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时常梦见高粱秸,梦中他和生前一样,眯眯着眼抿着嘴笑,蹲在当门口的条凳上谈天说地。鸡一叫便披着褂子摇摇晃晃地走了,怕门框碰头,还习惯地弯弯腰,回头看一眼家旺,目光依依不舍,好像有无数话还没说够。家旺仿佛看到他踽踽独行于晨光朦朦的田间小道上,极不情愿地走进那座灰雾缭绕的孤坟,心里就想哭。可自打杏花改嫁,高粱秸就越来越少出现在他的梦里,偶尔到来,或进门坐在炕沿儿上,低着头郁郁地不说话;或立于门口,倚着门框,像小时受了欺负那般紧抿嘴唇,苦瓜着脸,双眼低垂,泪水欲滴还休的样子……
家旺无法在梦中劝慰兄弟,又是难过又是自责,渐渐精神恹恹的吃不下饭。饿了只想喝酒,而且是干喝,任菜不吃,喝多了就目光呆滞地落泪。秋枝问他也不理。
四眼儿给家旺检查了半天,看他脸色蜡黄,腹胀如鼓,且有低烧,说怕是肝炎哩,建议赶紧送县医院。麻子从公社拖拉机站借了辆卡车,和秋枝、四眼儿硬硬拉他去了县医院。
武书记听到消息赶紧和杨柳赶到医院,安慰秋枝一番,又叫来民政局长和医院院长,要民政局出钱,县医院出力,一定要治好郑家旺的病。武书记说:“郑家旺同志是我们县唯一尚在的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更是难得的基层干部,他的生命,是和夏家窝棚一千多父老乡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治好他的病,一定要让他健健康康的活着。”
检查的结果是黄疸性肝炎,必须住院治疗。家旺作为特殊病号住进了县医院为数不多的几间高干病房。
麻子握着家旺的手说:“大哥安心养病,家里一切有俺哩。放心,嘛事也放不了地下。”家旺笑笑:“呵呵,要是你躺在了这里俺倒不放心了,兄弟,你能干的事俺干不了呀。”
秋枝没回去,撇下孩子老小陪家旺住在医院里侍候家旺。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小宝,毕竟,他在家年纪最小,而且身份也特殊哩。
麻子到家即打发小喷壶住到了郑家,帮忙照顾老人孩子。
第一个赶来探望的是唐僧,他把儿子捎回去的罐头提了一大兜儿,看着家旺病歪歪的样子眼圈就有些发红。
唐僧的儿子唐建国初中没毕业就被杨柳安排到县中型棉花加工厂当了工人,虽说工资不多,干的却是棉花检验员,每天拿把小尺子把各村送来的棉花扯一扯量一量,说你几级就是几级。那级与级每斤差了好几毛钱,量大了就是不小一笔款子。送棉的谁不拼命巴结他,以求得个好等级。一些县里的干部受乡亲之托也给他写条子打电话,建国利用此点方便,在县城网络得到处是朋友。每到星期天歇班回家,总有人等在路上截着往他怀里塞东西。每次回来,自行车前面后面大包小裹满满当当:烟、酒、糖、茶、烧鸡,罐头应有尽有。
凤凰惴惴不安,唠唠叨叨要他别收人家的礼:“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别为这点鸡毛蒜皮亏了国家,犯了错误,让你姑奶奶和姑爷爷不好说话哩。”
建国卸着车子,不耐烦地说:“得啦得啦,你懂嘛?人家送你若不要,人家会以为你瞧他不起,要得罪人哩。放心放心,俺心里有数。”
唐僧却很自豪,直夸儿子有出息。开心地吸那锡纸包装的香烟,大口吃那烧鸡喝那酒,每天早晚两壶酽酽的茶,说总算享到儿子的福了。
回村的路上唐僧轻松了不少,好像孙猴子去掉了紧箍咒。他承认家旺是个好人,对他也够意思,可他在他心里毕竟是个沉甸甸的阴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时时限制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不能放心大胆地干想干的事儿,说要说的话。他多么渴望夏家窝棚也能像有些大队那样,支书队长由他一肩挑呀。这辈子从小到大,自己好像一直生活在郑家旺的影子里,事事矮他一头,雄心壮志难以伸展,让凤凰瞧他不起。不过自己在夏家窝棚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几年,却闹得村里江河日下,想想并非是自己无能,怪都怪郭主任搞极左,带累得自己也成了罪人。若没有郑家旺,事事由他说一不二,以自己的魄力和想法,夏家窝棚也许比现在搞得更好,说不定毛主席会发出“农业学夏家窝棚”的号召哩。郑家旺虽然从不争权夺利,但他的沉默却有股不好言说的力量让人敬畏,支委和小队长们习惯唯他马首是瞻,而不大将他这个大队长放在眼里,让他形同虚设。特别是凤凰,一直不冷不热,心里还不是忘不了郑家旺?现在他终于病卧在床,听大夫说还很严重,至少有半年的院好住,对村里的工作鞭长莫及,这岂不正给自己留下个施展才华的空档么?夏家窝棚的力量格局总算又重新出现了变化的契机,要好好把握,总结以往失败的教训,善加利用机会,做出一番让郑家旺瞠目结舌的成绩来,让郑家旺服气,让王凤凰敬佩,让武书记赞赏。
麻子隔三差五地来医院,及时向家旺汇报村里的工作和新鲜事儿。这期间,几乎儿俩口,太岁,小飞鸽陆续都来看望过家旺。连五奶奶也逼蚂蚱借辆自行车驮她来了。家旺很过意不去,说:“五奶奶,俺没嘛事,还烦您这把年纪跑来,秋枝快让五奶奶坐哩,离俺远点儿,俺这病传染哩。”
五奶奶反把椅子拉到他跟前:“说嘛哩?俺这把年纪还怕嘛哩。俺只想看看你,跟你唠几句知心话哩。”
家旺笑笑:“五奶奶,有嘛话您老尽管说,俺是您老看着长大的,您还不了解俺?您只管说哩。”
五奶奶伸手理理家旺额前的乱发,看他面色灰黄,眼里汪起泪来:“正因为俺了解你,才更心疼你哩。家旺呀,你是好样的,咱夏家窝棚人能吃饱穿暖,能在人前抬着头说话,都亏了你哩。”家旺刚想插话,五奶奶没给他机会,“俺知道你想说嘛哩,别给老五奶奶打官腔。咱夏家窝棚人人心里明镜儿似的,俺只想对你说,为了咱夏家窝棚老少千把口子,你得挺住,快快好起来,咱夏家窝棚可不能没有你哩。”她哽咽了,双手捂脸,忍不住呜咽起来。家旺感动地抓过她的手说:“五奶奶放心哩,当年美国鬼子的炮弹都没把俺炸死,这小小一场病奈何不了俺哩。”五奶奶连连点头:“孩子,你是条汉子,俺信,信哩。”
家旺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孩子们,让麻子捎信儿回家,儿子和小宝谁也不能来医院探视。可是,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小宝却灰头土脸地突然出现在了病房门口,让秋枝和家旺大吃一惊。
小宝嘴上答应不去医院,心里却自有主意,星期六晚上悄悄藏起两个馍馍,天没亮悄悄起来,煮两个鸡蛋揣在怀里,穿上郑掌柜买给他的那双“回力”球鞋,溜出家门,赶到宋家集时天方大亮。他听人说县城在西边,就顺着公路直往西走,饿了啃口馍,渴了就在井边等有人挑水喊声大叔或大爷,趴水桶上狂饮一通。他从日头未出一直走到日头偏西,当夕阳把西天边的云彩燃成熊熊大火,他蓦然看见了黑苍苍的塔影巍然屹立在绚烂的晚霞中,像一把青幽幽的宝剑直剌苍天。他听人说起过县城有座十三层的宝塔,塔尖高得擦着云彩,说太阳将升未升之际,站在塔顶上能看见泰山的影子哩。他猛然精神倍增,朝着宝塔一阵快跑。
当他欣喜若狂地站在病房门口,大喊一声“舅”, 嗓子就被一团酸泪噎住,大颗大颗的泪珠儿决了堤似地顺着他的小脸汹涌而下。愣怔了半天的秋枝上前搂住他又亲又吻,脸贴在他汗湿的乱发上心疼地问:“宝子,你咋来了哩?”小宝仰起泪水斑斑的小脸说:“俺想舅,想妗子哩。”秋枝把他搂得更紧,无声地哭了。小宝感到衣兜里咔嚓一声,赶紧推开妗子,掏出两个挤扁了的煮鸡蛋放到家旺床头说:“舅舅,这是俺给你煮的,你吃吧,鸡蛋能补身子哩。”
家旺一言没发,看着他笨拙地剥着蛋皮儿,心头热热的,仿佛见到了高粱秸,看到了妹妹,心里一阵发酸。
鸡蛋没煮熟,嫩嫩的蛋清包裹不住尚未凝固的蛋黄,一滴滴落在床上。家旺怕孩子难堪,说:“舅就爱吃这半熟的鸡蛋,宝子真精,知道舅爱这口哩。”张大嘴巴让小宝把鸡蛋塞他口中,本没一点食欲的他大口嚼着,泪涌出眼眶,喃喃地说:“俺小宝煮的鸡蛋比嘛药都强,吃了俺这病准好!”
临近半夜,麻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看小宝正躺在沙发上大睡,说:“这孩子呀,可真吓死个人哩,家里人找他都找翻天了哩。”
家旺原想让小宝第二天在城里玩玩再走,毕竟孩子从没进过城哩。麻子说:“俺还是驮他回吧,见不着他,老爷子急得都要上吊哩。”他拽着打着坠儿挣扎的小宝往外走,说:“小宝懂事,是个大小伙子了,你舅这就病好出院哩。”
“俺不回,俺得跟舅舅一起回。”小宝在地上又哭又喊拧麻花。
麻子急了,抱起他,任他在怀中拼命地蹬踹。小宝哇哇大哭,冲家旺哭喊道:“俺要跟舅舅一起回家,舅快快回家哩。”
家旺感动地点点头,叮嘱道:“宝子先回,好好上学,给你爹长脸,给舅舅争气哩。”
夏家窝棚几乎家家派出代表,成群结队带着鸡蛋挂面之类来医院探望,实在来不了的就托麻子捎,秋枝应接不暇。送来的鸡蛋挂面吃不了,秋枝多转送了医生护士。医生护士当然高兴,对家旺照顾也就更加尽心尽责。
麦子扬花,天渐渐热了。城里人星期天没事可干又无从消遣,烦得抓耳挠腮。电影院放来放去老是那几部电影,台词人们都倒背如流,闲得挠墙根儿也不愿进电影院的门儿。建国进城不久,却混得如鱼得水,他为人乖巧,喊武书记从不喊姑爷爷,直接叫爷爷,对外口口声声言必提自己的爷爷如何如何。别人只道他是武书记的亲孙子,凡事高见一眼,心眼活的就把他当衙内拼命巴结。学徒工转正本该三年期满,厂领导想讨武书记的好,刚满一年就破格将他转正做了正式验级员。厂里厂外,趋炎附势的狐朋狗友一大帮,星期天聚于一处,打扑克喝小酒,有时看哪个不顺眼也打上一架,在城里横行霸道,很快就有了一号。碰上公安执法,建国就把胸脯子一挺,双手插在裤兜里,洋洋不睬地问:“咋?我爷爷是武镇国,有事找他去。”公安们当然不敢太岁头上动土,更不敢找武书记证实汇报,只能不了了之。建国初始还自得其乐,后来就厌烦了,便提议大家同去马颊河钓鱼,又散心又好玩还有鱼吃,何乐不为哩。大家群起响应,有人开来单位的吉普车,有人买来鱼钩、浮子、丝线,把竹竿绑在车顶上,后备箱里还放了些准备盛鱼的塑料桶,又从伙房要了一大块生面团,满怀将河中之鱼一举钓光逮尽的雄心壮志和猛搓一顿的冲天豪情,六七个胖大汉子挤进一辆破吉普你压我摞,直奔马颊河而去。
马颊河的鱼托政策的福过得无忧无虑,沿河农民习惯了大田里囚犯般的劳作,没人敢冒大不韪下河捕鱼捉虾,怕让人当资本主义尾巴批烂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祸殃子孙。鱼儿们没了人的骚扰在马颊河里悠闲自在,多能尽享天年。河水中饵料丰盛,流水舒缓,自是一派水中桃园,谁肯为钓钩上那只小蚯蚓和小面蛋儿去惹杀身之祸?除非患上抑郁症实在想以此方式了却性命的,才肯去咬钓钩,心甘情愿当人俘虏。建国一帮七八根钓竿傻愣愣地伸进河里,十几只大眼瞪成牛卵盯紧水面。水流冲的浮子上窜下跳,总像有鱼在咬钩,欢天喜地地抖上竿儿一看,不是钩上的面团团儿被小鱼儿分食,就是蚯蚓借流水逃之夭夭。河中水草茂盛,那鱼钩有时被水流冲到草丛里,再也拉不上来,最后钩丢线断钓竿折,人晃得一个屁墩儿墩到地上,一腚泥半腿水,好不狼狈。
几个人坐在草地上如坐针毡,挽胳膊撸袖子,若不是怕水凉,早跳将下去直接抓了。可怜一帮壮汉,从早晨到中午也只钓了区区几条傻乎乎的鱼娃娃,熬汤每人还能凑合分一小碗,就开始嘟嘟哝哝你怨我恨。
此事毕竟是建国的建议,他不想扫大伙兴,就拍着胸脯子说:“走,去我家吧,管你们肥鱼吃个够。大不了到养鱼池里撒上一网,咱老爷子是大队长,小事一桩哩。”
夏家窝棚的鱼场大名鼎鼎,听建国如此说,大伙就好像看到那一条条金闪闪的大鲤鱼在眼前又蹦又跳,咽着口水破嗔为喜,齐说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收起钓竿,蜂拥上车。
向来肃静有序的唐家一下涌进这么多人,而且皆是儿子的铁哥儿们,进门叔叔长婶子短喊的又亲又甜,喜的唐僧抓耳挠腮嘴咧如瓢。唐僧用脚驱驱他们钓的那几条梳子大小的鱼,忍不住笑出声来:“建国呀,你小子枉为鱼阎王的孙子哩,在马颊河逮鱼可不容易,不然人家咋会叫你爷爷鱼阎王哩。当年你爷爷,那在马颊河上可是人物哩,方圆百里,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他最拿手的……”
唐僧正自豪地想将吹牛进行到底,建国拉他到一边咬起了耳朵。唐僧明白了儿子的来意顿时敛起笑容面露难色,看那几个人正用饥馋的目光眼巴巴看他,赶紧换上笑脸说:“俺建国的哥儿们来了就是贵客呀,你们坐着喝茶,俺这就派人打几网上来,管小哥几个吃个够哩。”唐僧把那“派”字说得斩钉截铁,以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夏家窝棚的当家人,是说一不二的权威,慢说区区几条鱼,就是要座金山,只要村里有也是俺一句话哩。
建国感激又敬佩地看着爹,觉得爹真为自己挣足了面子。
小伙子们满怀崇敬望向唐僧,像看伟大领袖,暗暗佩服他的魄力。朝中有人,说话就是硬气,办事就是果断,不服行吗?唉,人家是谁?县委书记的亲戚,靠山硬得像金刚石哩。人都说队长队长,半个皇上,那加上县委书记的后台,当然就是整个皇上哩,比厂长局长牛皮的不是一星半点呀。铁齿铜牙,金口玉言,一言发出,即能叫你倾家荡产生不如死,也能叫你平步青云春风得意,老百姓哪个不怕哪个不服,得敢哩?
唐僧硬着头皮亲自找到肖兰兰,嘻嘻笑道:“家里来了客人,点名想吃咱夏家窝棚的鱼,唉,没法子,几乎儿家的呀,谁叫你把咱的鱼场弄的全区闻名哩。让人帮俺捞几网吧,记俺帐上,钱俺照付哩。”
肖兰兰听着唐僧笑意融融的夸赞和满带乞求的口气有点犯飘,既然是照价付款,卖谁不是卖哩。指挥人撒了两网,十六条鱼,条条四五斤重。过了称,整整七十二斤。唐僧看她钉是钉铆是铆,秤星子把得严严实实,心里老大不乐,干笑着在她本上签上自己的大名。他看炮弹站在湾边卖呆,就让他借辆地拉车把鱼送回家,自己倒背了手后边跟着。
炮弹拉着鱼一进门,就像热油锅里溅进凉水,惊讶的那帮小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围拢过来大惊小怪地七嘴八舌,在城里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般大的鱼?一条条红尾金鳍,不愧是马颊河水养出来的大鲤鱼哩。
建国看那鱼还活着,捡几条最大的放入盆中,用水养起来,对爹说:“俺们够吃就行,多留几条,回去送领导哩。”
唐僧赞许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你小子会办事儿哩,记住,不论在哪里干,首先得跟领导搞好关系,有好处想着领导,领导自然有好处也想着你,领导永远是对的,跟着领导走,没亏吃哩。你爹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凭嘛三起三落不倒哩,关键就是领导信任,群众拥护,从不跟上级对着干。学着点吧,儿子,只有这样你才有前途哩。”
炮弹见凤凰忙不过来,就留下帮着打整鱼。四月里,鱼正肥,那鳞大的片片能当瓦用,几乎每条鱼肚子里都是金黄色满满的鱼籽儿,粉红的肉厚厚实实,像果冻一样呈引人馋欲的半透明状。
炮弹听建国说他们去马颊河钓鱼就撇着嘴笑:“哥哩,守着咱村鱼塘,干嘛非跑到河里钓?在湾里钓,一晌钓他几条大鱼不成问题。咱这湾里的鱼天天见人,都傻呵呵的,见钩就咬哩。马颊河的野鱼多贼?吃了你的食儿也得吐了你的钩哩。”
建国说:“是哩,可队上的鱼,俺能带人随便钓?那不是给俺爹找麻烦哩嘛。”
炮弹说:“哥呀,你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哩?村里谁知道你带的是张三还是李四呀,就说是咱队的关系单位或县里领导,得搞好关系,那鱼还不尽着你钓?谁又敢问哩?这样你在城里能多结交多少有用的人,拉拢多少有用的关系呀?呵呵,这叫借花献佛,有这现成的条件不为人,那才叫傻哩。哥呀,你还不清楚咱村的人,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城里的事他们谁闹得清?不过凡事得有个名头,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个好名头,咋说咋是哩。”
建国茅塞顿开,点着炮弹的鼻子说:“俺看你小子身上要是长了毛儿比猴都精,怪不得俺娘老夸你会来事儿哩,真有你的。哈哈。”
炮弹也笑,心里暗暗得意,他原本只是想讨好建国,无意间却为爹报了当年那一箭之仇。爹说过:你若想叫谁摔得重,就把他往高处送。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灵机一动的点子,不仅差点葬送了唐僧的仕途,而且把自己捎带进了局子,跟王大肚子攀上了交情。
建国那几条鱼回去就送了领导,真个是人见人喜,几条大鱼逗上好多人的馋虫儿,就直白地问建国哪天也带他们去开开眼界换换脑子调济一下生活?建国对领导的要求都拍了胸脯打了保票。没过多久,建国因为工作出色就成了质检科的科长。
唐僧闻之大喜,想不到几条鱼竟然有这么大威力,着后脑勺子傻子似地乐。
建国因势利导,说:“爹呀,现在村里革命生产由你一手抓,难得哩。俺看你不能墨守成规,得在俺家旺大爷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显显你的手段哩。村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肚子里道道多,有水平哩。”
唐僧说:“儿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你这话说到爹心坎上了,俺也是这么想哩,这些天就没怎么睡好觉,要想更上一层楼,得找个突破口呀,你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了,就不能帮爹想想主意?”
建国说:“爹呀,要想干成番事业,得先打破脑子里残存的农民意识才成哩,胸怀宽阔些,胆子放大些,眼光长远些,走出黄土地,多拉些能人来出出点子,弄些关系打开路子。农业只能是基础,指望农业富不起来,要想发展,得搞工业,搞商业才行。”
唐僧说:“嘿,吃根灯草说得轻巧,人家谁闲着没事跑咱夏家窝棚来干嘛?再说咱庄稼人就是小打小闹搞点农副产品加工,还能干嘛?”
建国说:“呵呵,爹,这就得充分利用咱村的现有条件了,走出去才能请进来。理论学习时你没听伯乐相马的故事吗?那伯乐把一匹千里马的骨头花大价钱买回宫里,这才把自己爱千里马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才有人牵来千里马送给他呀!”看唐僧懵然不懂,又说:“咱可以以钓鱼的名义请县城里的有关领导和能人来村里,到时大家玩得高兴,成了朋友,自然能帮你想办法出主意,把村里的工作更上一层楼哩。”
唐僧说:“理倒是这么个理儿,可那鱼是队上的呀,让他们来白钓,大家能依哩?那鱼可都是钱呀,白给人家,俺也舍不得哩。”
建国就笑,然后把嘴撇了撇说:“看,说着说着农民意识就冒出来了吧,抱残守缺,不思进取,这就是你们夏家窝棚为嘛像个小脚女人裹足不前的原因,关键是心胸太狭隘,鼠目寸光,连钓鱼用得小面蛋蛋儿都舍不得,还能逮到大鱼?哼!”站起来走到院里,嘟哝道:“农民呀,小富即安,可怜哩。”
唐僧最不愿听人说自己农民,特别这话出自儿子之口,更觉得刺耳,就拍着桌子说:“好小子,你刚离开夏家窝棚当了个小科长,就敢嘲笑老子的农民身份啦?忘本负义的家伙!”
建国说:“看,看,看,你让俺帮你出主意,俺主意出了你又想不开,嘿嘿,老爹,俺看你老人家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磁器活,你没俺家旺大爷那魄力,那胆识,就安心守着这点现成的家业过吧,甭想再有嘛出息哩,哼哼,您老能把现有的家业守好就不错了。”
唐僧一时语塞,摩挲着光光的下巴只是皱眉。
建国见爹活动了,凑近他说:“这样做可是一箭双雕哩,俺帮村里拉关系,虽说是义务,但俺也可以顺带把俺们领导带来玩哩,对俺以后提拔可大有好处。爹呀,这一举双得的好事,咱何乐不为哩?”
唐僧思谋了一夜,一早起来叮嘱建国说:“这事俺看可行,娘的,胆小不得将军做,不过,你可千万得给老子把好关,你前途的事小,村里的事大,有选择地请些对夏家窝棚今后发展有用的领导和能人,可不能因小失大,逮不着狐狸惹身臊,让人嚼舌根子指脊梁骨,不值。记住,你爹在村里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你小子可别只顾自己不想一村老小,把老子放到火鏊子上哩。”
建国正刷牙,喷着满嘴白沫说:“瞧你说的,当儿子的还能害你?你就擎好吧,有你露脸的时候。”
为了证明自己的魄力,唐僧决计以夏家窝棚的副业为钓饵,既为村里打通进一步发展的关节,也为儿子的仕途铺平道路。这事要做的既不显山露水,又能够让大伙接受,总得说的冠冕堂皇且十分必要。他左思右想,决定在支委会上提议,以钓鱼来招待县直机关的领导和各个关系单位,这也是种投资哩,夏家窝棚牺牲几条鱼,换回的将是很多有形无形的财富。要干事业,就不能老是抱着小农意识不放,缩手缩脚小小气气,得舍得花本钱。以往既然家旺麻子他们能拿着队里的粉条豆油到处送人,俺唐僧又有何不可哩?大家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夏家窝棚的农业副业齐发展嘛!
支委会上,唐僧没容别人发言,连珠炮般把他雄心勃勃的想法大讲一通。他慷慨激昂,口若悬河,声如洪钟,直说得口沫四溅,简直就是一场狂轰滥炸。支委们晕头转向,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大家很久没见唐僧如此亢奋过了,怀疑他是不是偷吃了大烟或喝多了酒或神经错乱了。
唐僧趁人昏头昏脑之际以不容质疑的口气宣布,为促进夏家窝棚农业副业更上一层楼,从今日起,要拉长战线,把眼睛从那几个钱上移开,广交一切有用的朋友,挖潜力,拓路子,让夏家窝棚副业生产步子迈得更大,路子走得更宽。说到高兴处,他猛地站起,像电影里列宁发表讲演那样做着大幅度强有力的手势,并且还颇显学问地引经据典讲了通《伯乐相马》。直到最后,他才端出具体方案,那就是,充分利用夏家窝棚现有条件,因地制宜,广开门路,吸引一切有潜力和有用之人到夏家窝棚来为下一步的发展出谋划策,可如何才能吸引人家来哩?咱不能光拿话填换人,用唾沫白沾,得先有投入,而后方有产出。咱们先实实在在请人家来,逐步培养他们对夏家窝棚的感情。可来做什么呢?先请他们钓鱼。虽然看上去咱们眼下会损失一些鱼,少挣一些钱,但它的后力将是无穷的,带来的必将是更多更大的财富。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他接着说:“啊,看来大家,啊,对俺的提议没嘛异议,这个这个,那咱就算通过了,哈哈。啊,这个这个请大家放心,现在家旺哥住院,是吧,村里的一切工作由俺负责,啊,这个这个,有嘛责任俺来承担。啊,大家今后一切听俺安排就是哩。啊,那就散会吧!”
经历过兔兔那场风波,太岁对唐僧颇有点感激,不知他是否明白了唐僧的真意,看他慷慨激昂就很受鼓舞,一拍桌子说:“是哩!就是得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让咱夏家窝棚更上一层楼哩!”
其他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肚里像塞了一堆石蛋子疙疙瘩瘩,窝着满腹问号踱出队部,仿佛从密云中扎进浓雾里。其实那天响睛,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风很轻很柔,徐徐刮来湾坑里的鱼腥味儿和村外麦子青幽幽的香气。
肖兰兰直愣着两眼问几乎儿:“唐队长这是嘛意思哩?”
几乎儿冷冷一笑:“谁知道哩,好像你那鱼场要遭殃哩。”
肖兰兰如梦方醒:“是这意思哩,咋?支委会这就算通过他的决议啦?”
几乎说:“好像是哩,听着吧,但你可得把弄走的鱼的数目和来的人记清,小心查你后账哩。”
肖兰兰瞪着两只迷惑的大眼,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麻子撇着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操!一天三变脸儿,尾巴蹶得这么高,保不定又想屙嘛屎儿哩。嘿嘿,锣鼓敲完,咱看这好戏咋着开场哩!”