、棕、褐……,错落有致,艳美之至。有风吹过,窸窸窣窣,细雨般坠落。车疾行而过,这些小叶,又被卷起来,相互追着,曼妙轻舞。到了冬季,叶子掉光了,树杆丫杈着,安然静默,为暖阳让行。生长荣枯,适时而动,这树,竟是最见机的。来不及清扫的小叶,像厚暖的金绒毯,在道路两旁沿途铺展,让人忍不住想赤脚踩上去。

  前些日子,因琐碎耽误,归家已然太晚。车灯照亮的,是整齐划一——水杉树杆刷的石灰,原本是防虫害的,恰好成为界栏。也因了这界栏,将空间无形压缩,远离了空旷和寂寥,增加了内心的安全感。细碎的水杉叶,在夜风中翻卷着、缠裹着,在车前扑腾、飘飞,久违的雪花似的。这世界空前静谧,似乎只剩这树、这车、这人;而我,由始至终,都在路上,无所谓起点,无所谓终点。

  推门进屋。先生笑,这么晚,不怕了么?跟他乐,说,咋不怕,妖风一阵阵,树叶漫天飞。他揭发说,你就装嘛,使劲儿装。哈,这人倒睿智。风是有的,叶是乱飞的;氛围,确实并不妖孽。或许,水杉钉在路边,竟能安抚我?须知,我素来怕黑、怕夜路的。看来,我的镇定自若,冥冥中,真与水杉契合。气场,抑或磁场,是这类词吧?我感知到了的。

  意义再大,它始终本色,该生就生,该长就长;环境再差,不影响它扎根,并进而蓬勃。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在俗世里安然行走。这形象,让我想起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此想来,水杉,当得起“君子”之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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