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家住村尽东头,出了胡同就是后街,胡同宽且浅,整条胡同只有唐僧一家。胡同口面对大湾,是夏家窝棚最小也是唯一独立的湾坑,三十多亩水面光波潋滟。以前没养鱼时那湾坑露泥见底,泥里满是碎砖烂瓦,几只称霸一方的肥猪每天太阳一出就上朝似地赶来,争抢着占领湾底的烂泥,在那里洗浴打滚儿尽享天堂之乐。搅腾的淤泥和着猪粪亲切的臭味随风北上,阵阵荡进唐家。湾边长了些不高的芦苇,稀稀拉拉像秃头上的癞毛儿,显得荒凉静寂。如今湾里碧波漾漾,鱼跃鸟鸣,那芦苇得水之润而生机盎然。近来,湾东水浅处又锦上添花长出一片野荷,面面荷叶亭亭如伞,入夏有粉白的荷花绽放,幽幽清香随风飘散,颇有江南水乡之韵。靠街的湾边是几棵粗大的老柳树,柳枝低垂,像姑娘的大辫子在微风里轻摇漫舞。透过柳树枝桠能看见唐家那座青砖灰瓦、古香古色的老屋,流水、杨柳、夏荷、老屋相映成趣,在夕阳下展现出一片诗情画意。

  为了方便照应,唐僧把请人垂钓的地点选定在自家门前。起初是每个星期天建国带些人来,后来平日里也常有小车开来垂钓。那些人多腆胸叠肚道貌岸然,鱼竿儿都有人替扛,个个都像位高权重之人。一脸严肃地目不斜视,坐在湾边的马扎儿上不苟言笑,只有钓上条大鱼才面露满意之色。唐僧和建国一脸谄笑地陪侍一旁,点头哈腰说些让人肉麻的溢美之词,每有鱼儿上钩就口发赞叹,还不时为引鱼上钩往水面撒些麦麸。

  来宾多在唐家用膳。唐僧从油坊和粉坊调来不少豆油粉条金针菜,太岁还让猪场杀口肥猪,制成血肠,熏肉,腌肉等当地特有之食招待来宾。有时来了重要人物,还要现宰一口猪,让来宾品尝夏家窝棚的独门绝食“抿猪血”。做法倒也简单,将新鲜猪血拌上面粉,加细盐,调味品和猪板油切成的丁,调和成浆,然后倒于铺有面皮的笼屉上,厚厚地抹平,再覆盖一层面皮架到笼上旺火猛蒸。出笼后切成一方一方,两层雪白的薄皮夹着松软棕红的猪血,板油粒儿则像镶上的水晶粒粒透明放亮,吃到嘴里香咸鲜浓,且有通便润肺之功,百食不腻,吃一次记一生,不少人惦记着这一口也要常常光顾哩。

  午餐多由太岁坐陪,他敞开肚皮猛吃猛喝,大着嗓门扯东拉西。太岁是见过世面的,猜拳行令,胡吹海谤样样在行,加之与当今的县委书记有那么层关系,很得来宾欢心。

  那些人走时车后不仅装载着他们垂钓的战利品,还塞满夏家窝棚出产的粉条粉皮豆油金针菜,客气几句,和唐僧太岁一一握手,说声多谢,拉上建国笑呵呵地绝尘而去。

  凤凰对唐僧的安排颇为担心:“这事可办得有些邪乎,你得跟家旺商量一下哩,俺总觉得这么做不会有嘛好结果,有点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意思哩。”

  唐僧不屑地说:“别那么农民意识好不好?这是咱建国的主意,孩子现在也是科级领导了,又在城里工作,比咱见识不多?水平不高?把你那心放到肚子里吧,错不了哩。家旺现在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工作?让他安心养病吧,老拿村里的事骚扰他,你不想让他活了?”

  凤凰最信服儿子,既然是儿子的主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就不再言语,按照唐僧的调度,闷头招待各路来宾。

  来宾满腹油水吃不下太多,凤凰就把剩下来的鱼肉腌上。没到一个月,已经腌了两缸猪肉,三缸腌鱼,还存有一缸豆油和百拾斤粉条。凤凰望着这些东西心里打鼓:这不就是“四清”运动中说的多吃多占吗?这可都是队上的东西,队上的东西就是大伙的东西!这么干可是要犯错误哩!心里揣了只小兔子,觉也睡不塌实,她悄悄回忆着把来客数量,招待送礼用去的和剩余的东西一笔笔记在小本本上,没客人时,粗茶淡饭,只不用队里剩下的那些东西。这时凤凰就很惦念家旺,不知他病情如何,他要不病,夏家窝棚也不会一下冒出这么多怪事,自己何必如此操心哩?

  太岁看姐家剩了那么多好东西,就想往自家估捣些。凤凰说:“兄弟,咱可不能私用这队上的东西哩,放着,能派用场就派用场,派不上以后交给队里,对大家也得有个交待不是?”

  太岁说:“好姐哩,这些东西可都是招待剩下的,在会计那儿早就销账了,咱忙活半天,吃点下山虎有嘛?”

  凤凰说:“嘛东西都是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哩,俺看咱凡事得对得起良心,心里塌实。说实话,你姐夫这事做的可是让俺有点睡不着觉哩。”

  太岁讽刺道:“呵,你真该顶俺姐夫的角去当大队长,让你在家里呆着,屈材啦。”

  凤凰反唇相讥:“俺干不一定比他差,至少俺心能放正,家旺叫干嘛俺干嘛,不会出大纰漏。”

  她抽空去了趟郑家,给老人孩子送些鸡蛋蔬菜之类。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那几个挨肩高的小子,她心里就有些暖暖的感动,好像又回到二十多年前,想起马颊河的黄昏,夏家菴屋的雪夜,鼻子酸溜溜的难受。如果没有弟弟那次的偷鸡,这些孩子也许都是自己生的,会围着自己撒娇撒痴地叫娘哩。

  这天,建国带来一位戴墨镜的风水先生,悄悄对唐僧说,现在虽然都不信这个了,可好多当官的信,而且经他看过并按他意思办的全都官运亨通哩。

  老先生没顾上喝茶,先把唐家四处看了看,从提包里掏出罗盘到处照量,又手搭凉棚把村子周边看个透彻,这才屏退左右,对唐僧和建国说:“你家这风水不错哩,背山临水,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出将入相之门,可惜,只因你家门前这条胡同往北走不通,风水被截,也就阻断了官运不能通达,所以……”他转脸面对唐僧,“你的官运也就到此为止了,而公子的官运也大不了。可若将这胡同口的北墙拆除,你官可至县长,而公子前途则不可限量呀。”

  唐僧将信将疑:“临水倒是,可背后哪有山哩?”

  老先生手捻长髯哈哈一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家房后不远以前当有一沙丘的,对吧?”

  唐僧大吃一惊,连连点头:“是哩是哩,前些年搞农田会战给平了,嘿嘿。”心里对这人就很信服。

  “可惜了,可惜了,若那沙丘不平,你这宅基更是不得了,没了那沙丘就没了靠山,很多事你就再也压不住了呀。”

  唐僧听了,对当年力主铲平沙丘就十分后悔,问:“先生看如何才能补救哩?”

  “现在村西有股邪气压着正气,才使你大志难展,壮志难酬呀。”老先生微微摇着酸梨脑袋,夸张地叹了口长气。

  唐僧暗想,西边住着郑家旺,几乎儿,太岁,小飞鸽,整整一村人都在自己西边呀,这就是说,满村人都对俺怀有敌意哩?

  “有法破解不?” 唐僧急了。

  老头儿沉吟不语,故弄玄虚地卖起了关子,见唐僧急得抓耳挠腮才微微一笑:“世间万物玄秘多多,自是奥妙无穷,信则有不信则无,天机本不可泄露,但见你一片诚心,俺就对你说了吧,只肖在你家西房山上立起一削成刀状的青砖,西边的邪气自会迎刃而解,不攻自灭,邪不压正不是?”

  唐僧犹如醍醐灌顶,对老头儿千恩万谢,直想给他磕个响头。

  他找来帮人,先把堵着胡同的北墙拆了,然后亲自将一块青砖打磨成砍刀状,按老头儿的吩咐夜半子时爬上房顶,用白灰安放在西房脊上。青砖砍刀刃对全村,很有些所向披靡的杀气。他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心想:人家看得不错哩,世间之事,宁信其有莫信其无,这样把刀一立,那些反对势力自然土崩瓦解,自己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施展拳脚,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最最重要的是,儿子今后前途无量,说不定还能弄个地委,省委书记干干哩,哈哈。

  湾边景色如诗似画,颇能陶冶情操,人们钓着鱼谈天说地,发些感慨,多是赞美夏家窝棚人聪明能干,唐僧领导有方,建国机灵精明,够朋友讲义气之类。

  一条条大鱼傻乎乎地上了人家的钓钩,气得肖兰兰真想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扯着鱼的耳朵告诫它们别再犯傻。她悄悄记下哪天来了多少人,钓了多少条,估摸有多重,何时来又何时离开。她不敢直截了当问人家姓字名谁,就装做帮忙和人家套近乎。来者多是男人,见夏家窝棚这偏僻小村竟然有如此水灵透气的小娘儿们,就很愿意和她边钓鱼边谈心,问一答十,不问也没话找话。临走还握着她的手恋恋地不想放开,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说些希望保持联系以后进城去玩之类的话。

  肖兰兰表面上甜甜地笑着,心里早把那些人的祖宗八辈儿骂了个不亦乐乎。这帮狼心狗肺贪婪无耻又自以为是的家伙,凭啥就这样大爷似地把俺们的劳动成果白白拿走?还人模狗样地装腔作势,好像他们一来会令夏家窝棚蓬荜生辉,是给了夏家窝棚莫大的面子和恩典哩。

  星期天来的多是些流里流气不上档次的人,个个口吐莲花,能说会道,今天来说自己是那个局的干部,改天又成了某个厂的厂长,再来就是县委的秘书了。那些人贪婪得像饿虎下山,恨不能将夏家窝棚的鱼一网打尽,吃饭则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张嘴。他们是建国的哥儿们,一看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五狼混鬼。建国怕村里人看出破绽,再三叮嘱让他们勿说真话,装着点。

  肖兰兰暗暗记下,回家即跟几乎儿叨唠。那天她整理了一下记录,发现短短两个月,已经有上千条近三千斤鱼让人不劳而获。四口猪、一千多斤粉条、八百多斤豆油也被那些人模鬼样的干部吃拿净光。她气得一蹦差点上房,把账本子在桌上摔的叭叭响,让几乎儿睁开眼瞧瞧:“那些人跟夏家窝棚的副业根本就不搭边儿,分明都是建国的狐朋狗友和上司,他们爷儿俩串通一气,借为村里办事之名假公济私,为自己拉关系,于夏家窝棚有百害而无一利!夏家窝棚的关系单位不就是地区化肥厂,水产局,蔬菜公司和公社棉站嘛?你看看来的人哪有跟这些单位沾点边儿的?他们这哪是想帮夏家窝棚,分明是来吃大户,分肥社哩,他们拿走的不是鱼,不是油,也不是粉条儿,是夏家窝棚千把口人的血汗,是大家干社会主义的热心,实心,苦心,诚心,留给大伙儿的却是灰心,伤心和恶心!这么多东西白白送人,还不如扔到水里有个声响!就是喂狗还朝咱摇摇尾巴哩!唐僧爷儿们把咱们支委和全村人当傻瓜涮,他这是想让他家建国骑着咱队的鱼跳龙门哩!别说他不配当这大队长,做个起码的党员也不够格哩!”

  几乎儿一惊非小,抄了一份就找麻子去了。

  麻子怕家旺担心影响治疗,一直没敢把唐僧的做法实言相告,看着几乎儿抄来的数字,他连连嘬牙花子:“奶奶的,人家兰兰说得对,看得透哩,他这就是假公济私,借咱队的东西养他自己的人,这样下去,就咱这点家底儿够他们啃几天哩?家旺出了院,咱咋向他交待哩?关键是到头来咱咋向队里千把口子老老少少交待哩?”

  两人分析了一下村里当前的局势,家旺不在,支部剩了六个支委,现在太岁跟唐僧吃香喝辣,是一条心,小飞鸽如同摆设,好像有啥短处捏在太岁手里,唯他马首是瞻,就是表决,三对三,跟没表一样。商议半天,决定分头行动,搜罗好证据,若家旺出了院就一起在支委会上提,若一时出不了院就联名反映给公社党委,反正不能眼瞅着唐僧这么折腾而不作为。

  其实,夏家窝棚的老百姓并非愚不可及,背地里谁不牢骚满腹指桑骂槐?看着一条条大鱼不明不白地让人钓走,又有哪个会不心疼?明面上你好我好不吭不哈,背地里张口闭口都日娘骂爹哩。

  凤凰看唐僧天天处于半疯状态,不免心惊肉跳,总感到哪儿要出事,这天就揣上自己的小账本去找麻子,一是想问问家旺的病情,二是想跟他合计合计这事该如何办理。家旺的病情日趋稳定让她放心不少。麻子听了凤凰叨唠唐僧的事,就说:“嫂子,唐队长这事群众反映可是不好,都说这是借给咱村办事之名,行济私之实哩。白扔了这么多东西,一点成器的事没办,怕到头来唐队长没法向大伙交待哩。”

  凤凰说:“是哩,这也正是俺担心的哩。这善门好开难闭,村里一下敞开这么个大口子,真是不好收场。俺看这事你抽空进城得给家旺唠叨唠叨,让他说说该咋办才好。要不你哪天去时告诉俺一声,你驮俺去瞅瞅家旺。人家住院这么长时间了,俺也该去看看哩。”

  凤凰想进城看郑家旺的计划最终被一件事耽搁了。几天后的早上,仿佛突然有阵邪风从村东一直刮到村西,男女老少呼朋唤友乱往村东跑,好像那里正发肉包子。唐家门前鱼塘周围开大会似地拥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挤挤挨挨,不少小孩子挤不进去,只好从大人裆下钻到湾边探头探脑。每张嘴都啧啧有声惋惜不已。水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死鱼,条条肚皮朝天,白花花一片好不可怜。肖兰兰和渔业队的一帮青年围着鱼塘,有骂的,有哭的,肖兰兰蹲在塘边,捧着条死鱼泪流满面,下唇咬出血来。

  猪八带一帮民兵持枪护住鱼塘,说是有阶级敌人搞破坏,往湾里投了毒,要保护现场,队里已经派人去派出所报案,请他们火速赶来处理。

  为了不使前来钓鱼的宾客失望,唐僧就带他们去了别的湾坑,那里面鱼更大更多也更傻,来宾们频频挑竿儿大呼过瘾。水湾处于茅房草舍的包围之中,出来进去的社员看见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钓起一条条尺八长的大鱼,羡慕之余感到像钓了自己的心尖尖,恨得牙根痒痒。声声不咸不淡的怪话钻进唐僧耳朵,他轻蔑地笑笑,嘴里迸出两个字:“农民。”

  派出所的人戡察了水塘四周的情况,又取了水样和两条死鱼,临走对几乎儿说,把鱼捞出处理了吧,臭在水里也不是个事哩。

  鱼捞上来,堆在湾边像座小山儿。这么多鱼白扔了实在可惜,猪八拿一条喂狗,看狗吃了没事儿,就建议分给社员吃,要求大家在食用前宰好,放清水中浸泡两天。几乎儿说还是埋了好,吃出人命谁也负不了责哩。

  猪八说:“人穷命贱,俺不怕,狗吃了没事人吃了肯定也没事儿,拿几条回家炖炖,怕嘛哩?”找来筐子,狠狠地装满,扛着笑呵呵走了。其它人一看猪八敢吃,蜂涌而上,你争我夺,蚂蚁搬山般片刻就把那堆鱼瓜分净尽。

  过了两天,派出所来了两位便衣,为了不打草惊蛇,来人直接到了几乎儿家,说化验结果是水中有“3911”农药,估计是有人投毒无疑。正是给棉花打药的时节,队队都存有“3911”,想弄到农药轻而易举哩。

  几乎儿让肖兰兰去喊猪八,想到公安同志来了队上中午理应招待,让她顺便喊上太岁。猪八先到,身后还跟着他的手下老四。

  派出所的人问:“你们夜里巡逻,就没发现什么可疑分子?”

  猪八想了半天,若有所思地说:“那夜俺跟老四巡逻时,倒是看见炮弹在那湾边转悠来着,鬼鬼祟祟的,不信你们问老四。”

  老四说:“是哩,是哩,俺们还寻思,那么晚啦,他咋还不睡,到这儿瞎转游嘛哩?”

  派出所的人顿起疑惑:“你们怎么没问问他?”

  猪八说:“那小子肿下眼皮,只会巴结当官的,从不理俺们这些平头百姓,不喜理他,也就没问。再说他常去给唐队长家里按摩,俺寻思兴许那夜他是给唐队长家里看病去了哩。”

  派出所的人又问:“他家和唐队长家关系如何?有没有仇?”

  刚进门的太岁因兔兔的事对四眼儿很是烦恶,恨乌及屋,捎带对炮弹也不喜欢,听派出所的人问,便说:“肯定是这小子干的哩,他爹当年是大队会计,因贪污让唐队长给撸了,去年他想让大队推荐上大学,没成,他能不怀恨在心?”

  派出所的同志认为完全可能,建议立即控制炮弹,对他家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大搜查,看能否找到有利的罪证。

  猪八一听来了精神:“俺领几个民兵去,先把这狗操的看起来再说,保不定真是这小子使的坏哩。”

  猪八没忘当小白鼠的耻辱,领了老四,招呼几个民兵直扑卫生室。进门二话不说,上前一脚把炮弹踹个马趴,三两下捆个结实。炮弹还以为猪八找他来算旧帐,又蹬又踹,叫骂不休。猪八给他一个大耳巴子,令人把他拉到小黑屋里,将绳子往梁头上一搭,用力一拽,炮弹就双脚离地,杀猪也似地惨叫起来。

  猪八嘿嘿冷笑道:“小子,你别叫,有你好受的哩,告诉你,你包的菜团子露馅了,投毒药鱼就是你干的哩!赶紧招了,免得皮肉吃苦!”

  炮弹当然不承认,无奈小绳儿越勒越紧,双脚离地也越来越高,猪八拿根指头粗细的柳条儿也越抽越狠。炮弹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下,免了这顿毒打,反正有唐队长在后面替俺撑着,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不信你猪八敢把老子咋样,便承认了。

  猪八放他下来,让他签字画押,锁在屋里让人看紧,兴冲冲拿上口供找几乎儿报喜了。

  派出所的同志没想到案子破的这么顺当,兴冲冲让猪八带着赶到炮弹家中,搜出一个能装五斤“3911”的空药水瓶子。又从炮弹屋里找到些发黄的旧书,一看多是些线装旧书,无非《素女经》《黄帝内经》《经络概说》之类,派出所的同志愤愤地说:“妈的,这不都是封资修的大毒草吗?看来这小子犯罪是有一定思想根源的哩。”

  刘伯玉闻讯赶回家,解释说是自己前些天给队里打药,看这瓶子成用拿回家来的,跟鱼塘投毒绝对毫无关联,肯定是误会。

  派出所的同志何等英明,哪有工夫听他黑说白道,推他一边,用报纸将那瓶子包了,带上口供,押上炮弹,兴高采烈地回去报功了。

  说炮弹投毒唐僧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太岁说:“你别看这小子一口一个叔叫的怪亲,城府深着哩。去年没让他上大学他就对你怀恨在心了,加上当年你撸了他爹的大队会计,人家能不恨你?肯定是看你请来这么多领导钓鱼,露脸又风光,才趁机在你门前的鱼塘里投毒,给你个难堪哩。”

  唐僧问:“他药鱼跟报复俺有嘛关系?”

  太岁说:“药鱼只是对你的警告,让你小心狗命,另外也是表示对你的不满,让领导明白,你在夏家窝棚不能一手遮天哩。”

  唐僧听太岁说的有理,感叹道:“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来,对阶级敌人的心慈手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哩。”心里发颤,头上冒出冷汗。好险,那炮弹天天来家,幸亏那毒药没下到锅里,不然他和请来的客人皆成那湾死鱼了。

  炮弹到公安局又翻了供,死不承认投毒。公安局的同志先让他明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说只要他老老实实承认了,可以从宽发落。炮弹早听人说过:“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一口咬定自己没罪。公安局的同志深知教育不是万能的,有时皮鞋底下也能出真理,对这种负隅顽抗死不认罪的阶级敌人有何客气好讲?大皮鞋踢的炮弹鬼哭狼嚎满地打滚儿,同监狱友也对他关怀帮助的体贴入微,熬鹰似地让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炮弹这才明白,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他甚至怀疑《红岩》里的江姐,成岗是不是确有其人其事了。原以为自己足够有种,现在终于知道啥叫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了,难受得只求速死,只好认了。

  本着不错抓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公安局的同志不辞辛劳,重又来到夏家窝棚,这次他们直接找到唐僧,让唐僧看了炮弹交待的罪行。公安同志得到唐僧一顿丰盛的招待,席间,唐僧代表党支部义愤填膺地对炮弹大加挞伐,说群众都能证明投毒一事确系炮弹所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在对无产阶级实施报复,他姥姥家是地主,有个舅舅还跟二皮脸去了台湾,像这样的人能眼看着社会主义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吗?对这种暗藏的阶级敌人不镇压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哩!

  炮弹以“阶级报复、投毒破坏”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送鲁西监狱找王大肚子叙旧了。从看守所转监之时,同牢的狱友对他竟产生了依依之情,连管教也有点舍他不得。自打炮弹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就和“同志们”打成了一片,他靠帮同牢老大按摩博取了庇佑,靠给狱友讲《素女经》里的性姿势性技巧得到了好感,倒能混个肚儿圆圆。管教得知他会按摩,时常调他出来帮自己舒坦舒坦,对他也就青眼相加。可刘伯玉却没儿子那般幸运,划归四类分子监督劳动,被民兵押着天天扫大街掏茅坑挖猪圈,比老四类分子还受气十倍。

  其实,对鱼塘投毒之事最清楚的是喇叭花,可唯独在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关了她的喇叭,躺在家中发高烧说胡话。原来,那天后晌她去大田里给棉花喷药,稀释农药的水就从往鱼塘输水的渠里取,喇叭花打完一桶,又到渠边配药,看其它人离她很远,趁机偷懒,把配好药的喷雾器放到渠沿上,自己坐到渠边洗脚丫儿。渠水清凉凉的,水里的绿草被冲得像飘在风里的长发,时有指头大的小鱼顺流而下。喇叭花嘎嘎笑着舞动双手捉那小鱼儿。放在渠边的喷雾器也想趁乱洗个澡,一头栽进渠中,整整一桶子乳白色的药液就顺着渠水滚滚而去,那水正是送往唐僧家门前那鱼塘的。喇叭花想,那么大的湾这点农药有何大不了的,没在意,更没对人说,重新配了一桶,背回田间喷洒起来。

  第二天一早她听街上大呼小叫,说村东那塘鱼全死翘翘了,登时脸白如纸,腿软的站不起来。她装病不敢出门儿,好几天都失魂落魄的。听说炮弹因此下了大狱,更是魂飞天外,夜里做梦时常吓醒。她明白炮弹蒙受了不白之冤,可又没勇气承认自己的过失,那进大狱的将不是炮弹而是自己,而且要在里面呆上八年呀。

  她觉得再闷下去就要疯了,在被窝里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满仓。满仓呆愣半天才说:“唉,算是老天有眼,这事多玄?幸亏炮弹当了替罪羊,不然咱还不得家破人亡?活该他炮弹倒霉哩。你也别心里不好受,初一十五命赶的,投井上吊鬼催的,反正咱跟他炮弹非亲非故,再说那小子装猫变狗也坏得够呛,进大狱也罪有应得。从古到今,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哩?”

  尽管如此,喇叭花还是不能释然,人有心事压着,脸笑不出来,头抬不起来,忡忡怔怔再不似以往那般张扬,像只经了霜的嫩茄子,皮儿皱籽儿硬,不老也得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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